“侯爷,这事儿总算有了着落!”
“侯爷,这事儿也算办成了吧?”
在轿车上,周石连说几句,顾祺也没应声,他便摸摸顾祺的肩:“侯爷,您……”
顾祺这才醒过神来,可是却答非所问地说:“哦、哦,这个紫叶姑娘,长得真好呀!”
周石笑道:“嗨,她不就是宋玉夸奖的那个东家之女嘛!”
顾祺一惊:“啊!你咋不早说?唉,早先听那个宋玉说什么东家之女,我还以为他是编造了糊弄人的,谁知真有这么个美女!”
周石尽知顾祺心事:“侯爷呀,您是看上紫叶了?”
顾祺叹一口气:“唉!看上有什么用,还能再从哪里再弄个姑娘把她换下来呀?”
周石说:“那咱们得好好敲诈一下那杨万金,他父子要在半路上迎亲的,等会儿见了他们,咱们就说给你家送来这么漂亮个美人,你得多出一千两金子!”
“对、对。”顾祺仍有些神不守舍。唉呀!谁知道这小小的穷乡村,真有这么个天仙般的美女!紫叶呀紫叶,我的魂被你勾去了啊!要是早知道你有这么漂亮,我就先下手,把你娶来做我的姨太太,你看现在弄得……
杨万金父子真是早早地就等在半路了,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摆了足有一里长。朝廷赐婚,他趁机沿路显摆啊!家里办了丰盛的酒席,要顾祺一行赏光去赴宴。可是顾祺哪里有心去吃喝,推说事忙,须折道回郢都。杨万金豪爽,没等顾祺们开口,便奉上千金。
回到郢都,顾祺要把那一千两金子二五分成,周石却坚辞不要,说侯爷对我恩比天高,周石的一切,都是侯爷给的,我怎敢跟侯爷论分成?说侯爷为赐婚出了大力,精心策划,周密安排,又派了个‘好嘴’婆婆当说客,这才办成了事。功劳都归侯爷。顾祺又问周石如何向云妃交差。周石便谈出他的主张:当晚就向云妃禀报赐婚之事圆满办成。嫁的不是春蕙呀?正因为嫁的不是,才要及时禀报。及时禀报,那云妃就及时高兴;她及时高兴,就会及时再和宋玉亲近;她俩及时亲近,就好及时捉奸,没等云妃知道假嫁之事,她就完了!万一她不完,再设法收拾那春蕙,一个弱女子还不好收拾?顾祺盛赞周石是个人才,越发器重他,并让周石一人去向云妃禀报。周石走后,顾祺面对那一千两金子,却高兴不起来。黄金是冷的,人是暖的啊!那个紫叶,暖了人家的被窝……
周石连夜来到后宫云妃那里,呈上了杨万金的“谢辞”。
“‘感谢朝廷,垂爱赐婚。金匾生辉,光耀门庭。媳来福厚,万世颂恩。双泉集杨万金顿首’。——嗯,这杨万金还有点儿文墨!”她并不知道,这谢辞是杨万金出钱请书生写的。看完谢辞,云妃一脸高兴,“好哇,周大夫,这事儿干得不错!”
“娘娘有旨,微臣怎敢不竭尽全力!”
“那——柳春蕙还听话?”
周石把早就想好的话端出来:“嗨,乡下人哪里见过这等排场,听说是朝廷赐婚,她谢都谢不过来呢,她叩着头连声说‘我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呀!’”
云妃笑道:“她自己愿意,就是宋玉也无可奈何呀!”
周石紧接着说:“就是嘛,宋玉也不能干涉他人的婚姻嘛!”
二人便都开心地笑。
楚王最不喜欢在朝堂上正襟危坐着、对一些他认为是枯燥无味的事情议来议去,他喜欢不拖泥带水的早朝,大家都没什么事,快聚快散,然后去找找消遣。他觉得最必要的事其实没有多少,事情是越议越多、越议越难的,所以,他就把那一日一早朝改成三日一朝。谁知偏偏有那个宋玉,曲里拐弯地说了那么一些难以对付的话,又偏偏从秦国来的那个章华大夫搬弄些秦国的例子作比,还偏偏由于自己一时碍于面子,就把那三日一朝又给改回来了!唉,改回来就改回来吧,再改来改去,也惹人讥笑,现在只有把这一日一朝的事,弄得干净利落点,不让它成天拴住自己就行了。哼,天晓得秦王怎样处理国事政务?什么没日没夜,吹的吧?自己若真那样去做,这把身子骨岂不早就累垮了,还能有什么享受?为人君者如果一点享受没有,何必为王为君,那不是还不如当个百姓么?不享受白不享受,这大好江山、这天下财富、还有那数不尽的各有韵味的美女,可都是属于我的,我得有时间消受啊……
——早朝时,楚王就这样想着,走进了议政大殿。群臣皆大礼参拜。望着群臣,他又想:为君者要是不能享受,非得没日没夜地干,那要这么多臣子干什么?这么多文臣武将可都是为我保朝的,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民众,也得为我保朝,没日没夜,倒是这些臣民该做的!
“大王,臣工们俱已到齐。”顾祺低头拱手禀告。
楚王漫不经心地望一眼群臣,问道:“哪位有本奏?无奏就退朝了!”
没人奏本?正好,今天我要通过大王的口,叫那宋玉就范!于是云妃开口了:“大王,臣妾倒还有本要奏呢。”
楚王欲起又坐:“哦?爱妃有话只管讲,何言奏本二字?”
“大王叫臣妾掌管宫廷歌舞演练之事,只是这歌舞曲目之中,旧多新少,实难敷衍。当下急需增补新辞新曲,若不然,接待友邦宾客,将无法尽兴。可是,国中现在仅有宋玉大夫最善辞曲,他又日夜在文府忙碌。臣妾以为只有将宋玉大夫抽调入歌舞馆内,研习、编创一些时日的歌舞辞曲,才能缓解燃眉之急。恳请大王能够恩准!”
楚王一笑道:“这有何难,还需爱妃说这么多?宋玉呀,你就到歌舞馆去些时日,一切听云妃娘娘吩咐。”
宋玉站出领旨:“微臣遵命。”他略一思忖却又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微臣一人,势单力薄,实难胜任;需得史官、礼官、画官、乐官共同协理!”
楚王又一笑:“这有何难?史、礼、画、乐四位大夫,你们随宋爱卿一同去吧!”
四位大夫又一同领命。
云妃不由紧皱眉头。宋玉呀,好你个宋玉!我只要大王命你一人前去,谁叫你拉扯下这么多人?!可是她又不好说出,只得憋着。哼,我不信拗不过你!
当即,宋玉就同史、礼、画、乐四官一齐到歌舞馆就事。到了歌舞馆,宋玉又劳驾乐尹把众多的舞女、乐师也都喊了来。
云妃心知肚明宋玉的用意,脸上却不露声色:“宋大夫,要这么多人何用?”
“研习歌舞辞曲呀!”
云妃若无其事地一笑:“嗨,宋大夫啊,请你到这歌舞馆,是为了研磋新辞新曲,不是排练歌舞,这么多人,用不上啊!”
“怎么用不上?研磋出一段新辞新曲,就排练一段哪!”
“那多费事,哪有待辞曲全部脱稿之后,再排练的好?”她对舞女、乐师们轻轻挥手,“你们下去吧!”
众舞女、乐师便都退了下去。
宋玉无可奈何。
云妃又对在坐的史、礼、画、乐四官,依次发问了:
“啊,史官。”
“臣在。”
“你可会作辞?”
“下臣不会。”
“可会配曲?”
“下臣不会。”
云妃又轻轻挥手:“那你走吧。”
宋玉急阻道:“呃呃,云妃娘娘!这史官虽然不会作辞配曲,可他懂史、懂典啊,作辞需要用史、用典的时候,他就能派上用场,这人走不得呀!”
云妃望望宋玉,反问道:“宋大夫不懂史吗?宋大夫不懂典吗?宋大夫读破万卷,你那用史、用典的水平,早在史官之上,弄个多余的人来,在我这儿占地方啊?”随之又对史官一挥手,“你走吧!”
史官随即匆匆离去。
宋玉的嘴巴张了张,却无法拦阻。
云妃接着再问:“礼官。”
“臣在。”
“你可会作辞配曲?”
“下臣不会。”
云妃又挥挥手:“你也走吧。”
宋玉速又起身拦阻:“云妃娘娘!礼官虽然不会作辞配曲,可他深知礼节和仪式,我们的许多歌舞节目,要在礼仪场合表演,须得和礼仪相融相合,礼官在这儿有用啊!”
云妃又望望宋玉,不慌不忙地问道:“宋大夫说礼官有用?”
“啊。”
“礼官走不得?”
“啊、啊。”
云妃又转问礼官:“礼官。”
礼官忙应:“臣在。”
“身为礼官,当然要懂得《礼经》喽?”
“对对对,要懂、要懂!”
云妃轻言轻语:“你把《礼经》背给我听听吧!”
礼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匆跪地连连叩头:“哎呀,娘娘恕罪,下臣记性太差,这《礼经》,背、背不下来!”
云妃仍是轻言轻语:“你可知那日大王当殿面试,要宋玉大夫背诵《礼经》,宋大夫一字不漏地全背下来?”
“知道、知道!”
云妃脸一沉:“知道了还呆在这里何用?!”
礼官慌忙爬起来,灰溜溜地离去。
宋玉望着礼官的背影,跺脚叹息。
云妃又接问:“画官。”
“臣在。”画官早紧张得出了汗。
“你是——专门绘画的喽?”
“臣是。”
“你也去吧,现在用不上。”
宋玉又赶紧道:“云妃娘娘!画官不能走!”他左右指指,“这排演歌舞的布景饰物,是离不了绘画的呀!”
云妃一笑:“还没到画景的时候。”她再对画官挥手,“你去吧。”
走了好,走了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画官心中庆幸着,大步流星地开溜了。
云妃的眼睛又盯着乐官了:“乐……”
“哎呀,云妃娘娘!”宋玉看看身边就剩乐官一人了,忙打断了云妃的话,“这个乐官是千万不能走了啊,新辞新曲,微臣作辞,正好由乐官配曲呀,这样来得快!”
云妃又笑了:“宋大夫啊,你进宫时间不长,情况没我熟吧?宫廷里的一些乐谱,要么是几个乐师凑合着鼓捣,要么是拿出酬金,托外使相帮。这位乐官,只是保管保管音乐器物,修缮修缮音乐场馆,你问问他,看他会作曲吗?”
乐官躬着身子连声说:“卑职不会、卑职不会,卑职连乐谱也不识啊!”
云妃连连挥手:“少罗唆,去吧、去吧!”
宋玉见人都被打发走了,就只剩下了自己和云妃二人,条件反射般地一下站起来,央求道:“云妃娘娘,微臣也走吧!”
云妃笑着:“宋大夫,叫你来,可是大王的旨意,你要抗旨吗?”
宋玉无奈地坐下。
云妃以胜利者的姿态说:“宋大夫,责无旁贷呀。你既善于辞赋,又精于音律,这新辞新曲,都要有劳宋大夫了!”
“那——就请云妃娘娘也摆驾回宫吧,好让微臣一人静然思之。”
云妃一阵大笑,说:“宋大夫真有趣呀,刚才还说人越多越好,现在又要一人独处,变化怎会这么大呀?我可是掌管宫廷乐舞的主啊,连我也去了,谁来引导你赋辞作曲?”她走近宋玉,紧挨着他说,“别人都走得,就只有我和你走不得呀!”
宋玉躲闪着,说:“娘娘可是时刻不离大王身边,协助大王日理万机,怎能在此久待?”
“宋大夫又忘了不是?正是大王命我带人在此研习歌舞辞曲呀,我怎能擅离职守呢?哦,你们文人,写辞作歌,需要有个兴头。酒能助兴哪,我吩咐他们备些酒菜……”
宋玉闻之,“扑通”跪下:“哎呀,云妃娘娘啊!微臣实不敢沾酒,一沾酒,什么兴头也没有了啊!”
云妃拉起宋玉,笑着:“宋玉呀,怎么一提酒,就把你吓成这样?不备酒,就不备嘛!现在,咱们只谈诗辞,行吗?”
宋玉正襟危坐:“遵命。”
云妃缓缓地说:“宋玉呀,我的宋大夫,我可是早就想跟你谈谈诗辞了。前几天,你从我那里出来,吟了一句诗,什么‘焉敢忘春蕙之旖旎兮,心遥遥而相通’。——这句,什么意思呀?”
宋玉不由一震,继而又平静下来,应道:“为诗为文,贵在蕴藉。云妃娘娘问及何意,微臣实在说不明白。”
云妃笑道:“可是有人能说明白呀,你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你时时都在想念着你那个邻家女子春蕙呀!”
“啊?!” 宋玉惊讶了,“云妃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云妃欣赏着宋玉的惊状,说:“我就不能打听吗?这一国之中,可是什么事都不该瞒着我呀!”
宋玉望一眼云妃,欲言又止。
云妃仍然貌似平静地缓缓道来:“那春蕙的事,只怕还有你不知道的呢!”
宋玉眉毛一扬:“什么事?”
云妃说:“男女之情,朝三暮四者多,忠贞不二者寡。你只知道在心里想着你那春蕙,可是人家早看上别人了。告诉你吧,宋玉呀,那春蕙已经嫁给了一个富裕大户。你那心里,就别再空想了!”
“什么!?” 宋玉闻言大惊,“微臣不信,微臣不信!”
“你不信?”云妃亲自斟一杯蜜浆递过来,“宋玉呀,我就再给你说清楚点儿——那个春蕙自愿嫁给了你们鄢邑双泉集杨万金的儿子杨宝山。”她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春蕙已经跟人家拜堂成亲了!”
“啊!?” 宋玉听后,竟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两眼直瞪瞪地呆愣半晌,忽然猛一挥手打落了云妃递过来的水杯,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
宋玉的情状,大出云妃意外。她无奈地追喊:“宋玉,宋玉……”
宋玉冲出歌舞馆后,就去马厩里拉出一匹快马,打马狂奔。此刻的他,也像一匹怒马,那“春蕙已经和人家拜堂成亲了”的话,就像一根铁鞭,不停而又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身心,使他狂躁不已。他快马加鞭冲出郢都城门,奔跑在田间的大路上,奔跑在青苍的丛林里,奔跑在崎岖的山道中,一直奔跑到写有“双泉集”三个字的石碑前,他才放慢了马速。
这是一处山中的集市,集市因近处有两眼畅旺的泉水而得名。这两眼泉水不但畅旺,不但甘甜,还生得好生奇怪——两泉并在一起,中间仅隔出几尺远的距离,真是“近在咫尺”。两泉冒出的水花也很特别:一泉冒的水花形如花瓣,一泉冒的水花形如圆珠。两泉冒水的声音也很不相同:形如圆珠的冒水的声音是“哗哗、哗哗”,好像在喊“花花、花花”;形如花瓣的冒水声是“咚咚、咚咚”,好像在喊“东东、东东”——这就有了“雄泉、雌泉”的传说,说那雄泉叫“东东”,雌泉叫“花花”,他们是一对情侣,每天互喊着名字。还有神奇的,当每天太阳照到两泉旁边的石壁上的时候,雄泉反射的光是金色的,雌泉反射的光是银色的,这就又有了“金泉、银泉”的说法。当地人谁都知道,说金泉、银泉、雄泉、雌泉、鸳鸯泉等等,都说的是这双泉。这双泉离那个落花潭温泉不远,离周石父亲的畜牧场也不远。当年,周石领宋玉到他家参观牧场,就领宋玉到双泉这里玩过。不过宋玉可不知道赐婚把春蕙嫁到这双泉集杨大户家,竟也是周石的主意!
宋玉向几位市中人打听后,就打马来到集市附近的一处豪宅前。
杨万金的豪宅,建在山间一块宽阔的平地上。宽大的宅门上方,写有“杨宅”二字,门上还粘着用红色绢花组成的大“喜”字。
宋玉至此翻身下马,走上台阶。一守门人迎上来,问他找哪个?宋玉也不答理,径直就往里闯。守门人见他穿着官服,也不敢强阻,只跟在后面轻喊:客官,客官,你找哪个?客官止步,您得让我禀报杨老爷呀!见宋玉根本不睬他,无奈,他也不跟了,而是折向另一条道,去向主人禀报。
好大的宅院哪,房多,树多,路也多。六神惶然的宋玉,随便地走在一条路上,他边走边喊:“春蕙呀,春蕙,柳春蕙!”——他从没有用这种声音喊过人,声腔里充满了悲怆、充满了痛惜、充满了凄凉!,
宋玉就沿着一条路径直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一道矮墙边。这是一道蜿蜒曲折的矮墙,矮墙外是路,矮墙内是一个很大的、种有各种奇花异草的花园。
新娘装束的紫叶,正闷坐在花园一隅,离她不远,有两个侍女站在那里。
“春蕙呀,春蕙,柳春蕙……”宋玉的喊声传来。
紫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和名字一惊,见声音是来自墙外,她急忙向矮墙处奔来。
墙外,宋玉仍呼喊着:“春蕙,春蕙,春……”
墙内的紫叶一声惊叫:“宋玉!”
宋玉定睛细看,亦惊叫道:“紫叶?”
二人各自快走几步,在矮墙边隔墙聚合。
“宋玉,你怎么来到这里?”
“紫叶,你怎么来到这里?”
紫叶冷笑道:“我怎么来到这里,你不知道?”
宋玉茫然:“我怎么知道?”
“我是被朝廷赐婚,嫁到这里!”
“赐婚?赐什么婚?”
“赐婚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
“这就蹊跷了!朝廷赐婚说要嫁你宋玉的邻家女子,你也在朝廷,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知啊!”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春蕙呀——哦,赐婚的事我真不知道,我只听说是春蕙嫁到这里了!今天才听说的!”
紫叶叹一口气,说:“唉,原来是说嫁春蕙,可春蕙的人没了影儿,我、我就昏头昏脑地上了车!”
“既是赐婚,朝廷的人就没露面?”
“朝廷来人了呀!”
“都有谁?你可说得出来?”
“都有……一个什么侯、侯爷。”
“侯爷?”宋玉略一愣怔后说,“那个侯爷是不是有五十来岁、留着个八字胡?”
“就是呀。”
“还有谁?”
“还有个能说会道的巧嘴婆婆,还有……反正,来了好几十人,还、还带着‘赐婚’的牌匾,那牌匾上的字,还说是娘娘千岁写的呢!”
“娘娘千岁?!”宋玉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望了一眼愁眉不展的紫叶,接着说,“不管是谁赐的婚,也不能抢亲,不愿意就不来嘛!”
“我愿意,是我愿意来的呀!”紫叶噙着泪说,“你看这一家,大门大户,什么都好,昨天晚上,我已经……已经跟那杨宝山进了洞房。可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我……我是第三房!我是人家的小妾呀!”说着、说着,紫叶的泪水又涌满了脸,她背身去擦。
“这……”宋玉陡地对这个‘天下之佳人’的东邻女,生出许多同情,“你、你不应该是这样!”
紫叶的心头猛地一热,她又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老邻居、这位自己曾趴墙看他三年的美男子,声音颤抖着说:“宋玉!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面,我们中间又隔了这么一道墙!只是,这不是我们两家相邻的那道墙了啊,这简直就是一道阴阳界!你刚才说我不应该是这样,可我又应该是怎样?我自投罗网,又怨得了谁?我要是不安分,只能遭来讥笑,我只有认命了!可是,宋玉,只要你叫我跟你走,我就什么也不怕——你别误会,我不敢有别的想法,我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想给你当使女,给你当奴婢,只要天天能看到你就行!”
宋玉听得心酸,他摆摆手,真诚地安慰紫叶道:“紫叶,你不要自轻自贱!”
紫叶隔墙一把拉住宋玉的手,一双闪着泪花的眼望着宋玉:“宋玉,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什么,要走?办不到!”忽然有人对这里大声嚷着。
宋玉、紫叶忙分开手去看。紫叶小声对宋玉说:“宋玉,你快走吧,杨万金爷儿俩都来了!”
富豪派头的杨万金父子带着一班家丁,正大步向这里走来。
宋玉却一动不动。
杨万金一班人已来到身边。肥胖身躯的杨万金双手叉腰,厉声厉色地说:“谁呀,是谁要带走我的儿媳妇?”
五短身材的杨宝山接言:“爹,您别忙着问,叫他们问!”他向几个家丁努努嘴。
家丁们恶狼般扑上来,围住宋玉,一个家丁扯着宋玉的袖子发问 :“你是什么人?”
宋玉镇静地说:“你们不得无礼!你们好好看清我这身衣冠,我可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杨万金挥开家丁,上前仔细打量宋玉,“请问你是……”
宋玉傲然地道:“我乃上大夫宋玉!”
杨万金转了个笑脸,说:“哦,原是宋大夫啊,久仰、久仰,昨天,还听侯爷说到您呢。哈哈,我儿媳和你是邻居,她才被朝廷赐婚嫁到我家来呢,沾光、沾光了,在下杨万金有礼!”他施一个礼,又示意杨宝山道,“施礼。”杨宝山只得勉强拱个手。杨万金又对宋玉说,“宋大夫,这是我儿子宝山,他、他也有礼!”
宋玉冷冷地道:“不必客气。”
“宋大夫,来到寒舍,有何见教?走,到屋里说吧。”
宋玉摆摆手:“不。我只有一事。”
“什么事?宋大夫,别的事都好说,只是要带走我媳妇可不行哪,我们可是朝廷赐婚,还花了不少钱!”
宋玉指着紫叶,口气很硬地说:“我只要你们善待这位姑娘,不能欺负她,不能叫她受一丝一毫的委曲。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别看你们人多势众,我天天和大王在一起,我能奏请大王,来惩治你们!”
杨万金的脸色由傲然变到愕然,他躬低了身子说:“宋大夫放心,我自己的媳妇,我们一定好好待她、好好待她!”
离开双泉集,宋玉的心中是双份的悲、双份的苦。他一为紫叶而悲苦:一个如花似玉、多媒未嫁的女子,竟忽然落入一个呆矬鲁夫之手,何可惜哉!二为春蕙而悲苦:她怎么就没了影儿?她是个外温内烈之人,赐婚对他打击太大,她是不是想不开,就……唉呀,何可痛哉!都怨我、都怨我,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把一颗心都投在文府?因我而连害二女,罪过、大罪过,不可饶恕啊,不可饶恕!
宋玉一路打马飞奔,回到腊树园。春蕙仍是无影无踪!春蕙的父母找遍亲戚家、宋玉父母也帮着寻找,都全无消息。宋玉和父母一道来到春蕙家,对春蕙的父母百般安慰。当着几位老人的面,宋玉揭发 瞒着自己的赐婚,完全是一个骗局,说朝廷根本没有官民不通婚的规矩。宋玉又了解到自己托周石带给父母和春蕙的信,他们都没收到,春蕙的爹妈还透露赐婚时有人发现周石躲在轿车里……一切真相大白!又到紫叶家安慰了紫叶的父母后,宋玉没顾上喝一口水,就匆匆去找春蕙了。
春蕙是在河边消失的?她在这之前还说过“大不了,我就往这汉水河里一跳”?宋玉就沿着汉水河往下游寻找。白天找,夜晚就露宿岸边。他沿西岸找了三百里,又折转来沿着东岸再找三百里。他还向许多人打听,都无春蕙的消息,却闻得民间的许多不幸:今年大旱,许多地方颗料无收,官府税赋却一丝不减,百姓讨饭、饿死的有之,卖儿卖女的有之,投河自尽的有之。宋玉还亲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在沙滩上用手扒坑,他近前一看,竟是在掩埋其饿死的孩子!惨不忍听、惨不忍睹啊!
下游寻不到春蕙的踪迹,再往上游寻找。生死都要找到我的春蕙呀!
这日黄昏,找到了汉水边的一处石洞前,人困马乏,宋玉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望望天,望望地,望望云雾苍茫的汉水河,悲再难禁,泪再难忍,不由一阵号啕!春蕙呀春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我该到哪里去找你啊?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可是你千不能、万不能想不开呀!自从和你相知,宋玉我便觉得来到这个世上值得,千个值、万个值啊!要是没了你,我还怎么能活下去?你告诉我,梦中告诉也行,你是好好的、好好的呀!……紫叶呀紫叶!霜打花残,你竟去了你不该去的地方,这都是奸人使坏啊!朝有奸人,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啊!民不聊生,民中女子更难聊生哪!宋玉的左邻右舍都难保安宁,宋玉有何脸面在朝为官啊?呜、呜、呜、呜……
宋玉在悲极、累极、困极中沉沉睡去。
这是哪里?不知是何地方,只有宋玉坐着弹琴。那琴好生奇怪,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弹啊弹,弹出了高山流水,弹出了熙日和风,弹出了花香鸟鸣,弹出了舞女婆娑。那位穿着雪白绉纱衣裙的舞女,舞着舞着,忽扭头向宋玉一瞥——啊,宋玉看清了,竟是春蕙!于是,宋玉迎向春蕙,春蕙也迎向宋玉,可是二人好像各被什么力量牵拉着,总不能靠近。于是,二人各都想挣脱这种牵拉,终于挣脱出来,待要靠近时,却忽听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接着狂风暴雨骤然而至。再看时,哪有春蕙的影子!宋玉在风雨中猛呼狂喊:春蕙!春蕙!春蕙呀……
“宋大夫!宋大夫……”宋玉感到被人使劲摇晃着,他口中却仍叫喊不止:“春蕙有险、春蕙有险哪……”
“宋大夫,谁有险哪?”又是一阵摇晃。
宋玉这才睁开眼,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微笑着蹲在自己身旁。他惊魂未定,一下子坐起来,仍似在梦中一般:“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陌生人笑着:“宋大人,您睡在这里,不知道这是哪里呀?”
宋玉连连摇头:“不、不,这不是我刚才去的地方!”
陌生人苦笑着:“嗨,宋大人,您刚才不在这里,在哪里呀?您看,您就睡在这个山洞前的草地上,总叫不醒!您是在做噩梦吧?”
宋玉迟疑着站起来,抬头望望,见天明日高;又向四周望望,见山洞、草地和在一边吃草的马,这才清醒过来。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
陌生人忙拱手道:“宋大人,小的是郢都内的宫廷侍卫呀!您出来好多日子了,是大王命我们四处找您。算我有运气,在这里把您找到了!”
嗯,果然是宫廷侍卫的装束。“大王找我何事?”
“不知道,宋大人,我们走吧?”
“让我坐一会儿!”
宋玉坐在那里思绪翻滚。离开郢都后我就发誓,找不回春蕙,我就再不返朝了!这样的朝廷,返之何益?君王怠逸之性难改,政事若同闲事,奸人众众,贤者寥寥,邪念常得首肯,良谏挫阻重重。臣子尽忠守直,当如在大道畅行,可是在当今楚国,却犹如登天摘星,非但艰难异常,还时遭群小忌恨,身心难安,甚或殃及家邻!沧浪之水既浊,我何苦守浊不离?
……可这次方圆几百里的跋涉,我看到了多少百姓的苦难——旱魃施虐,田地无收,乞丐成群,饿殍时见,民怨沸腾……这都是君王怠政、奸人舞弊、朝野失治造成的恶果啊!在这衰象毕露的楚国,何止有我宋玉的悲苦,邻里的悲苦,百姓中还有千悲万苦啊!要减少这些苦难,只有向大王谏政,不返朝,又如何能谏……”
“宋大夫,走吧!”侍卫又催了。
“唉……走吧。”
侍卫见宋玉上了马,便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进口里,然后也上了马。他的举动却被宋玉看见,问他口含什么。侍卫笑了一下,伸手取出口中物才答道,是个木片。含这何用?一再催问,侍卫才说这叫“枚”,自己原来在兵营里当兵,每逢行军,长官为防我们说话暴露目标,便给每人发一块枚含在嘴里。后来调到郢都当侍卫,见有的同伙因口无遮拦,爱议论朝廷的是非,常被责打、下狱、甚至处死,为了管住自己的嘴,就又常常含上这枚,含了心里才安,不含反而不习惯了。宋玉听了这话呆愣半晌,早听说衔枚无言,今日才亲见啊!他问侍卫是哪里人,侍卫说是卢邑。卢邑?卢邑的邑宰不是沈子元吗?是、是,沈邑宰要修渠抗旱,可是……可是什么?修渠的事怎样了?侍卫又把枚含进了嘴里,只用摇头作答。宋玉知他噤言惯了,也就不再问。
一路走来,宋玉的心情愈加沉重!衔枚无言,衔枚无言,难道我是今天才眼见衔枚无言吗?朝中那些心中有、口中无的文武官员,不也早就在‘衔枚无言’吗?这个侍卫,他在打仗时许是不怕死的,可是,他却不敢多说话,看来,说话也是要有大勇的啊!国中之人,连说话都噤若寒蝉,这个国家能有好日子过吗?大王越不爱听真话,就越没人敢讲真话;越没人讲真话,大王的失误就会越多,国家的乱子就会越多呀!要么不在朝为官,要么就得说真话,哪怕是变着法子说。真话,它能救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