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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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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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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圣宋玉》连载

第二十三章 对王问曲高知音寡 逃洞房位卑圣气多

 


下朝后,楚王和云妃一道坐车来到了后宫云妃的寝宫。一路上楚王都闷闷不乐。到寝宫后云妃扶他坐在卧榻上,他还在叹气。云妃便为他揉按胸口,劝慰他不要生气。楚王说自己没生气了。云妃便说怕你还在生宋玉的气呢。楚王说我怎会老生宋玉的气,是朝堂上今天吵成一团,叫我心烦。臣子间都和和气气多好,可他们就是做不到!其实,宋玉有时也是不错的,他那个‘小钓’、‘大钓’的宏论,就很精彩;可他有时又爱认个死理儿,直言不讳,常惹得众人生怨!倒是那个周石,比他乖巧!楚王的话触动了云妃的心弦,她言在此意在彼地说道,可不是么,这个宋玉,就爱惹人生怨,你对他好,他却不知好歹!

这时,内侍甘柴进来禀报,说是宋玉大夫前来求见大王。楚王一听又烦了。嗨,这个宋玉,刚刚下朝,他怎么又来了?寡人正想清静一会儿呢,不见、不见!甘柴出去后,楚王说,宋玉定是来为那个沈子元求情的,我见他何用?!求情?云妃一听到这个“情”字,心思又走岔了,不由脱口而出,唉,他这人哪,有时怪有个人情味儿,有时呢,却又无情无义!楚王听了不解,爱妃说他啥时无情无义呀?哦、哦,他、他常叫大王不高兴,不是无情无义吗?

不料,甘柴又进来禀报,说是宋玉执意要见大王。楚王脸现愠色了,不走就往外推!云妃听了一愣,忙说他是在我的门外,我跟甘柴一起去打发他走吧!

宋玉正在寝宫门外焦灼地踱步,见甘柴走出来,忙上前问,甘公公,我能进了吧?甘柴却说,你快走吧,大王生气了。宋玉正无奈,忽又见云妃走出来,便撇开甘柴去求云妃,云妃娘娘,我有急事要见大王,你让我进吧!云妃摇头说,大王不让进,我有什么办法?你若勉强去见,大王正生着气呢,你不就要自讨苦吃吗?自讨苦吃,我不怨你,你让我进吧!见云妃无动于衷,宋玉急了,哎呀,云妃娘娘,微臣求您了!他接二连三地又拱手、又鞠躬。

见宋玉这样,云妃的心忽地一软。这个宋玉,这长时间冷待我,今天,他又求起我来!唉,就再帮他一回吧!于是便叫宋玉等等,她再去求求大王。云妃进去片刻又出来说,宋大夫,这次大王给了天大的面子,你进去吧。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说叫大王不高兴的话呀!宋玉又道谢、又应诺,遂跟着云妃走了进去。

宋玉在云妃寝宫客厅一落座,楚王就说,宋玉啊,多亏云妃娘娘说情,寡人才许你进见,今天,不当说的话,你就不要说了!宋玉则说今日好不容易才得见大王,当然是只说最当说的话,微臣只奏请一件事,就是那沈……刚说个“沈”字,楚王就立即挥手打断了他,宋玉!你又要为那沈子元求情是吧?休想!寡人诏令已下,岂能重改!你要为此再说一句话,立刻走人!寡人给你面子,叫你进见,是有条件的——就是今天说话,只能寡人问你,不能你问寡人!你能做到,就坐;做不到,趁早就走。宋玉只好应从,就依大王的吧。

楚王的面色这才和缓了些:“那——,寡人就问。宋玉呀,今天在朝堂上你可是亲眼见了,满朝臣子都不站你一边,你一定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对你不满呢?”

宋玉思索了一下,答道:“是的,不错,有这样的事。请求大王宽谅微臣,让微臣把话说完。”

“你说吧。”

宋玉的思路往往是跳跃式的,他一下子从似乎是不沾边的地方说起:“我们郢都素有歌都、乐都、舞都之称,三、六、九日,皆有歌会。每逢歌会日,就有许多善歌之人从各地赶来登台献艺。有一个歌会日,臣去会场听歌,只见有一个从齐国来的歌者,登台演唱楚歌。楚歌是唱遍天下的,北人唱南音,本不为奇,可听说这人是齐国宫廷里出色的歌伶,台下人便兴趣很浓,一唱众和,热烈非凡。他开始唱的是《下里》、《巴人》,台下跟着他唱和的有数千人;他又唱《阳阿》、《薤露》,跟着他唱的也有数百人 ;他再唱《阳春》、《白雪》,跟着唱的不过数十人了;最后他越唱越难——引商刻羽,杂以流徵,那乐音既高昂、又慷慨、还流畅,真是高雅精深,美妙之极,可是台下能跟着他唱的,就只有寥寥几人了。大王,你道这是何故?”

“何故?”

“这就是曲高和寡呀!”

“‘曲高和寡’?”楚王听了为之一震!

“是呀!”宋玉接着说,“愈是高辞雅曲,唱和之人就愈是稀少,因此,才有鸟中之凤,鱼中之鲲哪!那凤凰能搏击暴风,飞上九千里高空,穿过云霞,背负青天,翱翔在九霄之上,那蕃篱之间的小鷃雀,怎能和凤凰一起,去领略天地的高远?鲲鱼朝发于昆仑山下,过午就在碣石山沐浴阳光,然后追波逐浪于大海之中,那尺水之塘内的小鱼,又怎能与鲲鱼一起,去测量江海的深广呢?不仅鸟中有凤,鱼中有鲲,人中也有凤和鲲哪!那贤达之士、人中之杰,一心达到至上美德,其思虑岂能和常人相同!他们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卓尔不群,凡夫俗子又怎能理解他的作为呢?!”

楚王听得连连眨眼:“宋玉呀,照你这一说,那朝中许多人对你不满,就不足为奇了?”

宋玉说:“这话可是从您大王口中说出来的,大王英明!”

楚王“哈哈”一笑:“宋玉呀宋玉,你真是能言善辩!”

云妃亦笑道:“大王啊,宋大夫适才所辩,又是一篇美文哪!我看这美文就叫‘对楚王问’吧,它可是被大王您给问出来的呀!”

楚王点头笑道:“嗯,不错,是叫寡人给问出来的。宋玉呀,看来寡人以后得多问问你,好让你多出些美文哪!”

宋玉紧接着说:“大王啊,您问了臣子半天了,让臣子也问问您好吧?那长渠……”

楚王却立即打断:“嗯?宋玉呀,寡人可是有言在先,今天,只能寡人问你,你不得反问寡人!”

“这——好吧,大王再问。”

“嗨,寡人一次也不能问多了,多了记不住啊。云妃娘娘记性好,得把适才问答记下来。再问多了,只怕连她也记不住了呀!哈哈!”

宋玉无奈:“那……微臣就告退了。”

云妃将宋玉送出宫门,对他说:“宋大夫啊,今日能见大王,你得谢我呀。改日你来这里,教我弹唱那《阳春》、《白雪》吧!”

“不……”宋玉本想拒绝,却忽又改口说,“不是我不想教,是我没心情啊!”

“怎的没心情哪?”

“娘娘你想,沈子元那么忠直之士,于国于民都是难得的人才,却无端遭惩,微臣实在想不通,哪还有心思教人弹唱啊!”

云妃愣了一下,说:“宋大夫真为一个邑宰忧心?”

“何止是忧心,我一心荐他,反倒害了他,我是心如刀绞啊!”宋玉不由捶胸顿足。

云妃见宋玉这般,便说:“好吧,我再给大王求求情,看能不能宽免那个邑宰。不过,成不成,你可不能怪我!”

“谢娘娘、谢娘娘!”宋玉连连给云妃鞠躬。云妃不禁心头一热,热过之后又一凉:你个宋玉,那个邑宰能给你什么好处?你倒对他如此用心;我给你的好处,你竟全不放在眼里!

宋玉是一路叹息着回到他的住处的。为春蕙,已使他数月来愁苦不已,现今那沈子元的命运,又叫他牵肠挂肚,谏君却又遇阻。那云妃是不是哄自己的套话,她可真心愿去劝君?就算她能真心去劝,大王不听,沈子元就真要被撤职流放了!龌龊小人逍遥得势,正人君子倒霉遭殃,天理何在?公道何存哪?!

宋玉一脸忧郁地走进院门,却听门子阮清追上来说:“大人,来客人了,在您书房里坐。”

宋玉走上前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却猛一下愣住了——

春蕙,是春蕙!

春蕙正坐在书房内的几案后,泪流满面地翻看着几案上摆放的那一摞厚厚的帛书——这都是宋玉写给她春蕙的信。她看得太专注、太动情了,连宋玉推门她也没察觉。宋玉好一阵愣怔后,轻步走进房内,走到春蕙身边,很轻、很轻地一声唤:“春蕙!”

春蕙忽地从沉迷中惊醒,抬头站起,也顾不得擦泪,和宋玉四目相对。久久无语,久久无语。

许久,宋玉才醒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主人的身分,招呼说:“春蕙,你坐、坐呀!”

春蕙下意识地缓缓坐下。

宋玉整理着几案上散开的帛书,抱歉地说:“春蕙,对不起,这些帛书叫你……唉,我不知道你要来啊!”

春蕙伸手按住那些帛书,阻止宋玉整理:“怎么,你这些书信不都是写给我的吗?”

宋玉只好停止整理,面色复杂:“是……可我现在……又不想让你看……你,大病初愈,我怕你……伤心!”

这时,女佣陶妈提着水壶推门进来,看见宋玉,说:“大人回来啦。”她走到春蕙身边,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水,“姑娘,再给你续点水!”

春蕙谦恭地站起来:“谢谢妈妈!”

陶妈倒完水,望着春蕙说:“ 多好的姑娘,啧啧,越看越叫人喜欢!”

宋玉向春蕙介绍:“这是陶妈!”

春蕙点头说:“认识了。”

宋玉又对陶妈介绍:“陶妈,她叫春蕙。”

陶妈放下水壶,笑道:“知道、知道!大人哪,自那日你吩咐要是有个叫春蕙的上门,快请她进来,我跟阮清就天天在留着神儿呀!这不,这姑娘今天在外面老远躲躲闪闪地看,就叫我看见了。我问她是不是叫春蕙?果然就是呀!照直地,我就把她领到大人的书房里了!”

宋玉听了连连点头。

春蕙也弯腰恳谢:“谢谢陶妈妈!”

“谢啥,你坐,姑娘!”陶妈按春蕙坐下,又提起水壶给宋玉倒了水,然后往外走,一边口里说,“我快去做饭。”

宋玉追着说:“陶妈,别太累着!”

陶妈回头笑着:“大人总怕我们累着,哪里会累!”说着,走了出去。

春蕙望着陶妈的背影说:“你这里人,都挺好的!”

宋玉说:“我这里用的都是老实人。”

春蕙说:“看来,来你这里也不难呢。我看到几个把守大门的门子就害怕,只是怯怯地问了一声‘我能找一下宋玉吗?’谁知人家就让我进来了,还给我指点你住的地方呢!”

宋玉笑道:“我只是个小吏,又不是大王,找我有何难?”

春蕙说:“可是、可是那周石说,宫门难进,随便在宫中走动,还能关你班房……”

宋玉摇摇头:“嗨,这里是官员们住的外宫,又不是王宫、内宫,哪儿有那么森严!”

“啊……”春蕙不由愣怔片刻,心想,那就是周石在恐吓我了!

宋玉望望春蕙,说:“看你的脸色,是走累了吧?要是有空闲,你就在我这里住几天,歇歇乏——哎,春蕙呀,黑牛咋没和你一道儿来呢?他是在家照料老奶奶吧?”

春蕙低声说:“奶奶已经去世了,不过,临死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笑!”

宋玉感慨地说:“她应该笑,娶了孙媳妇了,她可以放心地走了呀!嗳,春蕙,你和黑牛成婚,我原打算给你们送一件礼物的,可是……”

春蕙眉毛一扬:“礼物?什么礼物?让我看看!”

“是、是……”宋玉心情矛盾地说,“嗨,你还是不看吧!”

春蕙奇怪了:“你这人怎么啦,送人的礼物,又不让人看?”

“那……好吧,就给你看看。”宋玉迟疑地走向一个靠墙的木柜,从里面取出一块精致的匾牌,拿着走近春蕙,说,“这礼——太薄!”

春蕙呆望着宋玉,从他手中接过匾牌,念那上面的字:“新婚致贺!”她抬头望望宋玉,“ 你还作了一首诗?”又低头念那诗句 ,“‘救生击澜兮铸大功’——你这是在称赞那黑牛救了我——‘高德无书兮亦能通’——你是说黑牛虽然没读诗书,却有高的德行……”

宋玉紧接道:“胜过那些正人君子!”

春蕙再念:“‘男仁女贤兮成佳偶’——你说我和黑牛是很好的一对——‘遥祝频频兮寤寐中’——你日夜都为我们祝福!”春蕙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潸然,“宋玉哥哥,这么好的匾额和诗辞,你、你怎么又没送给我们呢?”

宋玉忧郁地说:“这匾额,在你成婚的第二天就写好了,可这些日子我又一直把它藏着,不敢送给你们,怕你看了伤心,反而将喜事冲淡——这不,你刚才一看就伤心了!”

“谁说我是伤心了?”

“我见你——流泪了!”

“我是感激呀!”

“你真是感激,就送给你们,只是晚了点儿。”

春蕙道:“这匾,你就不要送了!”

宋玉奇怪了:“为何又不送?”

“这……”春蕙说,“这原因你已经知道了。”

宋玉更奇怪了:“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什么?”

春蕙顿了顿说:“你这诗里就说清楚了。看——‘救生击澜兮铸大功,高德无书兮亦能通’!”

宋玉茫然:“我还是不知道。这诗是说黑牛的品行好,它跟送不送贺匾何干?”

春蕙望着宋玉,一脸凝重地说:“有关!我认识黑牛几个月了,他这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可心地善良,品行高洁,真像你诗里说的—— ‘高德无书兮亦能通’啊!而他这‘高德’,又不仅是水里救人、病中施助,他的许多言行,都有圣人之风啊!”

“圣人之风?”宋玉也听得一脸凝重,遂催促道,“春蕙,你快说说,他都有哪些圣人之风?”

春蕙缓缓地讲了起来——

成婚那天,黑牛和春蕙好一阵张罗、忙碌,直到晚间二更时分,才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这些乡亲们都挺好的!”春蕙一边收拾屋内的水具、案几、蒲墩等东西,一边说。黑牛也一边收拾,一边应着:“是的,实在、厚道。”他见春蕙要把一条长木几搬到屋外去,忙接过来,“哎哎,这个太重,我来!”收拾完毕,二人悄悄走到黑牛奶奶卧室门外,掀开门帘走进去。油灯下,黑牛奶奶已安然入睡,脸上还溢着笑容。春蕙端详了老人一会儿,随后和黑牛一道,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老人的卧室。

简陋的婚房里,油灯闪烁。简易的婚床上,放着几条折叠整齐的被子和一副双人长枕。春蕙走进房里来。她捶捶发酸的腰,又以膝着床,扯过床里的被子铺开。

这时黑牛走进来:“春蕙,你今天太累了,我来铺吧!”

春蕙不让开,说:“我就铺好了!”她铺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脱去鞋,上床坐下,扯过被子盖在腿上。抬头望望黑牛,他却还呆站在那里,于是开口道,“黑牛,上床睡呀,你今天也够累的,怎么还站着?”

黑牛腼腆地摸着头:“我不累,我想想还有什么事要做……”

“哎呀,还有什么事呢?客人们都走了,奶奶也喝了药睡了,你上来吧!”春蕙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

黑牛“嗳、嗳”地应着,接着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却坐进了春蕙对面的被子里。

春蕙拍拍那双人枕说:“你到这边来睡吧,枕头都在这里。”

黑牛支支吾吾地说:“哦、哦,不,我睡觉——不要枕头!”

“那你……睡吧。”

“你先睡,我再坐会儿。”

春蕙望望他:“你是怕碰着我?”

黑牛憨厚地说:“你大病刚好,我不能碰你;你爹妈又不知道这事儿,过几天,我送你回去跟他们商量。现在,只要哄着我奶奶高兴就行!”

春蕙鼻子一酸:“黑牛,我自己能当自己家的!”说着,泪水就流出来了,她便用手抹泪。

黑牛慌了,关切地说:“你又哭了!我、我担心你又会生病的!”

“你放心,我不会再病了……”

“还说不会呢,你今天就哭了几遍了!”

“啥时候?”

“啥时候,上午我去邻家借蒲墩儿回来,就看你在擦眼泪呢!……哦,还有那个来咱家讨水喝的男子,怎么也是哭着出去的?是不是你哭得太伤心了,把人家也惹哭了?人家可是笑着进来的呀!”

春蕙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黑牛,事已至此,我、我什么都不瞒你了……”

——就这样,春蕙就把和宋玉同窗共读、习诗研文、宋玉受诏进宫、自己遭赐婚暗算……这等等之事,一一说与黑牛听了。那黑牛,竟然连夜就要到宫廷里来,找那些赐婚的人算账。春蕙说你真傻呀,鸡蛋能去碰石头?劝了好久,黑牛才安静下来。

接下来,春蕙要黑牛快睡,说他今天累得够呛。黑牛却执意要春蕙先睡。春蕙只好先躺下来。谁知过了一会儿,黑牛便悄悄掀开被子,溜下床去。

春蕙哪曾睡着,她撑身而起,诧异地问道:“黑牛!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黑牛忙摆手,叫春蕙莫吱声,然后从床里扯过一条被子抱在怀里。

春蕙急忙下床拽住黑牛的被子,阻拦道:“黑牛,你要去哪里呀?”

黑牛急向春蕙示意:“小点声,莫让奶奶听见,我到厨房去睡!”说完就要走。

春蕙使劲抱住被子不放:“不,黑牛,你救了我的命,我就是你的人!宋玉那里,我已经向他说知了!就当是前世我跟他好,这世里我、我已经掉河里淹死了……”

黑牛却执着地说:“不,你要不嫌弃,你就认我做个哥哥,我就把你当作妹妹吧。我、我不能救了你的人,又毁了你的——情啊!”他用力夺过被子,走出房门。

“黑牛!黑牛——”春蕙泪刷刷地望着这个走出新房的男人——一个血气方刚、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啊!

“第二天,黑牛的奶奶就去世了!将老人家收殓安葬以后,黑牛送我回了腊树园。我爹、我妈跟我说了你找我吃的苦头,乡亲们也说了那天赐婚看见周石藏在车帷子里出主意。唉,这个周石……”

“黑牛又把我送到郢都,看着我进了宫门,他才回去。我要他一块儿到你这里来,你们也还有一面之识呀。可他硬是不来,说不能打扰你,说他得快点回去,给奶奶守孝呢。现在,他那个小屋子里,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春蕙说完,宋玉呆呆地愣在了那里,五内振荡,百感交集!一切太出乎他预料了!在他读过的百卷、千卷、万卷书里,都没有黑牛这样的人的身影;在他所了解的圣人的言行中,也没有黑牛这般的言行。孟老夫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就是圣人也认为该有所取,可是黑牛什么也没有取、什么也没有获啊!而且这不取不获,还是个一字不识 、更未读过圣贤书的农人所为,完全是一种本性天然使就,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种本性天然哪!

见宋玉久久地发呆,春蕙便说:“宋玉哥哥,你别难过,是我错怪你了!”

“哎呀,春蕙!”宋玉闻言从沉思中折返,“你受了那么大的罪,竟还担虑错怪了别人!怎么会怨你错怪,这一切都怨那些卑劣小人,深奸巨滑,暗算无辜!猝不及防,你我都是猝不及防啊!”宋玉说得泪流满面,他擦一把泪,又说,“黑牛,圣人,他是不识字的圣人啊!明天,我一定要把他接到我这里来住!”

春蕙连连摇头:“你不用接,他不会来的,要来,他今天就来了。他这人还是个倔牛脾气,不愿的事,谁也说不动他。现在,他就只认给我当个哥哥这事儿了!”

宋玉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泪,擦着、擦着,他忽然不擦了,竟放声痛哭起来:“呜呜呜呜……”

春蕙手足无措了:“宋玉,宋玉哥哥,你是咋啦?”

宋玉越发号啕起来。

春蕙趋前推晃他:“你是咋了呀?男儿之泪,怎可轻洒!”

宋玉泣诉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黑牛,我把你们都害苦了哇!你们都想着我,为着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帮上你们啦!呜……我还是个朝廷官员,我不如一个农夫啊!呜……”

春蕙使劲推晃宋玉:“宋玉,宋玉……”

宋玉抬头站起来,仰望着窗外说:“黑牛、黑牛住的那个李王庄,在哪个方向?”他想想,指着屋子的一角道,“哦,是这个方向吧?我要拜他三拜!”遂扑通跪地,大拜三次。

春蕙一旁看得心酸,亦不断拭泪。

宋玉拜毕,站起来愣了愣神,忽然又跪了下来。春蕙不解地问:“你怎么又……”

只听宋玉哽咽着说:“春蕙,你还记得么,当年张鹖先生教导我们的,‘除了屈原和各位前贤,你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老师的:那些别人写的好文章,是你们的老师;那些学有专长的人,是你们的老师;就是那不识字却有良好德行的人,也应该视之为师!’黑牛堪称我师呀,适才是拜恩人,得再拜师!”遂又大拜三拜。

春蕙叹口气说:“我当面要拜他,他不肯,我也在这里拜一拜吧!”遂也跪地三拜。

——此处得插叙一事:就在宋玉和春蕙大拜黑牛之际,黑牛也在拜。他拜哪个?拜他的爷爷、父母、奶奶。黑牛将春蕙送到宋玉门前又反身回家后,便去往他家的坟地。他的爷爷、父母都葬在这里,新逝的奶奶也葬在了爷爷一旁。黑牛就跪在这里,他先对爷爷和父母说:“爷爷啊、爹啊、妈啊,你们生前都盼着我早日成家,前几天我到这里跟你们说了的,我就要成亲了,要你们放心。”他又对奶奶说:“奶奶啊,您亲眼见到孙儿成亲您才离去,您说老天送给我一个好媳妇,要我一定对她好!”黑牛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他使劲用衣袖擦去泪,再接着对几位老人说:“儿子不孝,孙子不孝,叫你们白望了,这个亲,我、我没有成!”说到这里,他的泪又涌了出来,可是他没再擦,而是接着说,“为啥没有成?我说出来,你们就不会怪我。爷爷、奶奶,从小我就听你们对我爹我妈说,‘做人心要实,手要短,不是你的你莫要’;爹、妈,从小你们也对我说‘做人心要实,手要短,不是你的你莫要’——这话是咱们的家传老话了,我都听到肠子里了!所以黑牛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的金子丢在路上,我也不会要!媳妇更不能随便要啊!那日在河边捞猪草,救下了春蕙姑娘,春蕙也甘愿嫁给我,可是春蕙是人家的女儿呀,非得生她养她的爹妈也愿意,我、我才能和人家圆房。可是、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春蕙不光是人家的女儿,她、她还早有了意中人!不、不是我的,我怎能要,我不能要啊!我的爷啊、奶啊、爹啊、娘啊……”黑牛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他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猛给四位老人磕头……

李王庄的人,谁都知道黑牛成亲的事,可是后来又都知道了黑牛为何没成亲的事。你传,我也传,这事三乡五里的人便多有所闻。于是,便有几个仰慕黑牛德行的女子托人上门提亲,后来,黑牛便和其中的一个女子成了婚……此属后话,只是在此一并交代。

——再说当时宋玉这里。春蕙拜毕起身,见宋玉还跪在那里抹泪 ,便拉起他来,安慰道:“宋玉哥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你说你害了我们,怎么是你害的呀?你的书信我都看了,你这些日子,也过得好苦、好苦哇!你也是被别人害了——这宫廷里怎么会有人专门害人呢?我看你的日子,还没有在腊树园家乡时过得舒畅,这入朝为仕能落下个什么?你最崇拜的屈原,不是也没落个好下场嘛!”

宋玉摇头道:“唉,我也是早就想过离朝而去,可是一到民间走走,我这种想法就变了:苛税沉重,灾害频发,农夫辍耕,田野荒芜,民不聊生,饿殍时见!看着黎民百姓如此苦难,觉着在朝能多少为他们说些话,觉着以往所学在这里多少能派上些用场,就又留下来苦撑着。古圣先贤告诫我们,‘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读书学习了许多年,现在是笃行的时候了,倘不笃行,学了何用?而笃行,要比坐在学堂里读书难多了,可知难就退,又不是先贤所期望于我们的,先贤要我们做到的是‘行之弗笃弗措’啊!”

春蕙听了皱眉说:“可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折磨自己呀?唉,少时读史,看到君子每每坎坷失意,小人往往青云直上,以为那是书上说的,并未在意;现在的楚国,怎么也是这样的呀?”

宋玉说:“王者之治,亲君子,远小人,自然君子气畅,小人惶惧;愚者之治,亲小人,远君子,自然小人得意,君子困顿。现今的楚国,小人充斥朝廷,早已不是王者之治了!”

春蕙紧接着说:“那这朝中,就是小人的天下了?我看那周石倒混得挺神气,他这种人有何能耐?”

宋玉鄙夷地说:“周石早入了小人的圈子了——我看他早就有了小人胎!像他这种人,朝中多的是;现在的朝中啊,还能把小人变得更小人——哎,春蕙,你上次来郢都,是怎么遇见他的?”

春蕙重叹一口气:“是不是鬼神在捉弄人?我来郢都找你,偏偏在大街上就被周石看见。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后怕!周石怎么变成了一个险恶之人,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朝中能把小人变得更小人?而我,还把他当成原来那样,以为他虽然腹中草莽,心却不算太坏。可是……”

宋玉接过话说:“进宫不久,我就给你和我父母各写一信,托他带回,谁知他却把信藏匿起来,很可能还拿信去讨好别人!唉,也真是碰巧,当时我刚把信写好,偏偏他就来了!”

女佣陶妈早把饭做好了,只是听到宋玉房里哭声连连,不好打扰。这时听到屋里平和了,这才推门进来喊吃饭。

春蕙和宋玉都没吃多少,一边吃,一边又说了不少话,吃过饭又开始交谈。

春蕙总为宋玉的处境担忧:“唉,没想到你竟呆在这样的地方!”

宋玉说:“是的,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屈原为什么能写出《离骚》、《九歌》那样的奇文来,那是因为他不但有渊博的学识,还有着险恶的处境、苦痛的遭际啊。厄逆是坏事,可它也能使人眼明心亮!”

春蕙听了有些吃惊:“宋玉哥哥,你这样说,是不是一种无奈?”

“也算是吧。春蕙呀,你也曾习经读史的,你想想历朝历代那些志士贤达,哪一个没有遭遇这样那样的厄逆的?这厄逆似乎是天的安排——是不公的安排啊!我曾想写一篇《天问》,好好问一问苍天。可是发现屈原大夫已经写了。他反复问天,为何总是让小人得势、君子受惩,为何恶人一直绵延昌盛,忠臣反而不得安宁?可见屈原先生也无奈呀!”

“你没写才好,天是哑巴,他能答你吗?”

“你说的也在理,天靠不住,得靠自己。我们以后得多长些心眼,不要再成了那些恶人的口中之食!”

春蕙点点头:“是这样!我在腊树园还在做着太平梦呢,就被人家劈头一棍子打得九死一生,太平梦以后再不能做了!”

宋玉说:“我可是真做梦也很少有太平梦,倒是恶梦居多。在找你那一段日子,我是天天做恶梦,还梦见你浑身湿淋淋——”说到这里,他急切地问,“哎,春蕙,你说你遇到歹人才跳河,是怎么回事?”

春蕙便将自己那日从周石处离开,走到夷水河边遭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着说着,她忽然打了个冷战,神色紧张地说,“现在我怀疑那两个歹人,也和周石有关!你想想,怎会那么巧,我刚和他分手,就……”

“很是、很是啊!”宋玉连连跺着脚,“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得找他质问!”他说着就往起站。

春蕙一把拉住他:“唉,你别冒失,我们什么把柄也没有啊。只能以后加紧提防!”

宋玉仰脸长叹:“嗨呀!这朝中该做的事何止成千上万,还得分出心来提防这些小人!”

春蕙紧皱眉头:“既有小人,不提防不行啊。唉,为啥要和小人处在一起?连圣人都怕和小人相处呢!”

宋玉也是眉头紧锁:“是啊,孔老夫子说‘里仁为美,’要和有仁德的人相处。谁不想和仁者相处啊,可是这朝中哪有几个仁者?那些人都是大王安排的,我宋玉又奈何?我只有时时劝谏大王,亲君子,远小人。可是奏效甚微。唉,大王如果是明智的,就用他的威权,在这朝中来个‘里仁’,把那些谄媚拍马的、庸俗无能的、假公济私的、欺上压下的、阴毒害人的、买官鬻爵的——这些驽骀小人,都清出朝廊;把那些贤能之士聚在一处,同为国谋,该有多好!”

春蕙听得直摇头:“在现在的朝中‘里仁?’为时已晚吧?听你说的,这朝中已是小人的天下了,占着高枝的尽是小人,人多成王,只怕连大王这个王也无可奈何了。还有,那些小人——包括周石,都是谁提携起来的呀?”

宋玉说:“当然是大王。”

春蕙立即说:“是呀,大王既然提拔了这些人,就是看这些人顺眼。你看不顺眼,人家大王顺眼呀,他能和自己看得顺眼的人过不去吗?!”说到这里,春蕙望望宋玉那瘦削的面庞,同情地说,“宋玉哥哥,你别想大了,心也别操多了,我看你在这里能自保就行。你比在家的时候瘦多了,你定得保重啊!我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你保重好自己就行。”说到这里,她望望窗外的天色,说,“我得走了!”

宋玉一把将她拉住:“你去哪里?”

“我回腊树园哪!”

宋玉按春蕙坐下:“我怎能放心你走呢?那些歹人随时会再找你的麻烦。我已经把你害得够苦了,我不能再叫你有一点闪失啊!你就在这里住下吧,跟陶妈住一个屋,她这人很好,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待。我在朝里还能护着些你,你一走开,我就没办法了。我、我这心……难道还用我说么!”

春蕙不禁心头一酸,她下意识地摸住几案上那些帛书,哽咽着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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