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催我啊!我得趴着偷偷看呢,到处是判官小鬼,牛头马面的,我要是弄出动静,就回不来哩!”
“你看,你仔细看,小心翼翼的看哩!我不催你,我就是想他们哩!”
“他们又不在一起,我还得一个一个的找,那里黑啦,又不准掌灯哩!”
“看到咯,看到咯!你哥穿着大红对襟褂子,一脸喜气洋洋得!”
“他没有穿过大红对襟褂子啊!”
“我看到了,你使劲想!”
“是哩,是哩!我哥成亲那晚穿大红对襟褂子,我嫂子是田庄郑家的闺女,那可是大家主呢!我嫂子他姑成亲的时候,陪送的嫁妆排了十几里。”
“你嫂子还在哩!看不到你嫂子!”
“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哩!反正我和她几十年都不来往了,我都忘了她的模样了!”
“你哥脸红咯!”
“那晚我哥喝了半罐子酒里,本来酒醉了!可是忽然有人喊,马子来了!我还小哩!躲到草垛里,我哥也不醉,抱着我嫂子飞跑,我嫂子是小脚,怕我哥跑不了,连声叫我哥放下,我哥不放哩,趁着酒劲,那几个追他的马子愣是没有追上。”
“是有马子呢,拿着黑匣子枪。”
“是啊!马子头打了一枪,枪口还冒着烟,马子头还骂便宜这小子了,马子把我哥成亲收的礼全拿走了,我看着他们把红键子牛也牵走了!”
“马子孬哩,马子坏哩!骂人都说马子撒得!”
“不说马子哩!马子都被砍了头一个不剩,你再看看,看到啥没有?”
“又催哩,又催里,我都憋不住了!”
“憋不住啥了?”
“气呗!”
钟小芹长吁了一口气:“不憋了,喘一口,又看到了,你哥在砍芦柴呢!”
“我也去砍过芦柴啊!”阿仓爷闭上眼睛,眼前真的开始放电影。
“那得到老秋后了,满天都是芦花哩!古人还说风吹芦花秋瑟瑟来!”阿仓伯真的看到成片成片的芦花,一行大雁嘎嘎的飞过。
“我哥打芦柴是好手,干活一个顶俩,咱这里打芦柴的头,老洪瑞就是喜欢带着他。”
“别说老洪瑞了,你一说老洪瑞我又看到老洪瑞了!”
“老洪瑞打了一辈子芦柴,弄点钱,就让他老爹掏去赌了,我见他爹都白胡子白眉毛了,还追着老洪瑞打。”
“别说老洪瑞,说你哥,你哥手里咋拿着个大长虫哩!”
“大长虫多长哩!是不是我哥提溜着,还有一半拖地上?”
“真有你哥两个长哩!有碗口粗。”
“那真是一条大长虫哩!老洪瑞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长虫哩!”
“是你哥打死长虫哩!”
“是哩!老洪瑞正打芦柴,忽然从芦柴棵棵里,钻出一条大长虫,本来都老秋后了,哪想还有这玩意,上来就把老洪瑞缠住了!”
“这东西有劲哩!”
“是有劲哩!老洪瑞被吓得没有人腔,别的打芦柴的扔了镰刀就跑,我哥不怕哩!扔了镰刀,就拽大长虫尾巴!”
“拽尾巴有用吗?”
“当然没有用了,大长虫越缠越紧,老洪瑞连喊掐七寸,掐七寸 ,我哥不知道哪里是七寸哩!老洪瑞就说是脖子,脖子。”
“你哥怪有劲哩!”
“是有劲哩!两手合起来,攥着长虫的脖子,把骨头都捏碎了,长虫松了,老洪瑞从那次被吓出打盹病。”
“那大长虫,是一条土龙哩,你哥还要吃水的亏。”
“那条长虫确实大哩!剥了皮,卖的钱比打了两季子芦柴还多哩!”
“卖钱花着舒坦,怕是还要吃亏哩!”
“是吃了大亏哩!钟小芹,你还能看着他不?”
“看着哩,看着哩,再杀牛哩!牛不大,是小牛犊哩,红毛的牛犊哩!”
“不对,那不是我哥,我哥不杀牛哩!”
“看背影是哩,是哩!他不回头,我看背影是哩,在砍牛头哩!”
“钟小芹,不是哩!”
“是哩,是哩!你再说不是我就挪不动步了!”
“我想起来了哟!你看看那人右膀子上是不是有块巴掌大,长满毛的青记?”
“有哩,有哩,就在右肩膀上比我巴掌大,都是长毛。”
“哎呀,我知道,是我干哥幺,他看来知道我今天找你走阴,故意在这里等着你!”
“你干哥是谁啊,我咋没有听说过哩?”
“是前园刘记发他爹啊!那年不准杀牛,我是饿急了,正好五队扔了个小牛犊,我弄我干哥家去了,我干哥其实胆子不大,哪敢杀牛,是我把牛头砍下来的!”
“你一直都拾掇死猫烂狗!”
“我杀了牛不要紧,给我干哥惹下事了,牛在我干哥家杀的,被人家检举了,县里来了专案组。”
阿仓爷眼前的电影越来越清晰,仿佛看到牛血满地。
“专案组来了,我干哥家是杀牛的地方,人家知道我干哥不敢杀牛,就一个劲的审他,我干哥心里清楚,他家三辈贫农,杀个牛犊,没有啥大罪,我就不行了,我家是地主,若是专案组知道我杀的牛,我这辈子就完了,说不定得判无期徒刑,吃一辈子牢饭,所以我干哥打死也不改口,就说牛是他杀的,结果被判了两年劳改。”
“你和你干哥这是过命的交情啊!”
“是啊,我干哥咽不下这口气,在牢里染了病,没有出劳改,就死了,他托我照顾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我自己都管不过来自己,哪里能管得了他们,我愧对我干哥了,赶紧想办法绕过他,我不敢看他了!”
“好了!你藏在心里的结说出来了,我托人给他许了香窠纸马了,他放我过去了!”
阿仓爷擦擦额头上的汗,喃喃的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还是赶紧看看我哥在干啥?”
“你哥哩,你哥哩,你哥是火命,最怕水哩!”
“确实怕水哩!”
“看到你哥在和谁告别呢,穿着大铲鞋?”
“要是说到水啊!应该是和我嫂子告别哩!那年是去微山,到码头上给人家出苦力哩!我也去了,我年纪小,去给他们办饭哩!”
“怎么会都是水,是你哥杀死那大长虫,那大长虫魂不死,发水来报仇了!”
“微山湖都是水,我们是夏天去的,漫天遍野的都是荷叶荷花,水碧蓝碧蓝的,谁也不能想这神仙住的地方会要人命。”
“我看到了,水里有个小棚子。”
“那是个小棚不假,在湖里一个小岛上,说是小岛,有条小路连到岸上,我们一起去了五个人,驴蛋爹最大,我们都听他的,他说岛上这个窝棚住着不要钱,想吃鱼摸鱼,想吃虾逮虾,我们就听了他哩!住在窝棚里。第一次发了赏钱,驴蛋爹让我给大家做顿好饭,给我五毛钱。”
“钟小芹,你走阴哩,咋都让我说?”
“阿仓伯,我走阴哩,我看到哪里,你就得像放电影的样子说出来,我才能继续往下看哩,知道他们最后干了啥,是投了胎,当了神,还是还在那边下油锅,受折磨!”
“你说的都对咯!那我就看啥说啥哩,驴蛋爹给我五毛钱,让我去买菜,哪有菜啊,一毛钱买了半筐小杂鱼,一毛钱买了二斤蜀黍面,还剩三毛钱,买了一块姜母子,我要不拿,卖姜那个是个大汉,他要找我拼命,我只好拿了,若是我哥和我在一起,早给他干上了。”
“你没有称盐买油啊”
“盐忘了买了,铁锅炖鱼,贴蜀黍面的饼子,那晚我做了我能想起来最难吃的一顿饭。”
“炖鱼还难吃吗”
“鱼炖哩,饼子贴了,一掀锅盖,饼子都滑到鱼里去了,那个腥啊!别人吃了点,我哥吃了三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