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屁股下又是块价值极高的观赏石!”雷春和指着廉杰才刚才坐过的石头说。
廉杰才站起来瞟了一眼石头,不知他说的观赏性在什么地方,看去倒像红白混杂的麻子脸。
“你瞧,这方石头上是不是雪中梅花盛开?”雷春和兴奋地说道。
“一会儿我也喊人来给你背回去。”
“我在想,让这些石头放在江边还保险些,到时一并给我送去。如果现在就弄回去,占了你的地方不说,难免被传开,别人就会想方设法大量囤积了,到时你我本钱都会增大。”
“你这藏之贱地的主意好。你看,你的钓竿呢?”廉杰才指着漂进江中时沉时浮的钓竿说,被鱼拖跑了,这条鱼肯定不小。
雷春和自嘲:“你看我这运气,连喝点鱼汤都得靠兄长。”
“你又说隔外话了。”廉杰才嗔怪,“我兄弟俩,谁跟谁呀。”
“杰才兄,我冒昧地问一下,你家一年收入有多少?”他忽然问了个与鱼无关的话题。
廉杰才张大嘴巴回答:“惭愧!我们这里不比你们大地方,一年忙碌下来,也是耗子舔米汤——够糊嘴。”廉杰才摇头。
“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兄长家业连我这远方人也略知一二。”
廉杰才的家业,他自己最清楚,每年仅在生漆上赚的钱,就可购买四十多万斤大米。
本来生漆的纯利润也没有这么大,但级是由他定,价格也是他说了算。这也还罢了,他收购的秤是十六两半,每斤比正常多出半两,但去汉口交售,却是十六两秤;交到汉口的生漆,经过他稍事加工,两成以上会上升一至二个等级。
他经营的不只有生漆,还有运往重庆等地的桐油、棬子、棕片等农副产品和五倍子、杜仲、金银花等中药材,返回时与出售生漆一样,又带回布匹、鞋帽、服装、百货等生活日用品,利润不在生漆之下。
只是这一年多来,以上业务因战事不但大幅萎缩,还呈现只赔不赚之势。好在雷春和安慰他,只要不是付息贷款收购,囤货比放利息钱强多了,不说物价上涨,就是强盗也不会惦记。好生保管,一旦战事平息,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都没有离开这些货物的道理。
廉杰才除了以上业务,还有三处庄子:云岩关廉氏农庄,龙泉廉氏农庄,龙阡廉氏农庄。仅这三大庄子,就有两千多亩田土,每年仅收租谷就近两千担,如换算为法币,也是四千来块。
这些租谷入仓后,他既放钱债又放粮债,等量借稻谷还大米,借包谷还稻谷,或折价收利息。所欠稻谷或钱粮利息还不上时,再计息,或折抵劳工,利上生利,又是一笔源源不断的收入。
雷春和见廉杰才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你生漆、药材、百货这些生意,受外界因素影响较大,我给贤兄再支个招,让你坐地收钱。”
“不是卖河沙吧?”廉杰才指着沙滩调侃道,随后从河沙中捡起一块薄薄的石片打水漂儿,溅起一连串水花,江中倒映的白云破碎后又复原向对岸缓慢移动。
“昨天你就白白损失了一笔生意。”雷春和也捡起一块石片飞向江中,那石片没有飞起来,钻进了水里。雷春和说,“还是贤兄厉害。”
“昨天?”廉杰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你是说鄢琦那幅破画?”
昨天是乌江县城赶场的日子。太阳偏西时,德江县煎茶溪鄢琦后人,拿着鄢琦的一幅水墨竹画,来到廉杰才的农产品收购处,希望抵押二十块大洋。帮工带那人进屋问廉杰才,他一看那画,不但陈旧,中间和两边还有些破损,连忙挥手:“不要不要,一毫子也不要。”那人求了半天无用,只好卷起画走了。
雷春和追上去对那人说:“你后天再来。”
廉杰才见雷春和点头,就说:“那画拿来吃还是拿来穿?送,没有人要,放在家里,还占地方。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你知道画家鄢琦的身份吗?”
“管他鹰骑还是鸦骑,那些玩意儿,都是墨客骚人吃饱饭了没有事干的玩意儿。”
雷春和向他介绍起一代名画家鄢琦的事迹。说这人自幼聪慧,成人后以诗、画、雕刻、书法超群。描绘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各种不同季节、不同姿态的竹子,栩栩如生。大部分画页自题诗文,清韵高标,如见其人。有高官曾赠联:诗品清新,得三唐神韵;襟怀潇洒,有两晋遗风。
廉杰才质问雷春和:“我就不明白,这破旧东西,你说得那么珍贵,又不敢轻易示人,放在家中藏起来有什么价值?不说难免丢失,恐怕不两年就被虫蛀鼠咬变成碎片了。”
“你不要慌,老鼠拖草鞋——大的在后头”。雷春和见廉杰才用疑惑的双眼看着他,继续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抵押形式,我是说你可以开办典当行。”
廉杰才一听,有些惊愕,也好像如梦初醒。
雷春和介绍:“武汉成立银行后,他家不得再经营钱庄,只好改为典当行。这典当行办活了,与银行没有多大差别。”他分析廉杰才开办典当行的优势。
上面至今没有在乌江县设置银行,因他兼任县政府财经委员会主任,他所住这栋楼右边的厢房中,有石板夹木炭砌就的地下库房,不但有五寸厚的两道楠木门,巴掌大的两把铜锁,外面还派人持枪日夜把守。各区乡收进来的捐税,都交他代管;上面拨下来的军属抚恤金、救济金,也都由他暂存。自己贵重的钱物,自然也是放进这里。但这些钱都是“死钱”,没有“生崽”。
如何开办典当行,作为典当行老板,雷春和说出的办法,细致到了廉杰才想象不到的各个方面。最关键的是,要他将典当行办成银行。也就是说,除了超过当期,可以出租、质押、抵押和使用当物,还可充分利用在他这里停留的资金,贷出去,收取利息。将代管的资金——比如军人烈士抚恤金——作为存款,支付利息,不管多少,提取人都会感恩不尽。如果他们不急用,还会继续存放在这里。其他人只要愿意,也可在这里存款。这些存款用来放贷,那利差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如果对方归还不了怎么办?”廉杰才问。
“这个贤兄还用我教?之前还不上你家钱粮的人家,你派人威胁利诱捆绑吊打少了?”雷春和将一口痰吐入江中,清了清嗓子说,“当然,规范的做法,贷款必须有超过贷款本身价值的物品抵押,比如房屋田地,比如金银首饰,另外还得让有钱人担保。到省里申请这典当行得到许可后,还不了的,还可动用政府力量帮你收款。你家有富那中队长,不用起来不成了摆设?”
说完,他又将话题转到开办典当行的好处上来。还有一个快速与当地官员结成朋友的好处,那就是“洗钱”。
廉杰才的疑惑在雷春和的意料之中。
他解释:“这‘洗钱’不是用水,是通过典当行,将一些明眼人一看来源就不清白的钱,用其他人的名字存上,再转到对方想要去的地方。例子再举明白点,比如黄县长手中有大笔钱,明显与自己的薪水不符,就算他保管缜密,也保不准哪天夜里强人进屋‘请他交出来’。就算平安无事离任,他能挑着这钱上路?如果他用一个假姓假名存在你这里,然后转账到老家或什么地方,再置房买地,多么保险?”
廉杰才连连点头,会心的微笑浮现在脸上。他想起去年深秋发生的那件事,这典当行能让他真正解套了。
稻谷金黄,枫叶转红,专署派一官员来乌江,用马驮来了五万法币,用于修建沿江至省城公路乌江段,以便运送抗战物资。来时李县长开会去了,就交给了身为财经委员会主任的廉杰才,他也写了收据,签了名盖了章。次日,那人翻过云岩关不久,还没有到庄园,突然从马上栽下来,气绝身亡了。
官员随从跑来向廉杰才报信,他赶到时,官员的尸体已经僵硬,只好派人将他弄到庄园搭棚停灵,购买棺木,亲自为其洗身穿衣入殓。做完三天法事后择地安葬。
上级派人前来查询官员那笔款项,廉杰才说不知道,官员卖给他的只是两袋药材,药材的钱还抵了前年在他这里的借款,两个随从也可作证。随从也只知是陪同他前来乌江送药材,没有看到钱币,也没有看到他将钱币交给廉杰才。这一切,都是官员怕随从贪婪起歹心耍的障眼法。
上级认为,这钱可能是官员贪污了,找个借口赖账。也可能是廉杰才收到了这笔钱,利用死无对证独吞。但都无真凭实据,只好不了了之。
廉杰才心里明白,他赶到死者现场,为其脱衣抹身时,那收据已被他从死者黑色长衫衣襟内的荷包里,掏出来顺手放进了自己裆部口袋中,后来假装解溲走进猪圈,擦燃一根火柴,将收据点燃,再将飘落在圈板上的灰烬,踢进了粪坑里。
如今,这笔钱不说被自己的钱淹没着,就是用不同的假名字存进典当行,都会名正言顺变成自己的了。
廉杰才站起来拱手对雷春和道:“真是感谢贤弟,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德,让你雷家成为我廉家的财神!”
雷春和说:“不足挂齿,合作双赢嘛,何况都是些动动嘴皮子的事。”他看着廉杰才取下鱼后将钓竿抡圆,钓钩远远落到江中,继续对廉杰才有些自豪地说,“明天你看看我如何做典当生意。”
次日一早,鄢琦后人应约前来抵押水墨竹画,依然开口二十块大洋,一年内来赎。如果不是父亲卧病在床无钱医治,也不想抵押高祖的传家宝。
廉杰才还是那句话:“这种倒贴钱的事不做。”
雷春和翻看画后,说这画精细度不够,搭配不当,破损较多,动员廉老板:“看在他这份孝心上,就当做慈善了,作价十块大洋,以现在的兑换价,给他二十元法币。”他转头盯着那人的双眼道:“但说清楚,立下字据,今后只能用大洋赎回哟。”
那人有些怨气地说:“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们这里从民国二十五年起,所有硬洋,不得在买卖中使用,一律兑换成法币才行,违者按《危害民国紧急法》治罪。虽然有人还在悄悄使用,那也是稍不注意就会鸡飞蛋打。”
雷春和向那人挥手笑道:“一听你就是明白人,但字据还是要立的。 ”
那人无奈立下字据取钱走后,廉杰才问雷春和的用意。雷春和问:“你们这里现在米价是多少?”
“大米每斗(八十五斤)要一块大洋,两块法币。”
“战前是多少?”雷春和补充说,“我是问法币。”
“刚开始兑换法币时,上面规定一块大洋换法币七角,实际上,到去年开春,每斗大米大洋一块,法币也是一块。”廉杰才疑惑地回答。
“也就是说,年半的时间,法币比战前涨了一倍,但大洋还是那个价。”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战前卖一斗米存下来的法币,到现在只能买半斗米了。”
“这个账一点贤兄就明白。鄢家那钱拿去用完后,如果没有横财可发,靠卖粮食、生漆、药材甚至打零工慢慢积存的法币,即使现在可以抵半块大洋,一年后可能就只值一半的一半了。”
“你的意思是?”廉杰才惊疑。
“我再举例子你就更明白了,我问了牛市上的价格,去年开春一百法币可以买两头大牛,存到今年开春还可买一头大牛和一头小牛,但放到现在才拿出来使用的话,就只能买一头大牛了。”
“明年呢?”廉杰才像是在听课一般疑问。
“明年?明年我敢跟你打赌,到年底加两斗米才有可能买到一头大牛。”
“怎么会这样呢?”廉杰才只感觉到法币没有开始时值钱了,但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这个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会印钱,你花点纸张印刷费,就能上街买吃穿住行的东西了,没有钱了你再印,这样市场上的纸币是不是越来越多?”
“是这样。”廉杰才眼睛里还是流露出疑问。
“可市场上的东西就那么多,最后只能是用比以前多得多的钱换和以前数量差不多的东西。杰才兄,这个简单的除法难道你不会做?”
“我明白了。可上面为什么要这样印钱呢,这样下去那不是间接从下面捞物吗?”
“这个在外面就不要乱讲了。上面有困难,抗战消耗的枪支弹药多,伤亡的官兵多,安置的难民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地方又收不来税捐,收上来的捐税有的还被人揣了腰包,你说,除了印钱还有什么办法?不讲了,不讲了,你明白其中的道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行了。”雷春和摇着头向廉杰才摆手。
廉杰才憣然醒悟似地笑道:“你的意思是,存物比存钱划算,留大洋比存法币管用。还有,鄢家这画他永远拿不回去了。”
“对头!杰才兄,这才是我说这些的用意。事实上你一直也是这样做的。比如收租谷不收租金,欠租谷也按借粮一样计息:欠谷子等量还大米,欠包谷等量还稻谷。这画嘛,期限一满,你就可以拍卖或赠人或自行收购了。”
“谁稀罕这个?!”廉杰才又睁大了眼睛。
“总有附庸风雅的官员,你赠这个比送他钱财送他美女还喜欢。”
果如雷春和所说,鄢家再也没有来赎回这幅画,后来的姜县长看到很喜欢,廉杰才就送给了他。几经辗转,一个花甲后,德江县档案馆从印江县收藏人士那里购买时,花了十二万元人民币,按当时的米价,可买六万斤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