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王天堂前往省城告状,状告在乌江城乡人人称为江“真”恶而不是江镇(压)恶的江县长,为人险诈,貌廉心贪,大发国难财——
江镇恶严格把控警队入口关,凡需进入警队冲抵壮丁名额的,达到了明码标价的地步。
征兵中,擅自增加名额,以此要挟收取“赎身费”,甚至寻找借口捆绑过路的行人冲抵任务,如在双龙场,就将河南来的包家戏班包广林的独子包玉成,抓去当了兵。有钱人家,只要将钱交给他,报个名,发个徽章就算当了兵,便可逍遥在家,乡长、保长也不敢抓了。如此,逼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有人因此自残躲避兵役,有人干脆落草为寇,造成社会动荡。
不但克扣新兵的安家费中饱私囊,还视县政府颁布的“人民守土伤亡抚恤实施办法”为废纸。对已故人员遗属一次发放恤金八十元、年抚金五十元;受一等伤,一次发放恤金七十元、年抚金五十元;受二等伤,一次发放恤金六十元、年抚金三十元。这钱多吗?不多,开始时还可买头牛,现在最多只能买只母鸡了。去年大旱,入冬粮价猛涨,今年春荒时,大米每百斤已涨到一千多法币,比常年涨了十倍。就这买不了几斤粮食的年抚金,还全都被他克扣过半。
对城镇客栈宿客,每晚征收一百元法币的户口税。
贪污公粮挪用公款。任职不足三年,亏蚀稻谷上万担,麻袋数千条,贪污挪用公款和地方捐保证金法币上千万元。在其侵蚀贪污挪用下,乌江县经济骤然枯竭,财政预算入不敷出,公教人员薪资停发,百业萎靡。在东江街修建乌江抗日阵亡烈士纪念碑时,他用财政的钱支付工匠工钱,却将捐款收入私囊。
对美军飞行员被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去年初冬,一架不明原因失事的反法西斯同盟国美国的飞机,坠落在青龙乡,飞行员跳伞。当天乡里就派人骑马进城向他报告,他第二天才派人前往核实。伞降于青龙场和青龙坝附近的四名飞行员获得了施救,但伞降于乌江与沿江县交界处的两名飞行员,第二天被当地民众找到后,因语言不通,肤色、长相与当地人大异,被误认为是日本鬼子枪杀了。他却将这一责任推卸给青龙乡乡长和当地民众。
……
江镇恶获悉王天堂前往省城告状的消息,对众人宣布,已得到确切情报,王天堂不但擅离职守,栽赃诬陷政府官员、破坏团结抗战,还擅自前往省城联系中共地下党,为此,撤销其中学校长职务,开除公职。
为防止王天堂闻讯畏罪潜逃,算其返程之时,还密令心腹率人到乌江县边境将他抓捕,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心腹众人守了十来天,不见王天堂人影,再到他房前看时,一把铜锁横锁门上,其妻和女儿、女婿、外孙,都已不知去向。本想点燃他的房子,又怕殃及全街人家,引起公愤,难保自家性命,只好下令贴上封条,待后处理。
省里对王天堂的举报很重视,答应立即追查。
江镇恶正在打听王天堂去向时,新任县长张礼同到达,接替江镇恶并兼任国民党县党部主任、县保警大队大队长。
次日两人会面,请他交割账目。他说:“江某平常以宏观掌控全县大政方针为主,涉及钱物的具体事宜,都是田粮处秘书兼财政科罗科长在办。罗科长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去了。你也不要过多追究他了,不图锅巴吃,谁愿在灶边转?”他劝道。
“王天堂列举我的这些,都是诬陷。”江镇恶辩驳说,“作为校长,对刘寿春等老师擅自宣扬三民主义以外的主义不管,对学生妄议政府抗战不力不引导,这样长期下去,难免亡党亡国。县政府拟在这个假期免除他的校长职务。这是他怀恨在心诬告我的原因之一。之二,或者说主要原因,是他长外孙被征兵。”
“他王天堂有三个男外孙,年长的去年已满十八岁,次的已进十六岁,不管是二抽一还是三抽一,都不能免征。如果他这种人家都免征,又怎能说服其他二抽一的人家?又怎么对得起前方英勇牺牲的将士?他提出将长外孙弄到保警队抵名额,可保警队已严重超编。他还以为他是县长,可以徇私舞弊,为所欲为。我江某作为兼任县大队长的县长,党国培养我这么多年,不能不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分忧。江镇恶指着自己的补疤衣,跷起自己的右脚指了指被磨损多层的布鞋,我江某不抽大烟,不嫖女人,不打牌赌钱,我贪污挪用他说的那些东西拿来装棺材呀?!”
张礼同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是吃喝用度这些小问题,你回省政府继续当你的秘书,他王天堂恐怕就得因诬告去吃牢饭了。”
江镇恶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既然省政府都已派来了县长,说明自己的事上面有所掌握,至少自己的后台已经坍塌。当天深夜,他喊醒两名随从,挑上两担钱物,到江边乘上之前购买的木船顺流而下,天亮时,已过江边乡离境。
张礼同交由县参议会召开大会,选定人员审核移交江镇恶在任时的账目。查实他在任县长期间,伙同罗科长等人,亏损公粮六千六百四十九担、麻袋四千八百九十六条,贪污公款一千二百一十九万元法币、银圆九百五十三元,截留挪用地方捐保证金一千零八十四万元法币。上报锦江专署和省政府,要求立即追捕查办。
有人推断,江镇恶可能已沿乌江进长江,回到江苏淮安老家了。那是汪伪政权覆盖地,无法查;有人猜测,江镇恶或许已经船毁人亡葬身鱼腹,或遇土匪做了他乡之鬼。半年下来,生不见人,死也未见尸,加上比这大得多的事一件接一件冒出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知道王天堂去了沿江县中学,任了教导主任。女儿女婿,租房做起了米粉生意。
廉杰才拜会张礼同,恭维说他与前几任县长不同,带着妻小上任,那是要融入乌江这方水土的架势,成为真正的父母官。
张礼同看了一眼廉杰才进屋时挂在门背后的红布口袋,从轮廓判断,那是一笔不菲的见面礼便说:“那也不一定,有人说,带上家属是为了便于收受钱物,让自己‘两袖清风’。”
廉杰才尴尬地笑道:“张县长多虑了,必要的礼尚往来也是人之常情嘛。”
“哈哈,我们有礼尚往来?”
“张县长真会说话。”廉杰才用手帕擦拭了头上的微汗,“什么事都是从一而二嘛,有往才有来嘛。我那母亲老了,三儿有荣也是三两年就要成家的人,到时哪有不打扰你县长大人的?”
“那也不一定。”张礼同依然笑道,“如果像前面那些县长那样,三五个月就走了,你这口袋里的货不是打水漂儿了?”
廉杰才的脸上抽搐了下说:“那也没有什么,就算交个朋友嘛。”
“这种无名无利的事,我觉得还是少做为好。”在廉杰才张口结舌时,张礼同又说,“我倒是想请你帮忙,为乌江做件功德之事。”
“什么事?”廉杰才有些疑惑,随即表态说,“县长尽管吩咐,只要廉某人能办得到,决不推辞。”
“你带头捐钱,我们来编修本《乌江县志》。”
“这……”廉杰才迟疑地说,“这是功德?”
“将建置、疆域、地形、地貌、山川、水文、天气、物产、灾害、生物、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社会、民俗、人物等的面貌或变迁,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保存下来,成为可供后人研究、借鉴的资料,怎么不是功德?比起修座寺庙,架两座桥来,更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哦。你县长大人安排就是了,这有什么商量的?”廉杰才好像明白似地回答。
“当然,出力出钱的人也得有名才行。比如你,署名资金筹备委员会主任,编纂人员也要署名,我们将王天堂请回来任总纂。”
“那你呢?我是说你的名字呢?”
“我?不是有政权篇吗?写到历任县长时,自然有我的生年、籍贯、学历、任职时间,还可对应所做的事。”
“只是这得花多少人力、物力?”
“那是。外出搜集资料人的费用不能少,编纂人员的报酬不给不行,印书的钱更要保证。”张礼同沉吟了片刻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号召大家捐款,不管官员还是百姓,不管富户还是穷人,凡捐款一块大洋以上的——法币、物粮可折成大洋,以捐款多少为序,将姓名和金额印在志书中。”
“这倒是小事。”廉杰才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他担心地说,“这得花多少时间?”
“参与编纂的人,只要不分天晴落雨,不分白天黑夜地多方搜集,有两年应该可以成书。”张礼同皱了下眉,示意张口欲言的廉杰才不要说话,“我了解过了,由于交通闭塞、山川险阻、没有仪器、又无蓝本,地理篇的调查、编写最为艰难,但十年前在钱县长手上已经完成了。我看过金先生绘制的《乌江县疆域沿革图》和《乌江县地图》,稍作修改补充就可以了。”
“两年?”廉杰才睁大眼睛,“如果你一旦离开,那不是半途而废了?恐怕还要为这些钱的收支扯皮。”
“你不用担心,只要我们乌江不出大的事,上面也会让我搞一两年的。当然喽,”张礼同站起来给廉杰才续了茶水,“万一在我的任上不能完成,他们抄一份让我带走,如果大家放心,将印书的钱给我,我带去千方百计把它印出来。”
“你外地的人都有这份心,我们本县人还不尽份力?”廉杰才讨好地说。
“另外一件事,古今中外,只有教育才能促使国家走向强盛。目前乌江只有县城一所中学,县城和双龙两所公立小学,很不够。我想在双龙场办所中学,在主要集镇都建公立小学。”
“这倒是好事,恐怕这钱……”廉杰才觉得这笔开支庞大。
“修建学校要不了多少钱。木料可以号召当地人捐献,杂工由各乡各保组织投工投劳,师傅的工钱,引导大家捐一点,财粮科这边拨一点。所有捐赠,都可在学校竖立的功德碑上记一笔。”
“老师从哪里来?老师的工资也是问题。”
“对外招嘛,从敌占区来西南的老师多,西南这边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也多。比如你家廉有荣,就可回来当老师嘛。”
“你这一说我想起了,老三假期回来,就在问我们这边要不要招老师,说他们有老师、同学想到这边来找份事做,教私塾都行。大城市人才堆积了。”廉杰才有些兴奋地回答。
“就是嘛。现在不是顾虑老师少,而是担心学生不够。也不是学生不够,是穷人太多了。”张礼同感叹。“至于老师的工资,凡是公立学校,都由财粮科负责。”
“也是,这学费和生活费,也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
“这比进私塾便宜多了。”张礼同说,“总不可能由政府来负担他们的学费、生活费、住宿费嘛。但有能力的家庭,如果不把孩子送到学校接受新式教育,那乡里保里,就得追问一下。”
“有些贫困人家的孩子很聪明,可惜没有钱送,只好回家追牛屁股了。”廉杰才感叹。
“教育是最大的善事,你们这些开明人士,也可以筹集些助学金,加强管理,对个别特别困难成绩又特别优秀的学生,可以资助资助嘛。”
廉杰才没有回答,这种资助是典型的东流水,不复回,没有利,连名都没有。
“这事不着急,你们几位财神菩萨慢慢商量。”张礼同岔开话题,用关心的口吻谈起一件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