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夏,杨青云带着三十多名尚可行走的伤兵从锦江返回省城休养,途经乌江县城时进行短暂停留。廉杰才等依然称他为“杨团长”,但随行人员却称的是“参谋”,并未带“长”。事后打听得知,当初开赴前线时,他泄欲奸杀了咬伤他的民女,被人告发,师长怜惜其才,将他撤职查办,留在师部做了参谋。众人称赞师长奖惩分明。共产党在这方面没有人情味,功过不分,一个屡建战功的团级战将,仅因奸杀恋人就被枪决了。
停留的第二天,杨青云到廉府拜望廉杰才,骂了一通日本鬼子怎么残忍,称赞了一阵我们的军队如何英勇,说完将一根全铜短烟杆交给他,说这是廉有贵连长在长沙为他买的,特意嘱咐带来交给他。
虽然只是一根小烟杆,廉家老少都很高兴,这说明老二还活着,而且已经升任中尉连长。比起李文德那些烈士来,也算是喜出望外了。
过了两日,县长江镇恶通知全城成人到沙坝,聆听杨青云团长作宣讲报告。
天空一碧如洗,艳阳高照,沙滩上搭起一座临时台子,江边还竖起了一排红红绿绿的纸旗。沙坝两边,用红纸分别写着两幅标语。左边是:“为国杀敌就是民族英雄!”右边为:“不怕炸弹毒气只怕无热血!”
报告开始前,中学的师生在台上演唱《百万勇士上战场》:北风起,满地霜,倭奴日寇逞霸强,杀我同胞占我地方。中华好男儿,哪怕日本小东洋,拿起刀枪上战场,上战场,不杀倭奴不还乡……接着又演唱了《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等歌曲。
陆续到来的男女老少,东一堆西一堆,将沙坝站满了。江镇恶宣布宣讲报告开始,杨青云站着讲起了他们这几年抗战的经历,介绍参与武汉保卫战,主动出击日军,伤亡惨重;参加围攻万家岭的鬼子,取得大捷,廉有贵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被子弹击穿了大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阻击日军进犯南昌和反攻南昌中,他所在师补充的新兵已占抗战初期的八成多。他说:
“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士很多,就说廉杰才先生的二公子廉有贵吧,他腿伤好后当了班长;参加长沙会战,撤退时没有看到他,以为他牺牲了,可晚上他回到了阵地,说他被炮弹震昏过去了。阻击时,他一枪打死了带领冲锋的日军小军官,被提拔为少尉排长。上前年秋天,在追击败退的日军时,将仓促应战的日军击毙不少。在排长诸位军官牺牲的情况下,有贵居然将散兵组织起来,追击日军,事后被破格擢升为中尉连长。前年腊月间,在围攻叛军新四军的战斗中,他勇猛冲锋,抓获了团级军官,被提升为上尉副营长。
“值得一提的,还有从乌江应征入伍的张洪武。去年秋天,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鬼子不停地炮击冲锋再炮击再冲锋,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又迅速补上,我军被炮弹炸死炸伤不少。双方杀红了眼,子弹也打光了,排长、班长都找不到了,日寇上来了。有人说,跑吧。他问,往哪点跑?跑得脱不?其中有人答,跑不脱了。他说,跑不脱就打。端着刺刀从战壕中跳出来迎着鬼子进行反冲锋。他端着刺刀向鬼子冲去,对方向他刺来时,斜坡上,停不下脚步,只好仰面倒下,迎着对方的刺刀直刺过去,双方的刺刀都刺进了对方的腹中……日本鬼子退了,他所在的营,除连长和他与一名号兵幸存外,其他都壮烈牺牲了。张洪武命大,居然活下来,还当了少尉排长。
“牺牲得最为壮烈的,当数李文德,也就是乌江东江街李杜氏那孙子。
“我开始时听说李文德参加的是卫生队,心想这小子什么都不懂,运气怎么这么好。后来才知道,他参加的所谓卫生队,实际上是担架兵。在前线,有士兵倒下了,先摸摸有气没有,有气的先抬,没气的后拖。有时每人一天要拖抬几十个,弄得一身都是血,战斗激烈时没有衣服换,衣服烂得一条条的,都让血糊住了,很难脱下来。
“担架兵在战场上的危险性也不小,每一次战斗打响,都要冒着敌人的炮火冲到战场上,把受伤的士兵抬下来,抬到安全地带再交给其他非武装人员抬下去救治,然后又冲上前线。有次一场战斗下来,他们一个连队的担架兵只剩下十多个人了。
“在一次阻击战中,为争夺丢失的山头,团长将大家集合起来,组织敢死队,喊大家举手。李文德看到别人举手,他也将手举起来。排长从后边踢了他一脚轻声骂道,你个担架兵枪都不会拿,举哪样手嘛。但也不敢放下来了。准备出发时,长官才发现他是卫生兵,没枪,说现在也不能换你下来了,上就上吧,就拿六颗手雷给他。说你带着,看到敌人就扔。李文德一听急了,忙说六颗不够,长官你给我十颗吧,就给了他十颗。
“敢死队向山腰发起进攻,日寇被引出了地堡,与敢死队展开肉搏。两军混战,我军人数上已渐渐处于下风,指挥官为了迅速消灭鬼子的有生力量,不得不下达炮击山腰日军的命令。包括李文德在内的敢死队,全部与日军同归于尽。我军第二梯队立即冲锋,收复了失地。打扫战场时,发现我方士兵与日军士兵有数十对抱在一起,李文德还死死咬着日本兵的耳朵。
……
报告取得圆满成功,多次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中断,也多次赢得阵阵热烈的掌声。
次日,廉杰才宴请杨青云等军官,江镇恶、王天堂等官员和社会名流作陪。
王天堂在席上讲起了笑话:“我们这抗日战争,如果用打麻将的精神去打,一定能早日取得胜利。”
“王校长你说来看看,怎么个打法?”江镇恶来了兴趣。
王天堂说:“我将打麻将过程换成打仗场景说给大家听。各位将士服从统一指挥,随叫随到,从不拖拉,甚至主动提前到位;不在乎战争环境的优劣,一心放在战场瞬息万变的应变上;从不埋怨他人,经常反省自己为什么又打了败仗,而且永不言败,从头再来;再烂的战局都要想方设法往好的方向打;从不嫌弃战争时间太长,只要身体允许,不管是通宵达旦还是持续三五个月甚至三五年,始终抱着接下来将赢的心态坚持。”
“王校长站着说话不腰疼,”杨青云讥讽道,“你去战场试试,那可不像在房间里打麻将那样闹着玩的。”
廉有富有意接话化解王天堂的尴尬:“这汪精卫也是,一人之下亿人之上,没有必要去吃日本人的受气饭嘛。”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他在重庆有职无权,去了南京就可一手遮天,他说了算。不过他想得有些太美了,大事都得日本人说了算。”廉有荣嗤之以鼻地解释道。
已有几分醉意的杨青云显摆似地说:“一般人看不到汪某的聪明之处,不说那样能掌握实权,就从大局来说,谁能消灭日军占领区的共军?国军过不去也不便行动,怕人说破坏统一战线,除了日本人,就只有他汪某领导的军队了。这就叫曲线救党救军救国。说白了,远了看,共军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我军在茂林地区对叛军采取果断行动,说明最高统帅部已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共军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只要战略战术运用得当,也是不堪一击。一个军上万人,几乎被全歼,军部首脑,死的死,俘的被俘……”
在另一桌吃饭的廉有荣冷笑着大声说:“这窝里斗的办法确实不错,中国人相互残杀,杀得越猛死得越多最后就不用日本鬼子动手了。”
众人听罢,满桌屏气敛息,杨青云摆了摆头教训道:“他们是不服从最高统帅部命令的叛军。命令他们一个月内撤到黄河以北,他们却只想在长江以北盘踞,打乱最高统帅部的部署,这不是叛军是什么军?”
“哦,受教了,这就叫叛军,我还以为是国军中那些高级将领率部投靠日军的黄协军才是叛军,率部投奔汪伪政权的伪军才是叛军。”
“你一个学生娃,既不懂军事更不懂政治,我刚才已经讲了,那叫曲线救国。”杨青云有些愠怒。
廉杰才对廉有荣喝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大人说话崽崽家插个哪样嘴!杨团长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
廉孟氏站到房门边喊他:“老三,你去厨房看看,喊他们将饭豆排骨汤端上来。”有荣出去后她没有让他再入席。
江镇恶举杯喊:“来来,大家喝酒,大家喝酒。”众人都将杯子端了起来。
“这是有些亲者痛仇者快了。”醉眼惺忪的王天堂与杨青云唱起了反调。
“王校长,谁是亲谁是仇?”杨青云站起来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杵,大声喝道,“作为国民政府的校长,你的屁股不要坐歪了。”
王天堂酒醒了大半:“对不起,杨团长,我喝高了,打胡乱说,打胡乱说了。”
“廉老板,你家有荣在外中共党的毒太深了,已经误入歧途,再不管教,到时怕尸骨难得归家!”杨青云用画圈般抖动的手指着廉杰才说。
“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不计小人过,多谢杨团长教诲,鄙人定当严加管教,严加管教。”廉杰才急忙站起来赔小心。
杨青云继而指向众人:“新四军已被消灭,番号已被取消。大家不要信谣传谣,要相信和服从最高统帅部的英明决策,再有妄议者,不要怪老子枪子不认人!”说罢将枪套往身后挪了挪。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嘴角抽搐着微笑的廉杰才举杯向杨青云、王天堂等人,“来,来,来,杨团长,不要和嘴上无毛的孩子计较,来,干!”说着一仰脖子将半杯酒倒进嘴里。廉有富等人也附和,将杨王二人的话题转移了过来。
众人在觥筹交错中再现欢声笑语时,县政府秘书跑到江镇恶耳边说:“杨团长带来的那些军人在万寿宫要砸场子。”
江镇恶一惊,立即请求杨青云去制止事态发展。
“我的士兵我知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生事!”杨青云摆手道,“把饭吃完了再去看。”
河南来的包家戏班,租借万寿宫唱戏,进去看的都得交钱。那些伤兵嚷着要进去,说要钱没有,要命呢有一条。戏班头头包广林知道这些人是惹不起的主,听到吵闹声,立即出来打招呼,请他们免费进场看戏。
伤兵们进场后,不愿意站着看,也不愿意坐在后面的条凳上听,说他们的眼睛在战场上被硝烟熏坏了,坐在后面看不清。
包广林知道,他们这是借口,戏台齐肩高,看戏的不上百,没有看不明听不清的道理。更让他为难的是,坐在前两排木椅或竹椅上的人,不说都是花了钱,而且还都是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或家眷,于情于理难通。
士兵嚷道:“老子们背负棉毯、斗篷,脚穿草鞋,每月只有两块钱伙食费,三毛钱草鞋钱,拿着简陋的装备,英勇奔赴抗日前线,都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如果没有我们在前线卖命,你们这些狗男女即使不被枪杀刀刺,也只有去给日本人挖煤,去当挑夫,去做慰安妇了。”
包广林与坐在前排的人商量,求他们去后面看,到时凭票退钱。前面的不动,声称还有没有王法?在与士兵争执中,中学的英语老师刘守春站起来指责说:‘当兵就是保境安民,如果胡作非为,与被鬼子占领有什么区别?”
刘守春话音刚落,士兵中就传来口号:“打倒汉奸卖国贼!”他随即被两个士兵用拐杖击倒在地。人们一阵惊呼四散避开。幸好此时杨青云赶到,喝住士兵,斥责唱戏和看戏的人们:“不尊重抗日将士的付出,只图自己享受,不知这安定的日子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这些将士在前线流血牺牲,哪有你们在后方安稳看戏的日子!”
最后责成包家戏班,专门为这些士兵演出一场,场内损坏的物品,由县政府负责修缮,被打伤的观众,自行医治。
第二天,杨青云安排人到包家戏班,将其中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带来专门为他慰问演出。去的人回来说,包家戏班昨晚演出结束后,已离开乌江县城。他本待喊人去抓回来,终觉师出无名,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