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广林老婆上山当晚,古福贵安排包广林与颜河义去厢房睡,包玉英与小女去他的卧室,他去父亲房中睡。
古祖明的唠叨减少了,但父亲的焦虑,却在古福贵的心里越积越厚。如今领回这姑娘不但长得标致,看去也非好吃懒做之人,但愿能了却父亲和自己传宗接代的心愿。
他想着想着,在父亲的鼾声中睡去了。
当晚久久没有入睡的还有包广林,询问颜河义的身世。颜河义将自己如何辗转来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说来到这里为古家放牛砍柴割草栽秧打谷做长工,虽然身累却也心安。后来古家发现他人老实,力气也大,就兼做了家丁,睡处也从牛圈楼上搬进了厢房楼下。
他告诉包广林,古福贵自从儿子死后,为人变得谨慎谦和起来。父亲古祖明失明失聪后,拿主意的都是他。这些年未续弦,稍为长得周正的姑娘,嫌弃他父亲是拖累,也不愿当后娘;有的是他看不上,除了长相,除了拖儿带女的寡妇,他还将这些人与前妻的知书达礼比较,基本上都看不上眼,而包广林这女儿,他很满意。
包广林已看到古福贵家这长五间房子,板壁用土红打底生漆盖面,变成了棕红色,正房子两边还有厢房和偏厦。院坝和阶檐坎砌满了青石板;厢房和中间两间正房,天楼地楼铺的都是柏木或杉木板。另外两间用来办了私塾。名下有百来亩田土。听完颜河义的介绍,对女儿包玉英的归宿放心了八九分。
第二天吃过午饭,古福贵对包广林说,如果他愿意留下来,将赠送几亩田土给他度日。他犹豫了下回答,不行,要回去看看儿子是否逃回去了。他只有这个独儿。如果逃回去了,按规定是不会再被抓去当兵的。如果儿子回家找不到他们,肯定会着急,可能还会外出找他们。万一还没逃回去,他也要回去搭个窝棚等儿子。希望能将女儿的婚事尽快办了,他好放心上路。
经商量,就依包家当地的风俗,不用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男方是二婚,女方娘家无人,前妻娘家的人也不便去请,就不用大操大办了,只请至亲好友来,算是认识和见证。
古福贵请古八字翻书,时间定在五天后。那天至亲好友来了十多人。稍感遗憾的是,双龙场姐姐古福珍一家,因丈夫祖母去世没有来,也只请人代送了人情。村中只请了胡保长。
夜深,大家回屋去睡,成兰回到成梅的房间,古福贵去了先前的卧室而今的新房——包玉英除中途烧纸时出来给祖宗和古祖明磕头外,其余时间都在新房里坐着。包玉英看到古福贵进来,脱下衣服喊她睡觉时,全身颤抖,双手紧紧抱着胸部,脸色苍白,嘴唇青乌,像进杀场一般。
古福贵见状说:“你睡床上吧,我睡柜子。”说着就从睡柜里取出棉被、床单,铺在八尺多长四尺来宽的睡柜上。睡柜内分两格,一格用来装粮食之类,一格用来装衣服杂物。
包玉英跪在木楼板上颤抖着说:“我对不起你,我不是黄花闺女了。”
阴云在古福贵脸上堆积起来,但不一会儿就散去了。他去扶她,她站了起来,全身还是颤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更加苍白。他只好退回,将衣服穿好坐在木柜边沿。
包玉英说:“我知道你们男人很看重女人的第一次,但我是没有办法呀!”随即嘤嘤地哭泣起来。
古福贵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说:“我一想到男人脱衣服心就跳得难以作主。”
古福贵喊她坐起来后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这些事在我们这里也经常发生,特别是这些年,部队开到前线打仗去了,大小土匪多如牛毛,或强行摊派,或坐垭口拦路抢劫,或绑架勒索。一些穿政府统一服装的人也这样,比如双龙场那些保警兵。老百姓判别土匪的标准只剩下了一条:是不是对百姓摊派勒索。”
古福贵又讲了一些村中的人和事,还讲当地的风俗,见她不再紧张,就喊她睡觉,他在木柜上睡下不一会儿,就传出了鼾声……
第二天晚上,包玉英已将睡柜上的棉絮床单收进睡柜。当晚云收雨住的包玉英,紧紧搂着古福贵说:“今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不觉冬尽春来,古福贵一早喊包玉英随他上山,看看庄稼的长势,其实是有要事相商。一路走上坡来,看到包谷已起喇叭口,洋芋已在绿叶间开出一片白花,待插的秧苗在田里嫩绿欲滴,水田如镜。他俩来到包谷地与树林相接的边沿,踏上一块大石板,解下身上的蓑衣,铺在上面坐了下来。
包玉英指着青龙坝对福贵说:“这青龙坝像一只木船。”
古福贵回答:“是像。也像一只收翅滑翔的小鸟。”他介绍过全保十多个寨子的主姓,北边从白虎岩翻过两山相接的双龙坳是去双龙场的必经之路。
包玉英插话:“这我知道,那里有双龙区公所。从易家寨下山谷去双龙场,要经过那条双龙河,小路绕着河走,要过二十四道河才到双龙场。”
他指着对面青龙山宽约半里长的青龙岩说:“石壁上黑白相间的石纹,隐现着一条犹如喝水的巨龙,那零星的松、柏、杂木,组成了龙角、龙须、龙爪。岩脚的洞叫青龙洞,洞上并列的两个洞叫龙眼洞,三洞相通。”说了一通洞内的结构,用杨青云当年追剿晋成皇等例证,证明老鹰岩天坑、龙溪洞与青龙洞相连。
“我想虎跳崖,”她用手指着南边说,“人跳下去,即使被豺狼虎豹吃了,衣服鞋子应该还在吧?”
“你就不要再想了,姐姐如果没有死那是最好的了,总有见面之日。”古福贵将她的话题引开,“昨天赶青龙场,史乡长说钱区长已同意我担任青龙坝的保长了,你看做得做不得?”
包玉英侧头看着他问:“那人家胡保长呢?”
“他人老了,脑筋不灵活,做事也拖拉,去年拉丁和派款任务都没有完成。”
“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看着办就是了。”包玉英迟疑一会儿又问,“成梅的舅舅们没有找人为你说话?”
“你是说廉家廉杰才?古福贵没有待她回答就说,从结婚开始,他们就不主张我做政府的事,说从上到下当官的像换碓嘴(碎食用具)一样,稍不注意就跟错了人,跟错人了不仅仅是掉乌纱帽,还可能落脑袋。他们认为还是置房买田保险,不管是当官还是土匪,送钱拿粮都能摆平。”
“那你现在怎么想起去为政府做事了?”
“这些年我也看穿了,有点钱财的人家,你不在政府这边做点事,在上面没有人罩着,也难免朝不保夕。”
包玉英听不太懂他说的因果,又说:“你看着办就是了。”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务事,庄稼活,扯了会儿社会上的事情。至于社会上的事情,也就他们耳目所及,见识所断。
他们下山走到牛家寨边,见牛维富在地里挖洋芋,身后有一个大背篼,旁边放着一堆洋芋叶,背篼里有一把用来割洋芋叶的镰刀。古福贵喊:“维富,挖洋芋?”
牛维富一惊,伸腰一看,慌忙喊道:“是大哥、大嫂,你们上山去了来?”
包玉英说:“你这洋芋要是再长几天就好了。”
“家中只有两升包谷了,挖回去混着吃。”维富拄着锄把说,“大嫂,你不知道,我们家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差吃的。”他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古福贵,“大哥,你和大伯商量商量,再借点粮食给我们度过这春荒行不?”
古福贵说:“开春我就借过一百斤谷子给大叔了。要借,还是老规矩,一百斤谷子还一百斤大米。”他说的大叔是牛维富的父亲。
“就借一斗包谷。”
“到时候还一斗谷子哟。”
“这我知道。”
“你哪天来吧。”古福贵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你家维贵兄弟读书的事考虑好没有?”
“一年哪有两斗闲米供他读书哟!”举起锄头正准备挖洋芋的牛维富,又伸直了腰杆。
“我听福贵说,他都十一二岁了。”包玉英接过话劝道,“姑娘家外头人,不送读书还可以,儿子家还是让他认得两个字好些。”
“理是这个理,我们姊妹太多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吧,那就按大哥之前说的,每年两斗包谷。这包谷也要先赊着,行不?”
“喊他明天来吧,第一年只交一斗包谷。我先走了,吃过早饭要上课。”
古福贵说的上课,是到他家的私塾教书。所教内容除了算术基本知识,就是结合识字教三字经、增广贤文之类。
“今年差一个月,借粮食吃,加上利息粮,那明年至少差两个月了。”包玉英感叹。
“那倒不一定。”古福贵解释。“牛维富他家田土少,去年又受旱,收成减少。正是农忙季节,他老汉又生了两个月的病,不但坐在家里吃,还少了做工收入。”
“唉,一个家庭,除了天灾人祸,就怕有人长期生病了。”
“那是。”古福贵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