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姇病好出院后去了书店老板家,做起事实上的保姆,等待大老婆来信。虎背熊腰的女主人,发卷脸黑肉横身高体胖似门神,稍不称心就责骂丈夫,甚至往他身上砸东西。因她之前很少做家务,女主人示范几次后,见她做得不称心如意,也讽刺她:“果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不知脑壳是泥巴筑的还是猪脑髓,是牛都教会了,莫不是猪变的?”
她只有不停地道歉,认真记牢女主人盐咸醋酸的指责,仔细揣摩主人的心思,力求做出的饭菜让他们满意,委曲求全地等待重庆来信。年后终于等到了来信,可告诉她的消息让她失望。大老婆到达重庆后,之前说的朋友一家,在日军的飞机轰炸中被炸死了,一条街的房子都已化为灰烬,他们只好住进收容所,到寄信出来时,还没有打听到符朗星的消息。
转眼又是一个月,房前那棵李子树,已从打花苞,到花如雪般包裹枝头,再到雪花般飘零,渐渐浓绿的树叶间,冒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果实。天气已热起来,女主人换下棉袄,穿上了丝绸单衣,常常到室外晒太阳,有时还去郊区春游。
这天,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骤雨袭来。待女主人跑到岩龛里躲雨时,全身已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全身发抖。女主人回来责骂丈夫没有良心,不及时送雨具去,也不拿衣服去接她,是想她早点死了给他腾窝,说他所有的歪心思,都是白日做梦。
当晚,女主人发起了高烧,她喊男主人赶快送她去医院,如果有什么长短,她家里人会让他不死也脱层皮。
男主人负责在医院护理女主人,廉姇将一日三餐做好送去。女主人病情有所好转时,便唠叨男人偷懒,在医院打瞌睡混日子,不想法做生意找钱。男人只好回书店开门。
38.生离死别
一天,廉姇正在择菜时,他进屋走到她身后,突然将她抱起来向卧室走去,热烘烘的嘴在她后颈上乱拱,喃喃地说着:“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她奋力挣扎,到达门边时,双脚抵在门框上。僵持了一会儿后,他腾出一只手去拉她的脚,她趁势脱身站了起来。气喘吁吁的他在她面前跪下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那母老虎太凶了,还不让我近身。如果你给了我,我会永远对你好。”
廉姇涨红着脸问他:“你如何永远对我好,是离婚了娶我,还是长期做你的姘头?”
他垂头丧气地回答:“这书店是她老爹开的分店,平常卖的钱,都被她收去了。这书店一旦收回,我悄悄积下那点钱,用不了多久。”
“呸!一身软骨的狗东西!”廉姇骂着越过他准备离开,他突然站起双手张开又向她扑来。她抬起右脚,向他裆部踹去,他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
晚上三人一起吃饭时,女主人突然问她:“你叔叔说你在家里翻箱倒柜偷东西?如果手脚不干净,你就给我滚,滚去重庆还是乌江随你便!”
她回答:“没有的事。叔叔说他肚子痛,我给他找药而已。是不是,叔叔?”
男主人唯唯诺诺:“是这样是这样,我没有说你偷。”
正当廉姇准备不管何种情况都要只身前往重庆寻找儿子时,大老婆来信了,说符朗星托人带来的信收到了,他在武汉帮人做生意很忙,脱不开身,一年两载也不敢保证能回重庆,喊他们去乌江找她父母安顿下。大老婆怕她父母不接纳她和原剑之外的人,请她写封信回去问问,如果愿意,他们再过来。说自己会炸油条、做豆浆或做小生意,能养活自己和女儿;叔父能写会算,可以在他们那里找份活干,也能养活他们一家老少。
她看过信,拍着脑袋自语:“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给父母哥哥写信,让他们在这里的熟人接济?或者请他们的朋友找便车送她去重庆?”
廉杰才接到信,安排廉有富带上两名随从到了贵阳,对她说,已经给在重庆读书的兄弟廉有荣去信了,还汇了路费,让他去收容所寻找大老婆,找到后对他们说,让他们坐船到涪陵,再沿乌江边的官路上行,来乌江暂住,只要他们愿意,住到符朗星回来,吃穿都不用他们操心。一路上有困难找哪些朋友帮忙,也都一一在信中写明了地址和姓名。
廉杰才的朋友给廉有富找了辆便车,中途下车后买了匹马让廉姇骑上,三天后到达乌江。见面时,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在廉姇到达乌江不足一月,符朗星的叔父夫妇,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和大老婆的女儿来到乌江。惊异中廉姇问大老婆和儿子符原剑在哪里。婶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叔父说他们没了。廉姇一听,啊的一声昏厥了过去。
叔父粗略说了遭遇劫难的经过。
“五月十一那天早上,鬼子的飞机又来重庆轰炸,像平时一样,大家都向较场口大隧道跑去。侄媳抱着原剑跑在前面,随人流挤了进去。隧道内的人像收割时插在箩筐中的包谷一样,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我们收拾东西迟了一步,在后面刚进门,就不能再往里挤了,管理隧道口的人就将栅门锁上,我们被隔在离栅门不远处。
“这次和以往不同,间隔一段时间鬼子又来几架飞机轮番轰炸,而且是专炸隧道口和通风口。后来听说是有奸细给飞机发信号。里面的人呼吸困难,就往外挤,大家要求出来换一下空气,管门的不敢开门,说长官有令,担心进出仓促混乱,要求大家不要乱动。
“下午间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飞机飞来时,大家拼命往外挤,但那门是朝里面开的,我们被后面的人挤得像人墙挡住了铁栅门,我们退不了,外面的也推不开,等到找来工具把铁门锯开时,里面的人像潮水般向外涌。
“我们夫妻身体向后靠,脚向前蹬,三个孩子在前面,被争相向隧道外蜂拥的人流推了出来。那些倒在地上的,被后面的人接二连三踩踏,不死也伤了。到处都是脚断手折哭爹喊娘的声音。我们站在外面不远处的石头上,一直向出来的人流大声喊他娘儿俩,没有人答应,里面的人都出来了,那些士兵已开始进洞抬人,还是没有看到他娘儿俩,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地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人,士兵还在从里面陆续往外抬。有的衣服被撕烂,皮肤变成紫黑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这些人中,有赤裸的小孩,也有衣不遮体的女人。我们去放在地上的人群中辨认,有的在呻吟,有的已经死了。也在寻找亲友的人说,脸色紫胀的,都是严重缺氧窒息死亡的。
“你不是说他们娘儿俩在门口不远处,不可能会窒息吧?”廉杰才焦急地问。
叔父说不下去时,婶婶边抹泪边说:“那些手折脚断受伤的,那些七窍出血死了的,都是被踩的。我们内心希望,他们娘儿俩只是受了伤。可当我们发现他们时,原剑伏在侄媳胸膛上,侄媳紧紧抱着原剑,头歪在了一边。我们过去掰侄儿媳的手掰不开。原剑脸色乌紫,鼻孔、嘴巴、耳朵都是血;翻看侄媳背后,被踩得乌青,脖子断了,左手和右脚也断了……”
一家人听着,男的唏嘘抹泪,女的嘤嘤哭泣。叔父补充说:“我们在那里蹲下不一会儿,就有长官带着士兵过来呵斥,抢劫死者身上的财物,找死不是?我们解释说是亲人。长官听了我们的遭遇说,‘上面有令,为防产生瘟疫,凡是没有能力及时安葬的,由政府统一安埋;凡是受伤的,由政府统一救治;凡是死难家属中无人抚养者,由政府发放赈金。如果无正当理由在这里逗留者,一律按抢劫犯就地枪决。’他刚说完,我们就听到隧道口前传来枪声,看到有个士兵倒地。长官举枪对往来抬人的担架兵大声警告,凡是从隧道出来的士兵,身上有财物的,一律视为抢劫死伤者钱财,就地枪决!
“有人传说,有的担架兵进去抬人时,干起了搜捡死者身上首饰、钱物的勾当,甚至剥取衣裤。有的还能挣扎,担架兵就把他们掐死灭口了。长官发现后,下令搜查担架兵的腰包,那人反抗,就被当场枪毙了。”
廉姇醒来后,目光呆滞,极少饮食,日渐消瘦,对母亲和亲人的劝说,也好像与己无关一样,不再说话。叔父一家,被安排去了龙泉廉氏农庄,叔父负责记录农庄的进出账。
半月后,她说想去云岩关农庄,家人只好依了她,说或许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不几天,下人来报,廉姇失踪了。
廉杰才父子发动众人寻找,五天后,古福贵派人送信来说,廉姇在青龙庙里,劝不回。
廉杰才和廉有富赶去接她时,发现她未剃发,但何老尼姑也是银发满头,也就明白了这叫戴发修行。廉杰才以她母亲思念她茶饭不思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相逼,廉有富宽慰她,就算她不想再成家今后也有侄儿些为她养老送终。
好歹劝说了半天,一直闭眼的她开口说:“如果你们还要继续打扰我,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廉杰才气得转身在门板上拍了一掌,迈出了门槛。廉有富将身上的纸币悉数摸出来,放在经桌上,也出了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