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福贵天刚亮就起床,穿上对襟布扣黑色汗衫,黑色灯笼裤,白底黑边的布鞋,准备去赶青龙场。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老成。
他和帮工兼家丁的颜河义,吃过大女儿古成梅做的蛋炒饭,往青龙场赶来。到街上时人还不多,不多的几家店铺的木板门像士兵一样排列着。两家客栈开了门,乡公所的门还是关着的,两人站在街头的铁匠铺前,看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扯着风箱。
随着风箱活塞柄的推拉,木炭吞吐着火舌。师傅用铁钳从通红的炉火中夹出一块红得透明的铁块,放在砧凳上,举起手中的小铁锤,往红铁上敲打。男孩在他对面挥起大铁锤,使劲敲砸在小铁锤刚才落下的地方。小铁锤不停地落下,大铁锤迅速跟上,同时传出有节奏的叮叮当当声。那四溅的铁花,有的飞到师徒面前的皮裙上跌落下来,着地熄灭。待铁块渐渐变成灰褐色时,一块挖锄似乎已成型,又被师傅插进炉火中,随即夹出另一块已成型的薅锄,男孩也提起小铁锤,二人交错轻轻敲打起来。叮叮当当的锻造声和放进水中呲……的淬火(吃水)声,不觉让人想起有人形容的铁匠生活:打点,吃点;打点,吃点——穷!
古福贵来到乡公所,与持枪站岗的乡丁打过招呼,留下颜河义,径直朝史启发乡长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的门开着,穿着绸缎排子扣长衫的史启发,背靠在雕刻有龙凤的木椅上,口衔一根竹根龙头烟杆,仰望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有一朵细腻的花一样。
“报告史乡长!”
史启发转头朝门口一看回答道:“福贵呀?”随后起身,朝旁边的椅子一指,“快进来坐。”
古福贵坐下,递给史启发一个包裹说:“这两斤大烟,朋友新熬的,拿来给弟兄们过过瘾。”
“你看,又不是外人,何必客气,每次都要带这带那的。”史启发走过去将门关上。
两人寒暄后转入正题。史启发说:“上次你托我办那事,钱区长说你们保胡保长虽然年纪大了,但他催捐派款都还能办,”史启发停顿了一会儿说,“这钱区长真是喂不饱的……”他本想说一个“狗”字,觉得不妥,借吸一口烟咳着将一口痰吐在地板上,用鞋使劲蹭了两下说,“你先就副保长干一段时间再看吧。”
“你和钱贪官差不多,也是喂不饱的狗。”古福贵在心里骂了一句,嘴里却说,“谢谢乡长大人。”他暗暗摸了摸腰间口袋里的大洋——如今人家不爱收纸币了,政府征收赋税,都不再征收纸币,按战前物价,一元征折谷两斗。也是,一百元纸币,前年还可买头小牛,去年就只能买一头猪了,现在呢,买条猪腿都不能超过八斤的——幸好事先没有将这感谢费拿出来。
有人找史乡长,古福贵借机说上街还要办点事,走出了乡公所。
古福贵与颜河义来到街上,在一个卖绿豆粉的小摊边坐了下来,打过招呼,脊背上用背带背着小孩的妇女,双手将两碗菜豆花绿豆粉递给了他们,转身弯腰将一根木柴传进了灶孔里。
两人走出绿豆粉小摊,赶场的人,已陆续挤满了宽不足两丈长约半里的青石板街。街两边站着卖农牧产品的人,产品或用布口袋,或用背篼,或用稻草包,装着摆在面前,等待买主。街两旁的茅草房,连同偶尔一栋木房的屋檐,尽力伸向街心,把这石板街挤得很窄。最显眼的是那史启发家两层的吊脚楼,将旁边的茅草房显得很是寒碜。
古福贵被茅草房前卖老鼠药商贩的吆喝声吸引停了下来,那人吆喝道:
……
老鼠精,老鼠能,不要梯子上房顶。
爬衣柜,上案板,咬坏衣服蹬烂碗。
弓着腰,杵着脖,偷吃粮食不干活。
噔噔噔,叽叽叽,一直吵醒新夫妻。
咱这药,洋人造,省城县城买不到。
吃了药,先麻嘴,鼻孔眼里冒血水。
老鼠药,便宜卖,一包只卖币一块。
币一块,不算钱,吃不了晌午买不到盐。
币一块,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
走一走,看一看,心里打打肉算盘。
少吃两颗水果糖,少抽一根纸卷烟。
不坏衣,少损粮,老鼠死完心不慌。
……
“走,我们去下边看看。”古福贵笑着对颜河义说,“这老鼠狡猾得很,只要有老鼠吃药死后,其他老鼠就不沾边了,除非像别人开玩笑说有秘方那样,把药喂在老鼠嘴巴里。”
“也是,不如喂只猫还管得长久点。”颜河义笑答。
二人来到街头,看到许多人里外围了一圈,包玉英正在唱《苏三起解》,那音质很是优美,古福贵从未听到过。颜河义看出他想看戏,就喊站在前面的人让让。看戏的回头一望是他,也都主动让开来。
古福贵挤进人群,见唱戏的包玉英生得很标致,一条乌油油的长辫搭在隆起的胸前,另一条窜到了身后蓝底白花的衣服上。一曲唱完,坐在檐下的包广林放下手中的二胡,端着一只盘子走向人群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包某与小女流落贵地,她母亲生病多天,昨晚去世,在桥下无钱安葬,望各位菩萨行善积德,施舍几个钱买几块木板,安葬她母亲。”他还未说完,姑娘已在掩面哭泣。
许多人看到开始收钱,转身离开了,留下的或多或少丢了些铜板或纸币进盘子。老汉转到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面前时,那人大声喊道:“和你姑娘睡一觉多少钱?”人群里随即传出一阵哄笑。
包广林瞧一眼那人身边的两个彪形大汉,身体一抖,侧身将盘子递向其他人。那人抓住包广林的衣领问:“你耳朵聋了?还没有回答我呢!”此时只见包玉英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像掉进冰窖一般。
“放你妈的狗屁!”古福贵向前站了一步,双目怒对那人。
“你……”那人放开包广林,右手指着古福贵,突然看到他背后剃着圆盖头的颜河义,手中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裆部。那人将手垂下来,嘟囔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向场外走去了。站在他身边的两人,也跟着走出了人群。
古福贵从怀中摸出几张百元纸币,递给包广林。包广林来到他面前,双腿跪下去并向他磕起头来。
古福贵将包广林扶起来,问他是哪里人氏为何流落到此。
包广林简约讲了家在河南,兵荒马乱,遭遇黄河决堤,离家出来唱戏逃生的事。本想往内地求个平安,谁知儿子在双龙场被抓兵,大女儿包玉蓉在易家寨被土匪侮辱跳崖,如今气病交加的老婆又魂归异乡。
古福贵若有所思,对颜河义耳语了几句。颜河义将老人拉到屋檐下,将财东想娶他姑娘做填房的事耳语了好一会儿。包广林眉毛一会儿皱,一会儿舒,仰天长叹了一声说:“我问问玉英吧。”
包玉英还未听完包广林的话就说:“爹!不!我要跟您一道回家,为您养老送终。”
“玉英乖!”包广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是爹狠心,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家五口从河南走到这里,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剩下我们父女俩衣不遮体,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身上有两文钱不是被偷就是被抢。这样下去,我们不知还有命回家没有。再说这位古先生心慈面善,家中有五六百挑田土的家业,跟了他不会吃苦的。虽然是续弦,但他大老婆,上前年因为将两岁半的儿子跌在河中溺水死亡后,自己也怄死了。两个女儿也都长大,只要敬老爱幼,和睦邻里,生下一男半女,后半生也就有了着落。”
包玉英哽咽道:“爹爹如果觉得可以就可以吧。一路走来,明抢暗骗到处都是,你还是将妈妈埋了同我去一趟他家看看,是不是真的。”
包广林走到古福贵面前,说了女儿的意思。福贵连说了几声“可以”。他从怀中摸出一叠纸币交给颜河义,要他为包家父女买两套衣服,为她母亲买两件寿服和寿被。让父女俩去桥下给她穿好后,喊几个人来,抬去古家寨,找古八字看块地安埋。
一行人匆匆向青龙坝赶去。古福贵在前,包家父女和抬丧的居中,颜河义在后。古福贵安慰父女俩,本地没有大的股匪,李甲一般“不吃窝边草”。也不是不吃,是土匪中本地人居多,人数也不多,怕出大事了官府派人来剿。他们“借”的粮款也不多,多了没有固定的地方存放,被“借”的人家都给了的。如果之前知道包玉蓉的事,他去说说就能将人接回来的,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古福贵一行翻上青龙山,太阳已搁在白虎山虎背处的山坳,正缓缓下沉,最终不见了踪影,残阳形成的霞光,却像喷出来的火焰,染黄了山头的天空,渐渐地四周暗下来,坝上的一些水田,映着霞光,变得像铺上了黄绸。他们到达青龙洞前的青龙庙,天已黑下来,好在开始变缺的月亮,在无云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他们来到房前时,父亲古祖明坐在房侧已等候多时。
古福贵安排抬丧的将遗体放在竹林边,随后安排大女儿成兰去请古八字来“开路”,不然死者灵魂缠绵附体,出不来,升不了天;同时安排人搭建灵棚。本地风俗,在外死的人不能抬进堂屋治丧,何况死者与本家非亲非故。
中途,古福贵牵着父亲的手进屋,向包家父女介绍,随后介绍了女儿成梅、成兰,安排他们抓紧重新做饭。
吃过饭,古八字翻开发黄破损的古书,查找了半天,说第二天是吉日,很适合安葬,否则要等七天后。古福贵想,这不比亲人去世,要通知亲友,要举行祭祀,要操办酒席,包广林的老婆与他古家没有瓜葛。他与包家父女商量,觉得还是让亡人早日入土为安。包家父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