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芬交接换班后,才知道昨夜有病人去世。重症病区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这里的医生分秒必争,这里的护士斤斤计较。再豁达的人,在这里会斗智斗勇,也会签生死状赌生死,还会讨价还价,分毫必争。医生如斗牛士,浑身是胆,沉着冷静,毫无惧色,见招拆招。护理人员咸咸湿湿,婆婆妈妈,象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样,大权在握,大事小事滴水不漏,一手抓,连鸡毛蒜皮的事都不放过,把护理做得没有瑕疵,完美无缺,只为争得一线生机。
接班后,小芬她们逐床照顾患者的大小便,翻身,换床单,吸痰,喂饭,安抚情绪,领物品,做检测,调整呼吸机参数,时刻关注患者的输液情况,关注患者的血氧数据等一系列的护理。
由于昨晚有人去世,影响了患者的情绪。很多患者出现了焦虑、恐惧,或多或少排斥护理,排斥治疗。
护理时,患者不理睬小芬她们的问候,也不配合她们的护理。
“大叔,帮你翻一下身,把手给我。”小芬护理3床患者翻身时,如石头一样又僵又硬,任你使劲翻身,早已汗透,几乎快要累趴,还是翻不动身。
“大叔你放松,我才翻得动。”小芬只好说。患者仍然一动不动,似乎摆明就是冰冷僵硬的红砖头,有棱有角,摆在那儿,任你搬。
小爱帮8床患者更换床单,忙活半天,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床单抽了,又费老大劲换了。换是换了,不平整还皱巴巴,根本无法看。
“大爷,被子我能掀一点,扯一下子床单。”小爱好言好语说,可8床的患者一动也不动,根本不配合,不让你掀。小爱想将就,可床单还是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入眼。
三朵给10床患者喂饭,患者嘴一动也不动,让你无从下手,饭一会儿就冷了。三朵只好又替换一勺,还是不动嘴,冷了只好又替换一勺,还是冷了。象这样喂,这饭要喂到何时?
患者不同程度地排斥治疗,情绪悲观、失望、甚至放弃治疗。小芬她们一看情况不对,只能暂停护理,先解决每个患者的情绪再来护理。
“这病说没就没了,好象所有的治疗都是白费工夫,一点儿用都没有。一发作起来,说没了就了。”3床患者的情绪在蔓延,躺平,摆烂。
“病毒是新的病毒,没有特效药。冶疗跟心态很有关系,积极配合治疗,往往会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小芬对3床患者说。
“昨夜那患者,人家也积极配合治疗,可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躲不过。”患者的心态早已崩溃。
“病从来都是两面性的,你承认自己被打败,病毒是胜利者;你敢于直面病毒,就有机会获得胜利,你就是胜利者。”小芬她们苦口婆心,想方设法劝说。
患者似乎有所动,仍然不理小芬。
“病是新的病,不可否认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新的病毒出现时,它会如何?谁都不知道。摆在大家面前,是一种可怕甚至是恐怖的结局。不断战胜自我,不断挑战自我,积极配合治疗,或许会迎来另一种结局。”小芬接着劝。
患者还是不理。
“就是最厉害的病,你不放弃,病也拿你没办法。”
“病拿走命,只在眨眼之间。没有用的。”患者真放弃了。
“躺平真的很容易,就象翻身一样,你不翻身,你永远翻不了身。”
“尝试每一次翻身,你或许真的就翻身了。”
……
小芬接着使劲,劲全用上,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一门心思就是想让患者配合护理,配合治疗。
那边小爱也积极应对。
“我不想换床单,冷冰冰的。”
“大爷床单已弄湿了,不换不行。我尽快换,省得你冷。”
“不换不换,得这病也没啥盼头,省得折腾。”8床大爷还气呼呼。
“大爷,床单换换,心境换换,再扯平整。人生还不到尽头,扯一扯,人生也平整如昔。”小爱也在劝说。
“扯平个床单都让你说出花来,但说到我心里去。”8床患者有回应。
三朵那边也一样。
“阿姨你张张嘴,多少吃点。”
“吃有什么用,还是没了命。”
“能吃不吃,那才叫没命?来,阿姨,张张嘴,命还在你的嘴里谁也拿不走。不张嘴不吃饭,那才叫没命。”
“我不吃……。”阿姨这边张口说着,三朵眼疾手快直接把饭喂进去。
“阿姨,吃饭时别说话,会噎着。”三朵喂饭没道理讲,简单明了粗鲁粗暴,还挺管用。阿姨乖乖听话,一口一口吃下去。
慢慢地,3床患者开始接受,逐渐配合治疗,配合小芬翻身。8床大爷也换了床单,神清气爽。10床阿姨最后还是听话地一口一口把饭吃完。
其他患者慢慢也转变想法,逐渐配合治疗。只有颜女士还是很固执,怎么说都不行。小芬帮3床翻好身,又转来劝说颜女士配合护理,还是无济于事,就是不配合。小芬怕与额女士僵持太久,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没有办法,小芬只好让邹妈早点进污染区。“邹妈,颜女士抗拒不配合治疗。”
在安全区的邹丽,马上排除所有杂念,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防护服进入污染区。
“邹妈,由于昨夜有人去世,所有患者都不配合治疗。”小芬迎上来,简单介绍。
“现在呢?”
“大多数患者逐渐配合治疗,只有颜女士还不配合。”
“其他患者没问题?”
“都没问题,就剩颜女士。”
“患者处于焦虑,恐惧、无力感、伤心、绝望时,会失去生的动力,这是正常心理。我们要尽力去梳理,去解锁患者的情绪。”
“邹妈,我们也觉得很无力,很无奈。”小芬发出感慨。
“普通人都这样,更何况重症患者。以后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重症患者情绪的梳理。情绪象雷点一样,随时会触发。”
“病不可怕,心态最可怕。”小芬认可。
“确诊后患者很消极,看不到生的希望,就会产生抵触心理。一旦有人逝去,如平静的水面飘入一片枯叶,镜子般的水面马上被击得支离破碎,绝望的波纹一圈一圈往四周传递,往四周扩散。因此,我们要制止这种现象的发生。”
“没错,患者的情绪不可忽视。”小爱也认同。
“其他病人?”邹丽又问其他人。
“其他病人慢慢在劝说下,积极配合治疗,接受测体温、也愿意配合记录体征。”三朵她也深有感触。
“持续关注。”邹丽点点头,又问小芬,“颜女士还是不配合?”
“是的,我怕时间久了产生不良后果,只好让你帮忙劝说。”
“颜女士这我来,你们再去劝说其他患者。”
“好的。”小芬她们分头行动。邹丽来到颜女士面前。
“颜女士,现在感觉怎么样?”
“护士长,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
“还不如死了痛快。”
邹丽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一得这种病,就是宣告死期。救不救没有什么区别?”
邹丽依然倾听颜女士的诉说,没有说话。
“一得这病,就是没命。”
护士长依然没有言语。邹丽也是若有所思,她想到爱人,她想到爱人是一个根本不把病当回事的人。她听了颜女士的话,也有所触动,竞然不知该如何去安慰颜女士。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听,偶尔只是摇一摇头不同意,或点点头表示赞成。
“护士长,得这病等于宣判死刑?”颜女士又说。
邹丽摇一摇头。
“能活?”颜女士问。
邹丽点点头。
“昨夜不是有人……。”
邹丽不言不语。
“大概得这种病都这样,医生都没把握,没有想法。”颜女士似乎是自言自语。
“一种新的病,总要有个过程。”邹丽才说。
“有活的希望吗?”
“有。”邹丽点点头。
“可听到都是死的消息。”颜女士还是解不开这结,又问,“有奇迹?”
邹丽坚定地点点头。
“可奇迹对于我来说,也没用,”颜女士叹息。
邹丽静静地听着,细心地听着,听着每一句。
“即使能活,我也没这么多钱付医药费,住院费。上次住院已付了很多钱,现在生个病象填无底洞,普通人真是生不起病啊!这病是小病还扛扛,大病就是个坑,填不了的坑。”
“医药费与住院费不用担心,国家前两天就有明文规定,医药费全免。”
“国家有规定?”
“有。”
“住院不要钱?”
邹丽点点头。
“打点滴也不要钱?”
邹丽仍然点着头。
“包治?”
邹丽还是点着头。
“当我三岁小孩?骗我住院,骗我用药,我才不上当。反正我不治了,死就死。”
邹丽刚开始还觉得有戏,又凉了,不知该如何?小芬几个病人处理好了,也过来,听了也很无奈,也很无助,不知该如何是好?
“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打电话过来。”邹丽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好胡乱出牌。
“昨天到现在都没来电,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颜女士来了精神。
“可能怕吵你?”
“不可能,我不怕吵。”颜女士找话。
“好象有手机声。”
“手机在这,哪有声音?”
“我听错了?”
“是听错了。”
“错觉?”
“护士长,帮我打给大悦。”颜女士拿起手机求邹丽。
“好的。”
邹丽帮颜女士拔打大悦的电话。
“妈。今天怎么样了?”
“妈不想治了。”
“妈,你别吓我?”
“你们还是疑似?”颜女士不答大悦的话,反而问。
“妈,只是疑似,医院没有试剂盒,核酸检测还没这么快,暂时在家自我隔离。”
“二悦呢?”
“本来与爸爸到社区医院打点滴,现回家一起隔离着。”
“你爸在吗?”
“他过来了。”大悦让爸爸接电话。
“我怕过不去。”
“别乱说话。”
“即使能,也冶不了。“颜女士更加失落,失去主张。
“别乱说。你现在能住到医院,那跟中彩票一样幸运。”
“昨天这里有病人走。”
“噢……。”
“我也担心。”
“担心啥?”
“也没有啥,反正你要好好照顾两个孩子。”
“到底怎么了?”
“两个孩子都要照顾好,别偏心。”
“你到底怎么了?”
“得这病是没救了。”
“谁说的?”
“都是这样。”
“可我们也是疑似,我们也没救吗?”
“疑似还没确诊?应该没事。”
“谁说的?”
“都是我害了你们,害得全家全中了。”颜女士又含着泪花。
“没事,我们没这么严重。”
“得这个病,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
“老婆,咱们多少钱都要治。家里不能没有你。”颜女士的老公劝说。
“现在住lCU就等于在烧钱,一天至少5000元起,我住十天,5万元就没了。住一两个月,房子的首付就没了。”
“老婆,你不要考虑这么多,多少钱就多少钱?你的命值钱。”
“横竖一死,我不想治了。”
“我把家里的存款全取出来付住院费。孩子不能没有你,我们家不能没有你,你不要放弃。”
“孩子他爸, 我怕撑不住。这钱花得不值。花了钱这命还不一定保得住,不如直接就把钱省了,留给你和两个孩子。”
“孩子她妈你不能放弃……。”颜女士的老公带着哭腔。
“护士长,你跟我丈夫说吧,叫他别浪费那钱了,帮我叫他一定要把两个小孩照顾好。”颜女士有些喘不上劲来,又把氧气罩取下来。
“颜女士,你赶紧把电话给我,我来说。”邹丽马上接过电话,对小芬说:“小芬,帮颜女士把氧气面罩戴上。”
邹丽自己走到一旁接听电话。一旁的小芬帮颜女士把氧气罩戴好。
“大哥,你好!我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长。病人的情绪不是很稳定,可能需要你们家人的配合。”
“护士长,你好!我们一定会配合。你说,要先打多少钱?我一定先凑齐转过去。”
“大哥,是这样的。针对这次疫情,国家是有相应的政策。”
“国家有政策?有政策就有政策,是不是加价?没问题,跟我说,再难也先帮我把人保住。两个小孩不能没有妈妈。”
“不是。是国家针对此次新冠患者是免费治疗的。”
“免费治疗的?这听起来怪怪的。住院都是要付钱的,该多少就多少?不会少医院的。”
“免费治疗,不要钱,知道吗?”
“护士长,你讲话算话吗?”
“算话。”
“好,你是说百分百免费吗?”
“百分百免费。”邹丽提高了声调。
“这有可能吗?国家免费,医院免费,这不可能的。你骗我,我可是老实人。虽然我老婆是病人,我只是疑似,还清醒着。”
“大哥,真的是免费的。”邹丽听了哭笑不得,只好再次解释。
“这免费肯定有假,我不相信。我们连住院的机会都没有,突然又冒出住院免费,这是个冷笑话吗?”
“你先别急,你查查前两天的公告,查完再回我。”
“我先查一下,你稍等。”
一会儿工夫,颜女士的老公回过来。
“我没查到,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我们是疑似,连医院都住不上,还在家里隔离着。那住院免费好象是天方夜谭一样,离我们太远。”
“这个是前两天出来的政策,我可以找出来给你。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你先协助我劝说颜女士治疗,我等下把文件找给你。”邹丽耐下心说。
“好吧。”颜女士老公才将信将疑答应,“帮我把电话给我老婆。”
邹丽把手机递还给颜女士。
“老婆,住院是免费,我再打听打听。你先配合治疗,别放弃,要活下来。两个孩子等着你,我也等着你。”
“妈,我们等着你。”大悦也在一旁喊。
“妈,我想你了。”二悦也来了。
“好吧。”颜女士终于松口了。
邹丽才舒了一口气,取出平板,让小林帮找医院免费治疗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