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个多月,武市一直是阴雨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这一个多月,天气不是摆谱甩大牌摆臭脸,就是哭哭啼啼哭得稀里哗啦;不是阴阴沉沉,就是风风雨雨;如果是雨季烟雨蒙蒙,至少还有点诗情画意,诗意盎然;至少还阴雨绵绵,烟雾缭绕,还能给城市蒙上欲拒还迎朦朦胧胧、羞羞答答的神秘感,还能给城市带来如国画大师泼墨写意、层次分明的层次感。虽然都是阴雨天,但还是有点区别。这一个多月的阴雨天,像泾河与渭河一样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段:一段是封城前,另一段是封城后,截然不同的两段。
封城前这一段的阴雨天并不出彩,没有影响到谁,你阴让你阴,你雨让你雨,我该怎么安排照样安排,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天气碍不到我,也阻挡不了我。最多看看天气,尊重你一下,给你点面子,或撑把伞,或坐公交车,或自己开车,地球照常转得欢。这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叫卖声不断,谈笑声不止,城市的烟火气弥漫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平时这种天气,大家会怨天怨地怨声载道,不过至少还可以在外面溜达溜达换换心情,人还是自由的。
封城后这一段马上变了样,每个人都受到影响,你阴跟着你阴,你雨跟着你雨,该怎么安排的全部取消,吃还是该吃吃,喝还是该喝喝,乐却怎么也乐不起来,疫情瞬间让城市没了烟火气,没了活力,没了繁华。没了白天,只有无尽的黑夜;没了嬉皮笑脸,只有惊恐万分;没了活力四射,只有死气沉沉,城市仿佛停止了运转,像汽车抛锚一样,戛然而止。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叫卖声消失了,谈笑声消失了,城市的烟火气像被一场飘泼大雨浇灭一样,也消失了;城市的活力也像被强悍的北风刮走了一样,也消失了。封城后,真如世界末日一样,昔日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之城,变成冷冷清清萧萧杀杀之城,如天地混沌之时,遮天蔽日,黑天暗地。城封了,人全宅在家。如果说前半段太阳像刚过门的小媳妇,羞答答地躲着不见人。那么后半段疫情肆虐,太阳就像被疫魔吞噬一样,让人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连续的阴冽天气,却难掩全国各地那士气高昂的驰援大军,怀着不破楼兰誓不回的决心,星夜逆行疾驰干里来战疫。29日这天,上天可能被源源不断逆行战疫的狂潮吓到,一个多月以来,破天荒给了武市一个久违的晴天,就像那个久违的笑脸回来一样,让人一扫心中的阴霾,阳光归来。
难得的晴天让压抑的心情马上消散,久违的晴天让邹丽的心情也随着晴天。疫情依旧肆无忌惮,但晴天总是一个好兆头。天气这么好,城市依然空寂。封城已经好几天,邹丽还是不习惯这种氛围,无法接受城市现在的模样。每个寻常日子,大街小巷人声鼎沸,人来人往,老远你就可以闻到热干面的味道,听到那吵吵闹闹的人气声:大街上各地口音的人川流不息,各式各样的小吃扑鼻而来,做小买卖抑扬顿挫的吆喝,快递小哥穿梭不停,外卖小哥随处可见,络绎不绝的汽车,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这些场景交织成繁华的武市。而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只有让人忐忑不安,让人心惊胆战,没有人气空空荡荡的空城,偶尔会有点消毒水的味道飘过来。
晴天总归是难得的,也像是偷来的,邹丽异常珍惜。太阳捎来万丈光芒,用晴天提示你,尽管前路漫漫困难重重,已经没什么可怕的。天晴了,有太阳了,还怕什么。
万道霞光照着医院,好天气预示着好心情,邹丽提前到医院,开始一天的工作,先落实防护用品的情况。
“今天早上防护用品到了没有!”她问物管处值班人员。
“还没到,才联系,可能还要十分钟才到。”物管处值班人员答。
“快交接班了,不会耽误吧?”
“不知道,这我不敢保证,只有防护用品到位我才敢确定。现在防护用品太紧张,都是星夜从千里之外发过来,什么时候能到谁也说不准?”物管处值班人员解释。
“防护用品什么时候能正常供应?”邹丽又打听。
“不知道,谁也不敢保证。”
这时小芬过来领防护服。
“邹妈,昨晚又有两人去世。”小芬告诉邹丽。
“两人去世。”邹丽听着还是有点刺耳,有点震惊。
“对。”小芬答。
“哪两床?”
“还不清楚。”
“处理了没有?”
“里面她们应该处理完了。”小芬说。
“还没有通知家属吗?”
“不知道。”小芬说。
“等她们换班出来问问。”邹丽虽然见惯这种生死场面,也感觉被电触到一样,浑身不适。
“好的。”
“小芬,你在这等防护用品,我跟江主任确认,看今天氧气瓶能否早上运过来?如果能早上运过来,正值交接班,这么多人一起搬,很快就搬完了。”
“邹妈,你赶紧确认,这么多人一起搬,最多两三趟就搬完,省得重新安排。”
邹丽与江主任联系后,得到的答复是早上来不及,最后确定下午四点钟前到,再由下午交接班的医务人员来搬。
“邹妈,防护用品领出来了。”小芬已经把防护用品领出来。
“赶紧分发下去,各自检查自己的防护用品,看看有没有问题?”
“好。”
“检查完开始穿防护服,准备交接班。”
好久没有见到太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阳光。经过了初期的慌乱,大家穿防护服已经提速不少,邹丽还是按照惯例给大家画卡通人物,小芬还是画上太阳神,小爱还是画上小猪佩奇,并写上祝福鼓励的话语。这是每天最开心的时刻。
“小芬,我晚点进去,有什么情况及时反馈。”
“好的。”
“我在外面等秀米她们出来。”
“好的。”
邹丽目送小芬她们交换班,等着秀米她们出来。
“秀米。”
“邹妈。”
“昨晚是哪两床的患者去世?”邹丽问。
“是22床与29床。”
“通知家属没有?”
“还没有。”
“这两床是李素与陈敏管的。”
“对,22床李素管的,29床是陈敏管的,两人还在后面,还没出危险区。”
“一起等她们。”邹丽对秀米说。
“好。”
“她们来了。”秀米喊。李素与陈敏也是外地人。李素来的时间跟秀米差不多,也还没有单独面对这种情形。陈敏年纪大一些,有经历类似的情形,但也没有独自应付过这种场面。邹丽担心她们像秀米一样心里承受不住,所以特意等候她们。
邹丽带着她们到护士站查到患者的家属电话。邹丽让李素先打22床患者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久也没有人接。
“邹妈,没人接。”
“你再拨一次。”
李素又拨一次,这次接通了。
“你好!这里是第三医院先谷院区的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什么事?”
“杨小鱼跟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
“是这样,杨老先生昨晚去世……。”
“什么?昨晚去世,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
“我们有拿患者的电话打,可是打了好久没人接。”李素说。
“没人接,不可能。”黄先生不信。
“你可以查查。”
“几点?”
“大约凌晨四点。”
“现在我们进不了医院,你说怎么办?”
“病人我们已特殊处理好,按照医院规定,家属自己要联系殡仪馆。”
“你们打吧,我们也没办法过去。”
“这不符合规定,需要家属自己联系。”
“你们确定尽力抢救了?”
“病人的病况直转而下,我们组织抢救,但没抢救过来,我们已经尽力了。”李素被问蒙了。
“你们不是天使吗?怎么可能救不了?”
“我们……。”
“我爸没了,没有爸爸了……。”杨先生伤心。
“请节哀顺变!”
“你们说得容易,你们怎么连一个病人都救不过来?”
“我们……。”李素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好!杨先生,我是重症监护室护士长邹丽,你父亲去世我们也很难过,请你节哀!疫情暴发后,医院对每个病人都竭尽全力在救护,不会放任不管,但有时病情也是我们医护人员无法左右的,特别新的病毒,摸索阶段,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请你理解。”邹丽赶紧接过来。
“我知道疫情是突发……。”
“全国所有顶级的专家都拼了命在抗疫,每个人都不想面对,在没有特效药,没有疫苗之前,任何事都无法预测。”
“我知道,我……。”
“我们也不希望这样,能抢救的我们都会尽全力去抢救。我们只是普通人,普通的护士,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在抢救病人,不是什么无所不能、可以呼风唤雨的天使。”
“现在医院连张病床都没有,怎么看病?”杨先生有些失控。
“你说连病床都没有?”
“家里只有我爸能住院,现在又走了,家里其他人发着烧,去医院理都不理你。”
“现在病人太多,医院忙不过来……。”邹丽才说这么一句,就被打断。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只有在家等死。”杨先生硬生生地打断邹丽的话。
“目前针对轻症患者是取药在家自我隔离治疗,暂时没有这么多的床位……。”邹丽试图说完,还是被打断。
“就是说,我们只能等死。”杨先生又强力切断。
“现在床位不够,国家正全力以赴增加床位,紧急开工在建的火神山医院与雷神山医院,有2000多张床位,近期都会完工。第四批定点医院还能腾出6000余张床位。”这次,邹丽尽量说得紧凑,不让他插入,影响节奏,带乱节奏。
“只怕我们等不到那床位,要是我爸早点住院,会这样吗?”
“怎么会呢?事情正逐步解决,你先去登记,以便早点安排,去晚了,没安排上,才是最大的错。”
“你确定刚才说的是真的。”杨先生这时才转过弯来。
“你可以去证实。”
“谢谢护士长,我相信你,尽快去登记。刚才我……我错了,我向你们道歉,殡仪馆电话给我,我马上打。”
“我让李护士告诉你。”
“谢谢护士长,再见!”
“再见!”
邹丽把电话递还给李素,让她告诉杨先生电话号码。
处理完,邹丽又让陈敏通知另一个患者家属。陈敏迟疑了一会儿,没动,担心碰到同样的难题。
“陈敏,没事。来,打吧。”邹丽鼓励她。
“邹妈,心跳有些快。”
“来,深吸几口气,感觉会好一些。”邹丽做示范。陈敏照做,感觉好多了,便开始拨打电话。
“你好!是吕十五家?”
“是。”
“你们什么关系?”
“他是我丈夫。”
“吕太太,你好!吕老先生昨晚病情恶化,已经去世。”
“你说什么?他走了,怎么比我先走一步,怎么不等我?呜……。”吕太太可能失控,瞬间崩溃。
“吕太太……。”陈敏感觉不妙。
没应。
“吕太太……。”
“怎么了?”邹丽感觉不对。
“吕太太没回应。”
“不应?”邹丽问。
“不知道?”
“晕倒了,你接着呼叫,我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电话?”
“吕太太……。”陈敏不停地呼叫,电话还是没人应。邹丽判断可能是患者家属突然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无法接受,晕了过去。
“邹妈,现在怎么办?”陈敏以前没有碰到这种问题,也不知该怎么办?
“你继续呼叫。”邹丽对陈敏说,回头又问秀米,“能不能找到其他电话?”
“邹妈,正找着。”秀米回着,“邹妈,有了,有了,找到了。”
“打,赶紧打。”邹丽迫不及待地说,她担心吕老太太有事。
秀米马上拨过去,她心里也在打鼓,紧张地等着,终于电话接通了。
“我是第三医院先谷院区重症监护室的护士。你好!你跟吕十五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
“你父亲昨晚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去世了。”秀米说。
“你说什么?我爸……。”吕先生惊呆了,无法接受这结果。
“按医院规定家属自己联系殡仪馆。”
“我……我现在人在外地,也回不去,你们联系吧。”
“还是需要家属联系,这是医院的规定。还有我们有个同事刚才打你母亲的电话,一说你爸的事就没了声音,不知什么情况?”秀米接着说。
“你说什么?你们打给她干嘛?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这下完了,完了,她肯定晕死过去。”吕先生大喊大叫。
“晕死过去?那怎么办?”秀米也不淡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在外地,我爸住院,就她一个人在家,还发烧病着。”
“家里没有其他人?”秀米又问。
“没有,就这么个疫情,家就没了。”吕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你先确认你妈妈怎么样?”秀米提醒他。
“好。”吕先生说完直接挂了。
邹丽让陈敏挂掉电话,担心占线,吕先生拨不通。
四个人面面相觑着急地等着吕先生的回音。
“邹妈,怎么办?”陈敏眼睛红了。
“先等吕先生的电话,到时再说。”邹丽安慰她。
“要是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陈敏心乱如麻。
邹丽没回应。这时,有电话进来。
“怎么样?”秀米立马接起。
“我打过去也没接,我担心……。”
“你打过去也没接吗?”
“没接,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吕先生也乱了。
“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我爸昨天住院,我妈还发着烧,没病床也住不了院。”
“这下怎么办?”陈敏全慌了。
“你打急救电话120。”邹丽建议。
“120,好,我马上打。”片刻之后,他回电话过来,“打了,120忙音,怎么办?”
陈敏、李素与秀米全瞪着邹丽。
“我妈本来病情也很重,听到我爸的事,晕死过去,我担心我妈。唉!你们不该拨打我妈的电话,这下完了,这下完了,我妈如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也……也不知道,刚开始留你母亲的电话,谁知道会这样?”陈敏在一旁急哭了。
“先别急,先别急。”邹丽连忙说。
“你们当然不急,可我急,我担心我妈。”吕先生急了。
“吕先生你继续拨你母亲的电话,看有没有接?秀米你拨打120,我来协调一下医院能不能安排救护车?有没有床位?我们分头行动,怎么样?”邹丽建议。
“好。”
吕先生接着拨打他母亲的电话,秀米拨打120。邹丽联系江主任看能不能协调救护车以及安排床位。
江主任听了马上协调。
“邹妈,120还是忙音,怎么办?”秀米说。
“再打。”
说话间,江主任已经回过来说协调好了,会马上安排救护车过去,床位也安排好了。
“陈敏,赶紧通知吕先生。”
“好。”陈敏第一时间拨电话过去,占线。
好一会儿,吕先生回过来,陈敏接了,急切地问:“吕先生,医院已安排好,你那边怎么样?”
“还是没接。”
“我们这边安排好了,你家地址发个给我?”
“加你微信,我发给你们。”
“万一你母亲无法开门怎么办?”陈敏又问。
“万一进不了,你们直接破门。”
“破门,合适吗?”
“我再打打,没有就破门,管不了这么多。”
吕先生挂了电话,接着拨打他母亲的电话。
“江主任已经安排好,那边怎么说?”邹丽问。
“邹妈,吕先生还是没拨通,还在拨。”陈敏答。
“万一进不了门,怎么办?”邹丽问。
“吕先生让我们直接破门进去。”
“看吕妈妈能否自己打开,不行的话,让吕先生自己先通知派出所。”
“好。”陈敏马上拨打吕先生的电话。
片刻后,吕先生说母亲已醒过来,把门打开了,到家就能进去。
邹丽马上告诉跟车急救护士,门已打开,可以直接进。
这时,邹丽收到院长的群公告,驰援人员已到,今明两天陆续安排交接。根据安排,本院医务人员保持不变,与驰援人员并肩抗疫,请大家积极配合。
邹丽回收到。
又传来小芬的对讲机:“邹妈,患者还是受到影响,又不配合治疗。”
“这段时间可能都会这样,反反复复,甚至更糟糕,你们要做好心里准备,做好打持久战。”邹丽想了想说。
“我知道了,邹妈,我让她们调整心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小芬调整自己。
“你们先处理,我这边处理完再进来。”邹丽说完,又对陈敏说:“忙这么多,你还没让吕先生拨打殡仪馆电话。”
“忙晕了,我马上打。”陈敏才记起。
邹丽接着对她们说:“你们先下班回去,其余我来处理。”
“邹妈,我们也要等忙完这些再走。”
“你们赶紧下班回去,我会安排其他人继续跟踪。驰援人员到了,今天要安排交接事宜。”
“邹妈,交接?我们会换走吗?”秀米不解。
“不会,并肩战疫,快回去休息。”
“好。”三人才放心下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