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日这天,邹丽直到中午十二点才醒来。醒来时感觉这两天头痛欲裂的情况有所好转,精神状况也好了很多。两天没合眼,需要这一觉来补充。她的身体也好像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一样,累到极限自己沉睡过去。她记得凌晨五点种还醒着,后来就忘了。得到充足的休息,犹如手机充了电,她的精神恢复了些,体力也恢复了些。
迷迷糊糊地,她记不清今天几号,也记不清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她努力地想了想,两天前,她追着爱人的车。只有这一段她记得清清楚楚,其余的都没有什么印象,好像就只有这件事。她有点迷迷茫茫,便去洗漱,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邹妈,午饭放外面。今天你一定要吃,已经两三天没吃饭,这样下去可不行。”小芬敲着门,在外面喊着。
“你先放着。”邹丽的声音有些沙哑,分明是这两天造成的。
“邹妈,嗓子怎么了?”小芬觉得声音不对,有点沙哑,肯定是这几天伤心过度,加上没有休息好。
“没事。”邹丽试了试嗓子,把声音压低一点,稍微好一点,但还是沙哑
“邹妈,多喝点温开水。我帮你配些药过来。”小芬着急地说。
“不用,我多喝点温开水,就行了。”邹丽说。
“我有清咽含片,我去拿过来。”小芬说。
“我多喝点开水……”邹丽的声音还沙哑着,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还有你手机关机了,打不通?”小芬又喊。
“没电自动关机了。”邹丽才发现手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她赶紧找充电器充电。
“我先去拿药,你稍等。”小芬跑过去取药。
还没洗漱完,她赶紧烧水,赶紧开机,接着洗漱。开机过后,手机正在恢复。
“邹妈,药我拿过来,你跟饭一起拿进去。”小芬已经取药过来。
“你先放着,我等下取。”
“邹妈,不要再等了,等下饭又凉了,还有你的嗓子也不能耽搁。”小芬说。
“先放着。”邹丽洗漱还没完。
“不要再等了。”小芬催着。
“嗯。”邹丽的饥饿感很强烈,真饿了。她记起来了,她这两天没胃口,好像是没吃。
“邹妈,你一定要吃。不吃,身体迟早也会垮的。”小芬又催。
“我取,我取。”邹丽洗漱完,准备去取。那边手机打开了,她看到显示未接电话一大串,微信也是一大堆。
电话也响了。
“邹妈,你不出来取,我给你送进来。”小芬又说。
“这怎么行?我自己取。”邹丽知道疫情禁止串门,赶紧说。
小芬知道禁止串门,她只是用激将法,来逼迫邹妈。没办法,非常时期配上非常手段。
邹丽不接电话,先去取饭取药。取了饭与药回来,电话铃声已经停了。
“邹妈,赶紧吃,你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这样会吃不消的。”小芬又在外面喊。
“我马上吃。”邹丽回答。
电话又响了。
“妈,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一接起来,女儿的声音就来了。
“我……”邹丽的声音还是沙哑。
“妈,你的声音?感冒了?”女儿吓得声音在颤抖。
“没事。”
“都沙哑成这样,还没事。”女儿有点生气。
“我等下吃点药,多喝点水,就会好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吗?疫情最吃劲的时候,你要是再被感染了,我和弟弟怎么办?”女儿越说越生气。
“妈,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一旁的儿子也急了。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
“什么大惊小怪?这是疫情,我们……”女儿又有点伤感。
“我知道,我马上吃药。”邹丽安慰女儿。
“还有你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女儿也追着这事。
“妈,你一定要吃饭。”儿子也喊着。
“我准备吃。”邹丽尽量放低声音回应。
“你不要再这样折腾自己。”女儿有点怒气。
“我马上吃。”
“药也要记得吃。”女儿又提醒。
“记得,记得。”邹丽答应。
邹丽也饿了,还是没有胃口,心里堵得慌。她记不清自己这两三天有没有吃?应该有吃一点,但她忘了。
电话又响了。院长来催吃饭了,江主任也来催,小然也来催了,秀米也哭哭啼啼来催,都来催她吃饭。
邹丽没办法,只好逼自己吃。
“邹妈,吃了没?”小芬还在外面。
“正吃着。”
“赶紧吃,别冷了。”小芬才放了心。
知道邹丽吃了饭,吃了药,小芬心满意足地走了。电话也歇了。
吃完,邹丽想了想,还是出现追爱人那个场景,但现在好了很多,没有前两天那么难受。那两天一想到这些,心里都疼得如百爪抓心一样,心都在颤抖。那时顾不上电话,没有胃口,也忘了饿,全部被她甩到一边。
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脑海里对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送别爱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其他都忘了。即使有些残存的记忆,也是片段的,也是模糊的,好像爱人走了这事根本没有发生,根本是个假象。
她翻着爱人的微信,试图回忆起她与爱人的点点滴滴。但她感觉是徒劳的,因为以前的都早已存在脑海里,而这几天就像中断了一样,没有一点印象。
她慢慢回想,一小段一小段地想,她记得那时刚接到病危通知书:
那晚一听到病危通知书,邹丽懵了。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她都听不见,好像跟孙悟空一样,元神出窍。好一会儿才意识似乎有电话,她接起来。
“妈,我看到消息,说我爸已经走了,呜呜。”女儿哭着。
“还在抢救,谁说的?”邹丽才醒悟过来,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我把截图发给你看看,呜呜。”
邹丽打开微信看了一眼,不敢相信。
“妈,有没有看到?是不是这样?呜呜…”女儿在电话哭着。
“你爸还在抢救,只是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而已。”邹丽才说。
“病危通知书,我怎么不知道?呜呜。”女儿哭得很伤心。
“妈,爸怎么了?哼哼。”儿子也在那边哭。
“可能是病危通知书造成误解?”邹丽胡乱猜测着。
“我爸还在抢救,你要赶紧澄清。”
“我想想要怎么澄清?”
刚放下女儿的电话,院长电话又来了。
“院长,呜……”邹丽已泪流不止。
“我已经帮你请了假,做了安排。”
“院长,现在只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还在抢救。”邹丽急了,她认定爱人能够抢救回来。
“只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还在抢救。你是说我兄弟还活着?”院长才恍然大悟。
“还在抢救。”邹丽确定。
“那网上的消息是怎么回事?”院长不解。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邹丽也不清楚。
“病危通知书什么时候下的?”院长问。
“11点多。”
“应该是媒体知道病危通知书的事,造成误解。”
“不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邹丽也不知道。
“去澄清一下,以免大家误解。”院长建议。
“明天的班我想继续上。病危通知书是下了,但抢救回来在我们重症监护室时有发生。”邹丽解释。
“要不这样,班你继续上,但你明天不进病区,就在外面。”院长想了想,做了折中。
“不进病区,这怎么行?”邹丽不答应。
“先这样上吧。”院长还是决定。
“好吧。”邹丽只好答应。
“你赶紧想办法澄清一下。”院长提醒。
“我正在想。”邹丽正考虑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这边挂了,邱主任的电话也来了。
“邱主任。”
“网上有传闻,怎么回事?是真的吗?我……”邱主任也急得语无伦次。
“医院刚下病危通知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传闻?”邹丽解释。
“同济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邱主任大吃一惊。
“才下没多久。”
“说明院长还在抢救,可网上的消息是怎么回事?”邱主任想不通。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邹丽说。
“嫂子,你稍等,我确认一下,等我电话。”
不一会儿,邱主任的电话又来了。
“嫂子,我问了,还在抢救。”邱主任说。
“现在怎么样?”邹丽问。
“还在抢救,还是没多大好转。”邱主任的声音有些低落。
“没有好转?”邹丽惊慌失措。
“专家都在,下了病危通知书,就说明病情随时会恶化。”邱主任叹口气。
“那怎么办?”邹丽心慌慌的。
“专家会竭尽全力去抢救的。”邱主任安慰她。
“网上的传闻怎么办?”
“找个平台解释还在抢救中,只能这样。”邱主任建议。
“好吧。”邹丽觉得可行。
挂了电话,秀米的电话也来了。
“邹妈,邹爸他……,呜呜。”秀米就迫不及待地哭起来。
“还在抢救。”
“邹爸还在抢救?”秀米听了止住眼泪。
“对。”
“网上的消息是假的?”秀米不解。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秀米转哭为笑。
“只是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那就是随时有危险。”秀米又担心起来。
邹丽没有言语。
“今天是我出院隔离的第一天,有空刷新闻,就看到这个消息,我好怕。”
“没事,还在抢救,赶紧去休息。”邹丽安慰她。
“可邹爸还是很危险。”秀米还是担心。
“这么晚了,早点休息。”
“好吧。邹妈,再见!”
一晚上电话不歇,都是追问网上的事。挂了电话,邹丽便在社交媒体发布:丈夫还在抢救。
那天晚上邹丽提心吊胆,彻夜难眠,担心错过电话,又担心医院有消息,最后才迷迷茫茫睡去。
心烦意乱时,看到爱人正笑眯眯地向她走过来。她正准备起身迎接,爱人挥着手,化成一道光飘远了。她想追上去,就醒了过来。她泪流满面,恍恍惚惚中又睡去。
听着闹钟,她连忙起床。
虽然不进病区,不用穿防护服,但她过去给“孩子们”画卡通形象,写祝福语,写名字。小芬见到她,眼睛湿了。
“我今天不进病区,就在外面,有事使用对讲机呼叫。”邹丽边给她们画卡通形象,边说。
大家心情沉重,一言不发,空气有点压抑。
“跟邹妈再见。”检查完,准备进入病区时,小芬说。
“邹妈,再见!”大家依次与邹丽拥抱再见。
“再见!”邹丽依次抱了抱她们,一个一个地跟她们说再见。邹丽感觉这场面与以前有些不一样,好像空气中弥漫着无法表达的凝重,也散发着无法言喻的压抑。
一早上,邹丽接到好几个媒体记者的电话。记者想采访她,她都直接回答:我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也不愿意受到打扰。她的心情已经到了冰点,根本没有心思接受采访。
邱主任陆续传来:
“嫂子,目前还在抢救。”
“怎么样?”
“生命体征全靠ECMO维持,这样很危险。早上听说利用心脏超声进行检查,发现除了肺很不好之外,心脏内都是血栓,心肺处于严重的衰竭状态。”
听到这个消息,她有种扎心般的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再下来就是漫长地等待,没有任何的消息。女儿与儿子打电话过来,亲戚朋友打电话过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都是这句话还在抢救。
直到早上11点,她接到医院电话,告诉她爱人已经2月18日10:54,救治无效离世,并告诉她殡仪馆的电话,让她自己联系。听到这个消息,她已经欲哭无泪,浑身哆嗦个不停。她撑着打完电话,联系是下午三点的时间,整个人都木在那儿。
邹丽马上赶到同济医院,她想见爱人最后一面,也要送他最后一程。
很多人都来了。三院很多同事来了,文昌医院很多同事也来了。
邹丽整个人傻呆呆地等在那边,等着送爱人远离。这种等待,最是磨人,仿佛时间都被凝滞,都被尘封,都被定格。她努力地回忆着,感觉模糊,是片段的,不连接的。
她依稀记得受副总理委托,国家卫健委副主任代表中央赴湖北指导组,派人表示哀悼与深切慰问。还有省委书记委托,副省长,代表省委、省政府也表示沉痛哀悼与诚挚慰问,还讲了话。她悲痛欲绝,副省长的话她已经记不全,但她大致知道意思,肯定爱人的贡献,在疫情最吃劲的时候,希望大家以爱人为榜样,团结一致,迎难而上,齐心协力,在疫情防控工作中贡献更大力量。还有关爱医务人员,落实各项措施,为坚决打赢全省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提供有力保障。还有武市市长也来了,表示沉痛哀悼与诚挚慰问。她一一感谢领导的沉痛哀悼与诚挚慰问。
她只记得这些,其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在同济医院ICU楼下等待时,好像有记者要采访,她一遍遍去翻微信,但她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殡仪馆的汽车驶出来时,她早已禁不住泪水,叹苍天无眼,悲老天无情。旁边有人搀扶着她,待汽车缓缓驶出,她再也忍不住,奋力地挣脱了搀扶,跑向汽车,想跟爱人最后的道别。汽车仍然向前慢慢地开,她一路小跑追着,号啕大哭,想唤醒爱人,唤回爱人,可一切徒劳无功,一切茫然若失,像洛夫的那首《烟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
我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
同事紧紧地抱住她,她还是仍然追出好远,直到汽车消失。
后来,她都忘了是怎么回到宿舍,但她记得最清楚,她还是严格做好消毒,才回到宿舍。
那个晚上她也没多大印象,好像接了几个电话,具体讲什么话,她也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提到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通过社交媒体对武市文昌医院院长刘志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表示哀悼:“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时,刘志医生感动了也挽救了无数生命。”
但是谁说的,她也记不起来,她在心里面默默地感谢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呆在那边,想起爱人的音容笑貌,想起爱人过去的点点滴滴。期间接到两个孩子的电话,女儿以泪洗面,儿子也是哭哭啼啼,连话都讲不出来。三人对着电话哭着,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那个夜晚,她根本无法入睡,脑海中那远去的汽车不停地闪现,就像洛夫那首《月问》:
今夜,我欲囚你于镜
你却飞升天宇而成为我眼中的无尽
据说无尽是一盏灯
或明或灭
都是一声呼唤
……
一夜无眠,她的脑海中还是爱人。第二天也是这样,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饿。这一天她更没有印象,浑浑噩噩,好像是接到很多电话,她都忘了谁的电话,说了什么。至于有没有吃饭,她也忘了,好像有吃一点点,又好像没吃。乱七八糟,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晚上,她也难以入眠,悲伤逆流成河,一时难以解脱出来。躺在床上,爱人的点滴像箭一样飞来,让她无法自拔。直到早晨5点,才昏昏沉沉睡去,直到中午才醒来。
时间能洗刷一切的悲伤,抚平那些伤痕。想起这两三天,好像过了一生那么久,又好像只是做一小段旅行刚回来一样,虚虚实实,虚虚幻幻。
这时,女儿的电话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接了起来。
“妈,你吃了没?”女儿急急地问。
“吃饱了。”吃完饭,她的精神恢复过来,声音恢复一些。
“妈,声音好些了,药要继续吃。”
“会的。”
“你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妈,你现在不能有事,我们只剩下你了。”
“妈没事。”
“今天好些了。前两天催你吃饭,你哪里有吃,都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妈,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女儿哽咽起来。
“我忘了。”邹丽没有印象,想不起来。
“今天要紧紧地盯着。”女儿咬着牙说。
“我会按时吃。”邹丽答应。
“晚上呢?”儿子在一旁问。
“晚上不用你们叫。”
果然,晚上自己取饭吃,按时服药,她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要以爱人为榜样,冲到抗疫前线。思念如海水涨潮一样,一波连一波地涌了过来,但疫情正吃劲的时候,无法伤心流泪,她想回到战位,用抗击疫情来思念爱人,用实际行动来追思爱人。爱人化作一道光,闪闪发光;也化作一座桥,如林徽因那首《桥》:
他的美丽,如同山月的锁钥,正见出人类匠心;他的心灵,浸入寒波,在一钩倒影里续成圆形。他的存在,却不为嬉,娥的闲惰一—而为责任;他的理想,该寄给人生的行旅者一种虔诚。
晚上,她给院长打电话。
“护士长!”
“院长,我明天上班。”
“多休息几天,别急着上班。”院长劝她。
“休息够了,你帮我安排明天早上的班。”
“不行,你还没恢复过来。”
“院长,没事,都恢复过来了。”
“声音还有点沙哑,不行。”
“沙哑已经好多了,明天早上应该就好了。”
“你两三天没吃饭了,行吗?”
“吃饭正常了。中午与晚上都是按时吃的。”
“真拿你没办法,我安排,我安排。”院长无可奈何地说。
挂了电话,她低声自语:老公,我要囚你于心,囚你入梦,囚你日日夜夜,囚你今生今世,囚你三生三世。小气吧啦,你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