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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丽下班的时候，还是很担心26床，因为病人一直认定自己是轻症，没有重视隐藏在背后的可怕，让她忐忑不安。她听说这病很怪异，无规律可遁，可她又不知道要怎么跟26床解释？她只能郑重其事地嘱咐交接班的管床医生与管床护士，要多多关注26床。
下午四点换班后，她按照正常的流程消完毒，吃了饭。今天很难得，又能吃上午饭。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是只吃两餐，今天算是又恢复三餐。吃完饭，马上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儿女的体温数据，没有问题，她就略过去。她想看小气吧啦的微信，可是没看到，心有点乱，很担心。她想拨打电话，突然想起邱主任说，爱人住院的这段时间仍然不停地打电话办公，电话被藏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拨打爱人的电话，却看到有邱主任的微信：嫂子，有空吗？邹丽一看是下午两点多发的，她赶紧确认一下时间，离现在足足有两个多小时。她赶紧回：邱主任，不好意思，我才有空，你说。邱主任那边等了好久才回过来：院长今天跟我说，如果万一，不要插管抢救。
邹丽看了，心像电击一样颤颤巍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感觉不是滋味，这话有点遗嘱的味道，怎么跟26床说的话有点相似。
还未等邹丽回过去，邱主任又发来：听到这话，我们不知该怎么办？他不愿让我们冒着风险去救治他，这让我们难办了。
邹丽知道气管插管对操作者确实有风险，这个她没去担心，没有防护面罩，还达不到三级防护条件，会逐步完善；她担心的是爱人的病已到了要插管的程度，她心乱如麻，马上回：到底什么情况？邱主任回：氧饱和度不稳定，如果再降，就有可能要插管。邹丽问：那目前呢？邱主任回：现在还好，但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看了这微信，邹丽的心才松了下来，回：邱主任，我明天过去，你帮我安排。不一会儿，邱主任回：好的，明天你什么时候过来，我来安排。邹丽回：明天我过去之前给你微信。邱主任回过来：好，过来就要你帮忙说服他。邹丽回：会的。邱主任又回过来：跟他说，气管插管虽然有危险，但是我们都会做好防护，没有一点问题。邹丽回：我会说服他。
邹丽又收到尚护士长的微信，问：她有没有空？她回：有。尚护士长回：能不能帮院感做优化改进，还有理清与制定流程？邹丽回：我马上过去。
就这样她们一起优化医院的布局，理清与制定防控流程，调整医护人员的穿脱防护服流程，系统制定了一系列全面感染防控措施和方案。除了吃晚饭，她们快马加奔，不停不歇，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全部做完。邹丽接着安排明天交接的工作，嘱咐每个人都要准确无误地交接好，特别大夜班这一班，明天早上她们就要交接第一棒。
排班表已发到群里面，私聊群又像黄昏归巢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聊开了：
没日没夜，明天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
对，封城以来，每天的工作顶得上以前一个月了，浑身快要散架。
一到危险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现在终于闯了过去。
驰援来了，我们更无畏。
我们挺过了最艰难的冬天，即将迎来最美好的春天。
我就有时间唱首不着调的歌，一个人唱没人会管。
我们一起唱。
都不在一个调上，会让人笑到肚子疼。
我也唱。
你们三个人一起唱不着调的歌，顶得上一个超级市场。
哈哈哈哈！
你一起来。
算了吧，太吵了，把月亮都吵烦了。
我有时间跳舞了。
算我一个。
……
邹丽先梳理一遍该如何交接，直到确认万无一失，又开始盯着大夜班的交接班。撑到明天，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就不会再有，也算是阶段性的胜利，因此最后一班不能有任何的差错。这样一忙，又忙到凌晨两点才休息。
第二天，依然是六点五分准时醒来。她简短地跟女儿与儿子通了电话，就挂了。今天要交接，不能含糊。当然她没有忘记还有半天的假，但这个假能不能用上？她还不知道。交接顺利，她可以用上这半天假；交接不顺利，她只能作废掉。院长的心意她也了解，但交接是重头戏，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第一次交接顺畅，下面的工作才会顺畅。尚护士长与海护士长也是这样想的。她们既紧张又兴奋，紧张的是她们将首次与恐怖的病毒面对面，兴奋的是她们将穿上战袍与病毒正面厮杀。她们无法安然入睡，眯了一下又惊醒过来，把星星数了一遍又一遍，才等来那破晓的红日。尚护士长与海护士长她们看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正是家乡那方向，心里暖暖的，睡意全无，早早醒来。她们的抗疫序幕将徐徐拉开，如同电影即将首播一样，势头正旺。
两人的脑海里已经模拟过无数次的交接，尽管有培训，她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们知道，培训与实战是两码事，有着天壤之别。早早醒来，她们已经在讨论该如何交接。六点半，海护士长忍不住问尚护士长，不知这时跟邹护士长联系会不会早了？尚护士长也不敢确定，说还是缓一缓。最后缓到七点钟准备出发时才发微信给邹丽：邹护士长，我们出发了。邹丽回：我也出发了，医院见。
有太阳的日子，会赶走所有的坏心情。今天也不例外。今天是驰援人员正式加入战队，如那轮初升的红日，红透半边天，光彩夺目，光彩耀眼。
到医院会合，开始商量第一棒如何平稳交接。邹丽很喜欢听尚护士长那沉稳的、有磁性的声音；也很喜欢听海护士长那风风火火、有点泼辣的声音，很亲切，有着浓浓的亲情味道。
进入交接，邹丽看到小爱、小兰、三朵她们，还有很多驰援的新面孔。看到这些驰援的上海亲人，虽然大家都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一双双灵动的眼睛，看不到每个人的真实面貌，但邹丽知道这些都是最亲的亲人，可以托付的亲人，值得拥抱的亲人。邹丽感到一阵温暖，脑海中闪现林徽音的诗——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今天也是小芬做院感的第一班，她主要任务是监督、指导和帮助医务人员穿脱防护服。
“小芬，要管起来。”邹丽鼓励她。小芬点点头表示没问题，进入岗位。
邹丽还是婆婆妈妈地提醒大家，交接要详细，病房里工作流程，区城划分，信息系统等都要交接，千万别落下。交接很顺畅，邹丽、尚护士长与海护士长都很满意。
“邹护士长，交接现场都有人指点，主要还是看能不能尽快熟悉？”尚护士长说。
“应该没问题，就是流程与使用的办公系统有区别，护理都一样，要一两天时间适应。”海护士长觉得没问题。
“要一两天。”邹丽点点头。她既享受着尚护士长那清澈、有穿透力的声音，又品尝着海护士长这辣耳朵、有劲道的声音，感觉美到极致。
“邹护士长，你要好好休息休息，这段时间这么累。”尚护士长又说。
“你们来分担，千斤的担子也不算重。”邹丽由衷地说。
“等下就回去休息，这么早就让你忙了。”海护士长也笑着说。
“对啊，那么早就打扰你。”尚护士长有点歉意。
“没事，有事随时沟通。”邹丽说。
“邹护士长，听说昨晚有人走了。”尚护士长问。
“我也听说了，具体还不清楚？我等她们，再详细地问问。”
“那行，邹护士长，我们先去忙，有事再找你。”尚护士长说。
“你们先忙你们的，我等她们。”邹丽说。
尚护士长与海护士长去忙了。邹丽等大夜班的“孩子们”消毒出来。
李素已经消毒出来，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样子。
“邹妈。”
“消毒好了。”
李素点点头。
“交接没问题吧。”邹丽问。
“没问题，可邹妈……。”李素欲言又止。
“怎么了？”邹丽感到一丝不安。
“昨晚走了四个。”
“四个？”
李素点点头。
“哪四个？”
“3床……。”李素正说着。陈敏也消毒出来了。
“3床？3床的病人走了。”邹丽有点失落，3床患者已连续做了两天的俯卧位通气，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毒。
“邹妈。”陈敏走过来。
“交接顺利吗？”邹丽问陈敏。
“顺利。”陈敏也感觉很累。
“通知家属了没有？”
“昨晚通知了两个，还有两个找一找联系方式再通知。”李素说。
“你们可以吗？”邹丽问。
“可以，邹妈你忙你的。”李素点点头。
“3床，还有几床？”邹丽接着问。
“26床……。”李素还没有说完。
“几床？”邹丽如晴天霹雳，直接打断李素的话。
“26床。”李素重复一遍。
“26床。”邹丽的脑袋一片空白，如深夜突然停电那样，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她被定住了，不敢想象昨天还认定自己是轻症的26床，昨晚就走了。她知道这病毒很恐怖，但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恐怖，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子遏制住她的脖子，窒息，无助，让她无法挣扎，也无从逃脱。
“你们通知。”邹丽直接抛下这话，如子弹出膛一样飞了出去。
“邹妈，怎么了？”李素被邹丽这一举动吓到了，追着问。可哪里来得及，邹丽早跑远了。
邹丽满脑子都是这个年纪、身强力壮、重症监护室的画面，反复不停，无休无止。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必须马上到爱人身边，必须、马上、立刻，一刻都等不了。她要确认自己的爱人怎么样了？要亲眼看到他，要感受到他，要触摸到他，她怕来不及。
志愿者的车带她过去，在车上她已经跟邱主任联系，让他帮她安排，她正在赶往文昌医院的路上。坐在车上，她催着志愿者开快点。志愿者说：“已经很快了。封城后没什么人，街上这么空，也没红绿灯，要是平时这个速度早超速了。”邹丽才发觉自己急了，不敢再催。可26床还不停在她脑海里转，转得她像晕车一样，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终于到了文昌医院，邱主任早已迎上来，带她去穿防护服。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防护服；那边邱主任也穿上防护服，确认没有问题，互相给各自写上名字，进了重症监护室。
“邱主任，今天怎么样？”邹丽张了好多次的嘴，没有勇气问，她怕问到她不想听到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地问。她的脑海里还是26床的画面，那么近，那么真实，那么惨不忍睹。她不敢想象。
“今天退烧了，其他还是一样，没有改观。”邱主任忧心忡忡地说。
听到邱主任这话后，她整个人才从极度的惊悚中缓过来。一路上她是在慌乱与恐惧中度过的，等志愿者的车，坐志愿者的车，她都觉得时间过得相当慢，慢到她心碎，如磨墨那样慢慢地磨。见到邱主任，要不是邱主任提醒要穿防护服，她绝对会不顾一切地闯进病房，她不能等了，连一分钟都不能等。
“退烧了。”如在空中扎下来，体会到失重的恐怖后，又稳稳着地一样，她感觉说这话还是有点抖，是激动地抖，就像小孩子终于要到了很久都没要到的冰淇淋，太高兴了，撕下包装，冰淇淋“啪”就掉到地上，可小孩捡起来照样吃得有滋有味。确认爱人没事，退烧了，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像回收风筝时，又感受到风筝还在一样。
“退烧了，不过反反复复。”邱主任补充。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邹丽已忽略邱主任的话，胡乱应着，但说这话正常了，已经不抖。
穿好防护服，邱主任把她带进重症监护室，对她说：“嫂子，院长在里面。”
邹丽已看到爱人，躺在病床上，她的心跳不知不觉在加速，有点控制不住，手心也都是汗，她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嫂子，帮我们说服他，让他安心养病，让他该插管还是要插管。”邱主任说。
邹丽屏住呼吸，才点了点头。
“确实不答应，也要先安排无创呼吸机。”邱主任担心一下子说服不了，又加一句。
“还有饭菜是热的，他现在胃口也差。”邱主任又提醒。
邹丽点点头，心还是控制不住，快蹦出嗓子眼。很久没见过爱人，两人总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擦肩而过。也许是这个原因，让她与病毒也一样擦肩而过。现在爱人已经近在咫尺，看到爱人憔悴的面孔，戴着鼻塞，躺在病床上，她的心如针刺。旁边显示器显示体温正常，指脉氧饱和度只有九十二。
她抢身过去，爱人还不知道，没有反应，但她的泪水早已抑制不住，想张嘴说话却说不出来，咽喉被什么卡住一样，双手紧紧地握住爱人的右手。爱人还眯着眼，但已经感受到，他喘着气，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
“嗯。”邹丽才从咽喉底挤出这一句。她把爱人的右手用双手紧紧握在自己的胸口。邱主任递过来一张凳子。邹丽坐了下来，邱主任又一声不吭地退出。
爱人怕把病毒传染给她，想挣脱开，被她紧紧抓住。就这样被紧紧地抓着不放，足足有十几分钟，两人没有言语，却像无声地长谈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虽然邹丽穿着防护服，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爱人的温度，也感受到爱人的热度。旁边监测仪的声音一直在响，屏幕上数字也在不停地跳动，这些她都过滤了；她最想听的，是爱人沉重的喘气声，如天籁之音，划破苍穹。
“孩子呢？”好久，爱人才问。
“在家。”
“还好吧。”
“还好。”
“你没告诉他们吧。”
“没有。”
“暂时先不告诉他们。”
“嗯。”
两人又这样默默交流着。
“退烧了，快好了。”
“退烧了。”
“帮我找找手机在哪？他们给我藏起来了。”
“你是不是又想打电话？”
“没有。”
“没有怎么会藏你的电话？”
“我……。”
“你这么不要命，肯定要把你的手机藏起来。”
“我不打了。”
“安心养病，手机才会给你。”
“躺在这被控制得死死的，什么事都帮不上忙。”
“你都病成这样，还不专心治病，还要帮什么忙？”
“……。”爱人一时无语。
“这病没有这么快，要专心治才行。”
爱人没有回应。
“总是退了烧又马上投入工作，这样反反复复，哪里能好？要怎么好？”邹丽提高了音量。
爱人想挣脱她的手，邹丽死死握住，不让他动。
“安心治病好吗？”邹丽用乞求的口气说。
爱人一动不动，不挣脱了，像是默认了。
“就这样说定了。”邹丽乘虚而入。
爱人算是默认了。
“你今天没吃吗？”邹丽又指着床边桌子上的水果和一份饭菜问。
“没胃口。”
“营养也很重要。”
爱人没回应。
“你再这样食欲差，我只能给你上胃管了。”邹丽板起脸来。
爱人没回应，憔悴的脸露出难得的笑容，手动了动，好像说还好不是你护理，不然我就糟了。
“我喂你吃。”邹丽放开爱人的手去取饭。
爱人的心情如雨后阳光，邹丽一口一口喂给他，他胃口大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看着爱人吃饭，邹丽乐得像吃了蜜糖似的，心花怒放。到最后，邹丽又喂了水果给他吃，虽然没吃完，但还是吃了一半。
“这病很厉害，一定要插管。”趁着这股劲，邹丽说。
爱人没有回应。
“做防护是有危险，不会那么容易传染给别人的，我们也经常做。”邹丽劝说。
爱人还是没有言语。
“听到没有？”邹丽又握住爱人的手。
爱人想挣脱，邹丽握着不放。
“听到没有？”邹丽追问。
“用无创呼吸机吧。”爱人终于退了一步。
“你的氧合情况这么低，一定要插管。”
“插管同事有危险，先配无创呼吸机吧。”
“好，这次先听你。”邹丽见最低目标达成，就坡下驴。
爱人点点头。
“但先说好，这次听你的，下次听我的，如果要插管，不会再有商量的余地。”邹丽事先声明。
爱人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我要你好好活下来，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是总统来商量，我也不会答应。”邹丽提了要求。
爱人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防护级别肯定会提上去，现在没有防护面罩，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了。到时你也不用担心传染给同事，知道吗？”邹丽解释。
“以后我不要再听“不要插管抢救”之类的话，听清楚没有？”
“我们约好一辈子白头偕老，你不能食言的。”
“女儿在家等你，儿子也盼着你陪他打球。”
爱人静静地听着这幸福的唠叨，犹如听涨潮时海燕掠过浪尖的欢快，那么空灵，那么飘逸，很满足，也很知足。
“我去准备无创呼吸机。”邹丽才松了手，起身去安排。
“无创呼吸机。”邹丽对邱主任说。
“准备无创呼吸机。”邱主任乐得像小孩似的，快要蹦哒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