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丽接了海护士长的班。上班之前,邹丽抽空发微信问爱人:现在怎么样?爱人回过来说:好多了。听到这样的回答,邹丽的心情顿时也阳光起来。她顺便建议爱人:该插管一定要插管。爱人还是没有回,但她已等不了,放好手机,准备穿防护服进危险区。
交接完,海护士长便与同事乘指定电梯至9楼,脱防护服,清洁处置,洗澡后就坐车回酒店;而邹丽一进入病房,阳光灿烂的颜女士就对她说:“护士长,我见到了上海的两个护士长。”
“怎么样?”邹丽急切地问。进危险区前,她一直担心患者的情绪会受到影响,可从颜女士身上看不出一点儿痕迹。她暗暗称奇,从心底里佩服两个护士长,不知她们用什么方法安抚患者的情绪。
“上海驰援我们,我太高兴了。”
“她们舍小家,为大家。”
“一看到她们,那种亲切感就涌上来,很自然,不知为啥?”颜女士还沉浸在那场景中。
“是亲人。”
“对,只有亲人才会有这种感觉。”颜女士感慨地说,如到大自然中,呼吸着那原本的、原有的新鲜空气那样自然,那样平常。
“也分担了我们的重担。”邹丽也情不自禁地说。
“两个护士长的声音很好听,听着都是一种享受。”
“那你以后多听听。”
“我现在就盼着。”
“刚下班。”
“好像已经很久了。”
“明天还会过来。”
“我期待她们。”
“你现在恢复得不错,还要坚持下去。”
“护士长,我一定坚持。”
“加油!”
“加油!”
3床是刚转诊过来的患者,上了无创呼吸机,还算平稳。邹丽的心里是有一些冲击力,毕竟以前的3床俯卧位通气已经持续两天,刚开始的效果相当好,结果又失败了。这种冲击波虽然不像26床那么大,但也把她冲得七零八落,心情难以平静。
接着查房,到12床,看到包女士,犹如看到了一抹亮光。包女士的病情好转,体温正常,血氧饱和度趋向正常。
“包女士,不错,坚持,一两天就可以脱离呼吸机了。”邹丽鼓励她。
“太好了。”包女士心情高兴。
“但愿从你身上看到奇迹。”
“如果能创造奇迹,我当然愿意。”
“你能创造奇迹。”
“现在是疫情最难的时候。”
“对呀,你要是创造奇迹,那将给很多人信心。”
“真的。”
“当然是真的,给病人信心,也给我们信心。”
“我不知道?”
“给你加油!”
“上海驰援来了。”包女士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见到了。”
“见到了。”
“怎么样?”
“太给力了,很有力量。”
“她们会一直在。”
“见到她们,自己战胜疫情的信心更足了。”
“保持这势头,争取早日回家。”邹丽又鼓励她。
“我会的。”
到31床,老奶奶那嘴巴早已乐得合不拢。
“奶奶,这么开心?”
“护士长,你才过来。”
“才过来,感觉怎样?”
“好多了。”
“见到上海驰援了?”
“见到了。”
“见你这么开心,我就猜到了。”
“她们个个不怕死,我喜欢。”
“奶奶喜欢就好。”
“刚开始我让她们脚底抹油赶紧跑。”
“奶奶,你让她们脚底抹油,真的吗?”邹丽听了好奇。
“当然是真的,我听她们说也不懂这病,就让她们赶紧脚底抹油。”
“不懂就让她们脚底抹油,这是啥意思?”邹丽不解。
“不懂来了不是白搭?”老奶奶还振振有词。
“不懂就不能来?”
“大老远过来,白白丢了性命,这不划算。”老奶奶讲出埋由。
“这病,大家都不懂,要是她们不来驰援,我们会撑不住。”邹丽跟奶奶解释。
“我让她们走,她们还不走。”
“她们不能走,不仅救你们,也救我们。”
“我差点忘了,怪我,我只是想着自己,没想这么多。”
“现在想到了?”
“她们走了没?”
“走了,你都赶人家走,能不走吗?”邹丽知道老奶奶能开玩笑,逗她一逗。
“走了,那不行,赶紧追回来。”老奶奶一听,反而急了。
“哪里来得及,上飞机了。”
“让飞机飞回来。”
“飞机飞走了,倒不回来了。”
“那怎么办?这下完了,都怪我。”老奶奶这下真急了。
“奶奶,跟你开玩笑的,她们没走,她们才不会像你这么小气。”见老奶奶真急了,邹丽才说了实话。
“她们没走吗?”老奶奶不相信。
“没走,没走。”
“没走就好,走了就怪我这张嘴。”老奶奶才放下心来。
“她们不会轻易走的。”
“这样就好,她们什么时候才会走?”奶奶的脸像盛开的花,笑脸绽放。
“战胜疫情才会走。”
“战胜疫情才会走,太好了。”
“你要好好治病。”
“我会好好治病。”
“奶奶,给你加油。今天排痰怎么样?”
“还有一点痰。”
“要听医森滴话(要听医生的话)。”
“听医森滴话(听医生的话)。”
……
晚上,邹丽、尚护士长与海护士长三人就在微信群里开了个小会。
“两位护士长,目前交接有什么问题?”邹丽问她们。
“学会使用先谷病区的信息系统接诊病人,建立病历,也逐渐学会使用PDA。”尚护士长说。
“没有什么问题?”邹丽问。
两个护士长正想着。
“对了,院长通知了,新的氧气站已经启用,不用再搬氧气瓶了。”邹丽又说。
“那就不用安排。”尚护士长回应。
“有一个突出的问题,患者讲的话我们听不大懂。”海护士长提出来。
“很多老年患者都讲本地方言。”邹丽确认有这问题。
“口音很重,不好猜。”尚护士长也有同感。
“可能平时很少讲普通话。”海护士长猜。
“今天在病区里,患者说“过早”,我们以为患者说太早了,还想休息,便没有理睬患者。还好小爱在旁边,马上把早餐递给患者。我们才意识到这是要吃早餐的意思,理解有误。”尚护士长深有感触。
“有些方言蒙一下也能猜到,如“呼吸不过来,喉咙疼,克受,法搔,握心”等这些方言,容易猜。难一点就不那么轻松,还是要学。”邹丽知道方言的难度。
“31床老奶奶排痰不畅,喷口水了。她说“芬咸”,队员以为她拉了大便,看了又没有,便问:“奶奶,没有。”老奶奶一脸不解,没回她。后来又提醒她,老奶奶还是一脸茫然。直到交接,她还惦记着老奶奶想拉大便这事,把这当成交接内容准备交接。可经过核实没有这回事,把奶奶气得满脸滚滚乌云,只差电闪雷鸣。”海护士长绘声绘色地说。
“这个闹笑话了,但也正常,方言会造成误解。”邹丽意识这问题不能小觑。
“奶奶的方言,我是连猜带蒙的。不过,奶奶很有意思。”尚护士长想了起来。
“奶奶让你脚底抹油。”邹丽也想起来。
“对,奶奶让我们脚底抹油赶紧跑路,风趣幽默。只是方言拗口,要是能听懂就更有趣了。”尚护士长笑了。
“要整理方言,让大家学习。”海护士长建议。
“邹护士长,家家是什么意思,队员认为患者想回家。”尚护士长问。
“家家是外婆的意思。”邹丽说。
“方言是个大问题,真要学学,不然会误事。”尚护士长说。
“我来整理一些常用方言,等下发到群里,供大家学。”邹丽说。
“我们等你整理。”尚护士长说。
“好。”邹丽应了一声。
下了线,邹丽开始整理方言。
第一:称谓常用语
自嘎:自己
老特:爸爸
老凉:妈妈
拐子:哥哥
外外:外甥
家家:外婆
舅辫子:小舅子
老亲爷:岳父
老亲娘:岳母
小伢:小孩
男将:男性
老几 :人
医森:医生
护司:护士
第二:医学常用语
透痰:吐痰
流咸:流口水
芬咸:喷口水
呼吸不过来:呼吸困难
喉咙疼:喉咙痛
胸口疼:胸痛
头疼:头痛
头昏:头晕
克受:咳嗽
法搔:发烧
握心:恶心
窝色:小便
色少:尿少
几满打针:什么时候打针
撅一针:打一针
过早:吃早餐
肚子胀:肚子胀
针打完了:液体滴完了
身体蛮怀:身体很差
血压蛮高:血压很高
过点细:细心一点
第三:生活用语
七鸟冒:吃了没
过早:吃早餐
老kuō:脑袋
颈kuǎng:脖子
膀子:胳膊
kuǎ子:腿
咳鸡头:膝盖
juó:脚
孩子:鞋子
条子:身材
挂眼科:只能看不能动手
zěi:开玩笑,开涮
醒倒媒:开玩笑
嚼:说、批评
哭倒:蹲着
ái:耽误时间
娃迪kuō:敲脑袋
厥 :刺
条举:扫帚
上该:上街
搞么斯:干什么
闹眼子:说话不算话
冒得:没有
是撒:表示赞同
那谈鬼:那还用说
是那个事:是那回事
正满:现在
几满:什么时候
三不资:偶尔
一滴嘎:一点点
耍拉:麻利
撩撇:简单、快速
贼:聪明
拉瓜:脏
tiǎ撒:邋遢
拓气:土气,不修边幅
造业:可怜
扎实:厉害
装精:特别自以为是
sán:特别的酷
吊:厉害
抛:轻浮,时髦
弯管子:很蹩脚
耸:呆板
嘎巴子:傻
么板眼:怎么回事
你黑我:你吓唬我
信了你的邪:服了你了
邹丽把整理好的方言发到群里,供驰援人员学习。驰援人员一看有方言手册,早就热火朝天地学起来:
“应该早点整理出来,今天听方言,感觉一团糟,闹了笑话。”
“自嘎是自己,这个没有问题;老特是爸爸,这个差别有点大;老凉是妈妈,这个听得出来。”
“家家是外婆这个区别很明显,容易犯错,要是不知道以为要回家。”
“没错,家家是外婆,我要是听了,肯定认为是要回家。”
“这个家家要记住。”
“人是老几。”
“哪个老几?”
“就是那个人算老几。”
“太有意思了。”
“七鸟冒,感觉怪怪的,吃了没。”
“你七鸟冒。”
“太怪了。”
“过早是吃早餐,我早上听过,可我理解错了。”
“你理解成什么?”
“我理解成来得太早了。”
“我也是这样理解。”
“不能用字面来理解。”
“芬咸是喷口水,我理解的意思跟这个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理解成啥?怎会差这么多?”
“我以为病人要大便,还差点交接下去,糗大了。”
“我也是这样。”
“这个要记住。”
“确实要记住,不然怎么护理?”
“只能看不能动手,是挂眼科,这个有点意思。”
“直接让你挂眼科就行了。”
“有的方言蛮有意思。”
“厉害是吊,平时都有说,你太厉害了,你太吊了。”
“哈哈,这方言,太有意思了。”
“还有信了你的邪是服了你了。”
“这个方言好。”
“这些方言只是冰山一角,还多着。”
“先学这么多,估计也只用这么多,你以为要在这安营扎寨住长久。”
“对,抗疫完了就回家,方言可以留做纪念。”
“对,至少能证明我们战斗过。”
……
邹丽询问“孩子们”的交接情况,一切正常,暂时没有什么问题。最棘手就是秀米,一个人隔离。秀米瘦瘦弱弱的,脸瘦,身瘦,手瘦,脚瘦,腰也瘦,是那种怎么吃都吃不胖的主。邹丽担心她的瘦身板会吃不消,承受不住。
发了方言手册,已晚上十一点半了,邹丽又收到邱主任的微信:院长的血氧饱和度有反复。邹丽心慌了,赶紧问:最低多少?邱主任回:最低93。邹丽马上回:该插管还是要插管。邱主任回:照这样子下去,可能要插管。邹丽全乱了,回:该插管就插管。邱主任回:我们会提前准备。
邹丽马上给爱人发微信:该插管一定要插管。
“邹妈,我快撑不下去了。”秀米也发来微信。
“要学会自我调节,没事的,会过去的。”邹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邹妈,我根本静不下来。”
“秀米,你别慌,别乱。”
“邹妈,我真的很乱……。”秀米慌乱无助,一个人隔离静得慌,静得胡思乱想,静得坐立难安。她现在只能一个人独自呆在隔离室,孤单与恐怖像影子一样形影不离,把她缠得死死的,让她无法喘气,无法呼吸。
“秀米,把心稳住,配合每天测体温。”
秀米直接拨打电话过来,邹丽接了。
“邹妈,每天无休止地测体温,我好怕。”秀米的话就冲进来。
“不要怕,只是隔离而已。”邹丽安慰她。
“邹妈,要是中了就完了,这病这么恐怖。”秀米无法冷静,因为她目睹了26床的那种惨状,病人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而医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我睡不着,一躺下去,全是恐怖的画面。”秀米接着说。
“尝试去转移心情,也许就过去了。”邹丽知道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行。”
“那你哭吧,大声地哭。”邹丽只好建议。
“我……”
“哭吧。”
“邹妈,我怎么这么脆弱?”秀米还忍着。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不可能天生就是强者,想哭就哭。”
“邹妈,我……”秀米早已忍不住,哭得呜呜咽咽。
“邹妈,挂了。”秀米哭着哭着就挂了。
挂了电话,邹丽却陷入另一个陷阱里,出不来。爱人的病情起起落落,让她不知所措。爱人的病情哪个走向?她不知道?暂时解决秀米的事,却无法解决自己的事。她想起娇小的茉莉花,秀米是,她也是,肩上挑着的是盛放清香的重担。
夜深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她没有办法,硬逼着自己,不断提醒自己,明天还有很多事,才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