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衫,顾名思义,会跟水有着紧密的渊源,肯定是扯不断,理还乱,手心连着手背的关系。果不其然,它竟然栽在水里,而水边岸上也可以存活和栽培,成为少见的两栖植物。
一个跟水的缘份,从一开始在中生代白垩纪和新生代出现,便与众不同,作为植物生存的见证者,一活就是上亿年。
但我生命岁月印记中的它,隐隐约约,若即若离,似真似幻,它该是风情万分又是优雅清高的,每一根枝条都是明晰晴朗而又清风明月般的,第一片叶子都是精密地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
该如何来揭示它的庐山真面目呢?
在三垟湿地圆底岛和垟河岛上,种植着一大片水衫,对,是一座杉树林,有完整独立的树木种类生态,有独立成章的笔墨横竖。这是圆底河和垟河交汇经过的地方。远远望去,颇似李冰父子造就都江堰时三江交汇的地方。水衫也就在这里,在两条河流时而滂沱,偶而激越,大多时候平面如镜的中间地段,不是贼眉鼠眼地苟活,那每一片叶子、茎脉甚至绿素都蕴着高贵灵魂的,也不是占据这水陆发光之地,光鲜舞台,摆上一台台道场盛宴灯光辉煌过后,就此湮灭。它是要在此站牢脚根,守住江山千秋万载的。
“杉松高拔千万尺,寒泉引望峭青山”,它们有些在岛上陆地中,有些在水中即下面部分的根茎都立在水中,植物物语上说它的枝杆挺拔,欣欣向上,直立生长,因而花语是充满希望,积极向上,其寓意是义无反顾,努力往最好的方面发展。多么具有正能量的物语啊。
但客观地讲,它的魅力,就在于浮植在水中部分的万种风情,在于陆跟水相连时相互映衬时多维度的多姿多态。湿地的水是清的,能容下万千乾坤,千里江山,能接纳所有美感,也能造就钟灵神秀,绝美山水。而水衫,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也是一叶一叶的焕舞,春的媚,在绿的妖娆里,在沉水的倒影里,有闺阁之帷,有琵琶遮面,有梅嗅和羞,有长袖半掩。这娇羞,在一缕阳光在水上扑展,编排,拉开精细的角度时,棱棱在水上亮出明光时,待要再行遮羞时,恐怕不能如愿了。 它必将走上这一趟道路。
“自载五杉如碧凤,欲看春雨舞庭阴”,来年时,春回大地,阳光明媚,桃红柳绿,水杉在如西湖般热闹非凡多姿多态的湿地里,自然不会缺席。那碧绿的嫩芽,镶在枝条上,也羞答答地出来了,长出如一瓣瓣扁豆般的叶子,齐整地布置在枝叶的两边。上面的棱条,使其看上去又如一条条三叶虫,这亿亿年前出现的物种,难道变异成一种名副其实的的叶子,安在水杉上面来安身。这一个千古的谜题,不知道总是写地球流浪的刘慈欣能不能解惑。
在湿地里,属于春的盛宴不止108道,1008道都有可能,春寒之下梅影坡中梅的破骨绽放。在阳光中,成功地投怀送抱第一道倩影。桃花岛上的桃春风之中的华丽,捕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场合,松开它的瓣,在众芳之上,在万众瞩目之中登场,宣告属于它的翩翩盛宴正式开始。
水杉是不能缺席这一年一度的盛会的,有邀请函,桌签,有加长版林肯,有红地毯的重量级嘉宾,还是只凭一个手机微信、一条手机短信的通知,坐在主席台下静默无言,听凭他人的粉墨登场,仪态万千,撩拔起世间最美时节里的最美亮相。它连镜头都没扫到。
但它不会缺席,因为它有资本,在这一季的年华,虽然没有垂下绿丝绦,那如垂柳般的柔情妖娆,但有这铮铮骨架,扑开的身肢敞满着叶子,全身容光焕发,没有一刻地懈怠,一条条伸向了天空,笼起行头,在与水的对接里,氤氲了全部的精神,上面的风情万种,全都沉浸在了下面,没有一点保留。
此时的岛上,是杉托起了整个遮天蔽日的绿意盎然,是杉笼起了整个小岛的绿火熊熊,装点了它的诗意肌理,是衫跟垟河和圆底河的你侬我侬眉来眼去,直接走入了心里,在这二河的交界汇流处,划一道U型环线,用一支浓蘸着墨水的笔来运行,一笔从重落下,轻轻起笔,着色相宜,就此定格。
其实对于水衫而言,这一切的亦步亦趋,眉眼张开,时隐时现,即使排在末尾,也不会在意。人们都是附带看看它的,没有专门为了它而来的。因为它知道,它的重头戏在剧终,是在秋的萧索里,冬的寒风中,万木凋零之时,万花归尘之时,在肃穆里,在寒索中。它前面的只为了秋冬的盛颜开放,那是一场最后的演出,也是终极的,拿出了所有的本领,所有的花招,为了攫住这属于它的光阴里,不至于虚度,不至于为了它而来的极盛摆设,成为空架子。
“水意很凉,静静让错乱的云踪霞迹,沉卧于冰清玉洁”,原来云是错乱的,衫是洁净的。
冬的沉郁,化成骨胳,在冰水里冰肌玉骨,玉洁冰清。这透出来的风骨,是赵飞燕的掌上舞之美,柔若无骨,轻似柳絮枝条,是宋徵宗的瘦金体,也是张旭的狂草。 我没有走进去,因为需要划船,也不知道人在其中,会有怎样的感受。是千缕万缕的枷锁困住了我,还是千条万条的丝绦,虽然不是绿色,但久经风霜,布置成岁月的风刀利刃,与季节抗寒的铜筋铁骨,却又不失为柔丝坚韧,细腻风流。
它是有开花的,也会结果的,毕竟还是需要传宗接代的,只是我们都忘了它的花,它的花果也吸引不了我们。但我喜欢把它的叶子叫做花,火花最为适宜。难道你没看到呢,它在转红的时候,一夜的秋风,半天的寒风,是谁的大手一把抹过似的,就足够。此时的整个岛在燃烧着,整个棵树在燃烧着,艳如晚霞和夕阳的互为表里,喷薄而出的绚烂。整个水面在燃烧着,尽管恰似那遮不住的红山隐隐,留不住的红水悠悠,壮丽、奇伟,我都看不出,古往今来的山水画,有比这眼前水中实景还要漂亮的?只是我握不了画笔,不能描画而已。
比线条,这中国山水画的骨架,条条脉脉,丝丝缕缕,暗线明线,一笔泼墨炸开的外国油画,怎么比得了?在此时的水杉身上,端的是要什么,有什么。直竖起来,撑着的线条,粗细不同,枝条的方向却是一直昂扬向上,冲天而起,这是它的特性,杉之所以为杉的重要标志。至于它枝条的内在结构,刚是看得眼花缭乱,是互联网呢,是一战索姆河的铁丝网呢,是美国人的谍战网呢。画龙画虎难画骨,这是画家最为难以下笔的“骨”。这是在地球上存活亿年的它们,对于温度、水温和环境,所做出的最为顽强的跟环境进行生命抗争时,不断演化、进化、要强和调整出来的最强小强的版本。
所以,枝条、根茎这些铜枝铁干,坚实地站立在这大地上,挺立在这碧水中,没有风雨雷电而弯曲,没有天崩地裂而俯首,经过岁月,经过历史,经过天荒地老,一脉相承,一直没有改变。
只有这样,这些才能托起这漫天飞舞的红叶,从青绿到此,这之前堆砌和沉澱的过程,至此实现了华丽的转身,没有脱胎换骨,没有羽化成蝶,这颜色一转,就是世界大变。
只有这样,才能顶住这最烈的火烧云,最美的夕阳。这夕阳,晚霞,也不过如此,水杉在此其实还没有缱绻的仪态,妖娆的体态,它有多点布置的空间,有骨骼清奇的壮美,有红衫簇簇点点的雨露均沾抢滩设摊的强悍的美。
最烈的火烧云,也不过大撒一笔,让每一滴墨汁飞起来,再行用笔从空中接住每一点,从南到北几笔,从东到西几划,全凭一时之气,这绚丽斑斓、壮观奇伟的气象就出现了。或者是把一幅丹青和油画拼凑起来,徐徐展开,平铺在天空,谁也看不出真假虚境实境。
但杉不一样,它要经过多少的风云际会啊,15至20年的风雨方能独档一面,方能直立云霄,傲立水陆,方能让人看到它的摇曳风姿,方能在密林里占得一席之地。它的叶脉也要经过多少面目全非转换的苦痛啊,方能把最美的时刻呈现给大家,把最炫的风采留在人世间。最为风干的沙漠最为贫瘠的土地上开出的花才是最美的,这伤痛的美,对于本尊而言,是如一块石头经过千刀万剐成为玉璞所致。这是修行,也是追求美的极致过程。
殊知,这已是叶子生命老朽之时,这是告别的盛宴,是最后的晚餐,也是谢幕的演出,弥留之际的遗言告白。是穿着一袭壮差的葬服的告别,在最美时跟尘与土、魂与肉、色与光,一起埋于地下,或者灰飞烟灭。谁又能说明年的它,还是那个当下的它,范·蒙塔古说过这个DNA完全一样,是单线隔年传递的呢?
只是它也该是美的,“不知道,你曾有一个水衫的名字,和一个逆光隐去的季节,我不说,我再必说我曾是你的同类,有一瞬间,那白亮的秘密击穿你,当我叹息着,突然借你的手凋谢”,也是美好的结局,谁又能不是呢?这流星的瞬间璀璨芳华,不也惊艳了许多人呢?
我其实想坐着快艇沿着圆底岛绕过去,穿梭不进去,就在外围兜着,时快时慢,时缓时急,停下来都行。水底下的世界,就如在云中穿梭。
那在下面的盛世美颜之上,一伸手就可以找开南天门,或者进入时光的隧道,陷入百慕大的旋流,揭开金字塔密道的盖子。
而在静窥衫林里面的世界时,亿年前的原始森林的模样,碧绿的草地,比人高的灌木丛,遮蔽着不透一丝空间的路径,跟现在相差不大,幽深、廖寂和神秘,我看着看着,隐隐之中,似有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呼啸着飞奔着而来。“哇”,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吓出一身冷汗。
站在岛屿西首的大象城六楼看下来,整个岛是一笼烟火的红,看久些,它似是要噼里啪啦烧起来。
如果我站在大罗山上看下来的话,它该是一朵小红花,在水面荡漾着,飘浮着,可是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就是走不出这个圈子。
只是当我在看水衫时,竟然从来没有感到寒冷,这寒它是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