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扈挺和江古正在约长衙门说着话,忽听得门外一声尖利女音,两人便循声向那里望去,但见从门外踏进来了一只绣花大脚,鞋面上一朵拳头般大的绸缎牡丹滴溜乱颤,随之闪进来一个横宽女人;见那女人,粗脖子上架着一颗肥脑袋,浓密的黑发朝天扎了一个大发簪,却似一朵被霜冻打萎的萝卜花,无力地蓬松在那里,萝卜花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金银首饰;一张圆圆的肥脸浓妆艳抹,却遮不住满脸的皱纹;小眼睛,宽鼻梁,一对厚厚的嘴唇翻楞着,直压得下颚底下的那堆肥肉颤巍巍地乱抖。那女人立在门口,掐着腰,好似门神一般。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江古一看,连忙紧跑两步过去打招呼:“扈夫人,您怎么来了?”扈挺一看,也认识,慌忙站起身紧走两步过去施礼:“大嫂安好啊!”
此人正是扈信的大太太柳氏。
扈太太搭眼瞅了一眼扈挺,说:“扈挺兄弟来了,怎么不到家里坐?”扈挺赶忙陪着笑脸说:“大嫂,兄弟也是刚到一会儿,屁股还没坐热呢!”扈太太又转脸瞅着江古:“江副官,你家老爷呢?”“一大早就被县长喊去,或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商量去了!”江古说。
江古话音刚落,没想到扈太太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被裴县长喊去了?别是又回扈家去看那个小狐狸精去了吧?”说到这里,她又转眼看着扈挺,“你来说,兄弟!”扈挺连忙摇头:“嫂子。我真不晓得啊,真不晓得!”
扈太太斜眼瞅着扈挺,说:“不晓得?一个村住着,你会不晓得那个冯灯花?我可是听说那个冯灯花还给你大哥刚刚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子呢?难道这个也不晓得?”
那扈挺一时语塞,摇头不是,点头亦不是,只在那里憋红了脸,茫茫然不知所以。
扈太太看着扈挺一副窘态,昂头哈哈一笑,说:“兄弟莫窘,亦勿瞒我,你大哥的事我是尽然知晓得,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嫂子大度啊!”扈挺慌忙弓腰施礼,答了这句话也是不太着调。
那扈太太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那胖屁股震得椅子都嘎吱一声响,江古忙端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里,她接了过来呷了一口,看着扈挺慢慢悠悠地开了口:“要不说这事儿还不来气,你那个小嫂子冯灯花本来是我的贴身丫鬟,也不晓得你大哥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竟然偷偷弄回了老家,瞒着我纳了妾,还给他生了两个娃,说起这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等我回了老家一定好好收拾一下那个小狐狸精!”扈夫人说着,猛地喝光了茶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将茶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茶碗盖儿因了惯性,在碗口嘎啦啦地转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扈太太亦是个直性子,话说出来气也消了不少,她看着扈挺问:“扈兄弟这次来找你大哥有什么事吗?”扈挺赶忙作答:“兄弟是来感谢大哥的,日前有人冤枉我杀了口埠镇上的毛六,若不是大哥压着,想我早已身陷囹圄了!”扈夫人笑着说:“兄弟真会说话,冤枉你?我听你大哥说那事可是你亲口承认的,若不是我父亲出面说情,怕是你的案子早就压到司法部了!”
扈挺又慌忙起身朝着扈夫人施礼答谢。
这个当隙,门口的警卫高喊了一声:“约长到…”扈挺和江古慌忙起身去门外迎接去了。只留下扈太太不慌不忙地端起了茶碗!
扈信踏进院门口,看见了扈挺,笑着问了一句:“兄弟怎么来了?”还没等扈挺回答,江古却俯身上前,将嘴贴到扈信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扈信瞪着眼看着江古,随即说了句:“她来做甚?”转身就欲往院外走,却听得背后一声大喊:“你给我站住!”扈信听了那声,好像被蜂子蛰了一口,双腿微颤,蓦地立住了身子,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呲牙咧嘴,脸上一副难堪的表情,嬉皮笑脸地说:“夫人啥时候来了?”随即侧脸瞪了一眼江古:“夫人来了,怎么不早说?”“你少跟我装模作样,见了我就奔逃?还能盼着我来?”扈夫人冷冷地说。扈信一边向着屋里走着,一边问堵在门口的扈太太:“夫人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这里,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啊?”“这个且要问你,你自己说说,有几日没回家了?”扈信嬉笑着说:“这些日子公务繁忙,所以少了回家,今晚一定回去……”
扈信说着,已然走到屋门口,见扈太太掐腰开腿,犹如门神一般,她那魁肥的身子把本来不宽的屋门堵了个严实,扈信几次想拨开扈夫人进屋,都被她健壮的体肉给弹了回来,扈信脸上便有些懊恼,说:“夫人这是干吗?有什么事回去说,这是我办公务的所在,你在这里闹成何体统?”随即朝着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喊了一声:“快陪太太回去!”
一个丫鬟机灵,嘴巴贴着扈太太的耳根咕哝了一番。那扈太太便移步走出了屋门口,对着扈信说:“我且听你的,今晚你须得回家!”“回家,回家,我的好太太。”扈挺忙着陪笑脸。那扈太太便领着两个丫鬟,扭扭夸夸地走了。
扈信看着三个人的背影一直走出院门口,不仅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扈挺,说:“唉!你这个嫂子啊,连个丫鬟都比不了”他随即一拍扈挺的肩膀,“走,兄弟,进屋叙话”
两人进屋入座,江副官看了茶,扈信就迫不及待地问扈挺:“你那二嫂可好,还有我的大金大银,为兄亦好长时间没回扈家了”提到老家的事,扈信的脸上又重新荡漾起了笑容,特别是提到家里的那对双胞胎娃子,那更是语气欢畅,眼放光芒。
扈挺说道:“不瞒大哥,兄弟最近亦是瞎忙,所以没去大哥家走动,想是亦没什么事吧?”扈信说:“兄弟这次来是留住啊,还是当日回去?”“当日回去,这次找大哥有事请托,说完了事就回去。”扈信接了一句:“行,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扈挺疑惑地问:“你跟我回去?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大嫂今晚回家吗?怎么能跟我一起回扈家?”“且不用管她,那个肥膘子,我烦她!”扈信说着,侧脸看着扈挺,“对了!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扈挺便对扈信说起了胡清风案子的事,话还没说完,却被扈信从中打断:“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银两?”“是!”扈挺应喏一声,把那个随身带来的帆布褡裢往扈信面前一推,“兄弟岂敢独吞,这不是亦给你带来了吗?”扈信低头瞅瞅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笑着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扈挺定定地说。
他这句话让扈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遂身子往前探探,疑惑地问:“那你是何意?”扈挺眨眨狡黠的眼睛,说:“警务处有个叫张泽的,此人甚是可恶,正揪住此案不放,只想大哥从中通融,督促警务处尽快了结此案,亦尽快治了那个胡清风的罪!”“奥?张泽?可是曾悼处长的女婿?”扈信问了一句。旁侧恭立的江古应道:“正是他”扈信盯着扈挺,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得罪他了?”扈挺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扈信死死盯住扈挺的表情神态,瞅了好一阵子,说:“兄弟别是又做了什么错事吧?”扈挺被扈信瞅的心里发慌,语气有些支支吾吾:“没有,没有……”扈信看着扈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亦不再追问,他站起了身子,对着江古一摆手:“已近午时了,去吃饭吧!”一行人遂出了大院,去了临近的一家酒楼。
且说三人在酒楼喝酒聊天,一直到日头偏西,都喝得醉醺醺地出了酒楼,回了县府大院,扈信便吩咐江古牵来了自己的马匹,与扈挺都上了马,两人催马往扈家赶去。赶到扈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欲坠了。
扈信家在村子的最西南角,一座气派的古朴大院,大院紧贴着村南的那条东西土路,而这条土路,又是连接村子与外面的唯一出路,所以扈挺回家亦是必路过扈信的家门口。扈挺紧催马步,先前赶到院门,抬起手来咚咚敲起了大门,一会儿锁子打开了木门,先看见了扈挺,说:“二老爷来了,里面请!”扈挺指指身后,说:“你家大老爷回来了,他喝多了酒,快随我一起把他搀扶进去。”锁子忙跑了出来,搀住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扈信,与扈挺合力把他扶下了马,进了院子。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那个二少奶奶冯灯花,她看见老爷回来了,亦忙推开了屋门,三人随即进了屋,冯灯花也跟着进来,返身将屋门关上。
扈信脱了鞋子上了热炕头,冯灯花给他盖上了一条棉被,扈挺便告辞出门,牵着门外的马匹自顾回家去了。
却说二少奶奶坐在炕头,轻轻地揉搓着扈信的额头,娇嗔地埋怨着:“老爷明知不胜酒力,干吗喝这么多的酒?还骑马赶了这么多的路程,岂不叫奴家担心啊!”那扈信却咯咯地笑出声来:“灯花!我的小心肝儿,我没事,只是刚才觉得有些头晕,如今好些了!”冯灯花娇媚一笑,柔酥酥地说:“老爷走了这些时日,亦不挂念奴家,是不是把我们娘们儿都忘记了?”“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你们娘仨可都是我的命根子,对了,我的那两个娃儿呢?”冯灯花说:“金儿银儿反蹬了一天,都很疲惫,如今都已经睡去了!”
那冯夫人本来坐在炕头,一只手支着炕沿,身子半是倾斜着跟扈信说着话,却不料躺在炕上的扈信一把揽住她的粉项,轻轻往身前一拉,怪笑着说了一句:“我的宝贝儿,可想煞老爷了!”那冯灯花亦顺势往炕上一倒,娇滴滴轻应了一句:“老爷,你真坏!”两人的脸便贴在了一起,冯灯花刚要伸出朱唇去接扈信那张高高鼓出来的嘴巴,却被一阵浓烈的酒味儿呛得咳嗽起来,还带着一阵子急促的干呕,冯灯花慌忙起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轻轻咳了那么几声。
“怎么了,夫人?”扈信扬着脑袋,瞅着立在炕头前的冯灯花问。“没怎么,你酒味太浓,奴家可是受不了!”“唉!有些扫兴”扈信悠悠地说了一句。冯灯花:“老爷猴急什么,你若想那事,可在家里多住些时日,奴家保证好好伺候!”“老爷哪有那等清闲啊!明日一早须得回去,公务缠身啊!”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冯灯花听出了声音是锁子,遂朝着外面喊了一声:“什么事啊?”锁子回道:“少奶奶,老太太请老爷过去叙话!”
冯灯花遂看着扈信,说:“你娘教你过去呢,赶快穿了衣服起来吧”
扈信不敢怠慢,迅速穿戴了整齐,出了侧门,向东厢房而去。推开门,见老太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茶,旁侧有个丫鬟伺候着。扈信赶忙走过去请安:“娘,你身体可安好?”老太颤悠悠地说:“好!我儿原来回来,都是先到这里给老身请安,这次怎么钻进了偏房,紧着不出来了?”扈信紧着回道:“娘休怪,这次儿子喝醉了酒,只是觉得头晕,在那屋倒了那么一会儿!”老太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捏住盖把儿,缓缓在碗口上拨了拨,又朝着茶碗轻轻吹了几口气,说:“你这次回来,你那扈太太晓得吗?”“晓得,儿子是经过了她的同意,才回来看望的!”扈信说。“你休得骗我,凭你那大太太的脾气,她会让你回来看望那个女人?”老太瞅着低头不语的扈信,又说:“我不是阻碍你什么,且说这个冯灯花给我们扈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这就是大功一件,这个儿媳妇老娘亦是认了,只是你那个扈太太可不是善茬,你若得罪了她,你那岳丈柳义生亦饶不了你!”“娘莫多虑,儿子晓得该怎么做!”扈信幽幽地说。“如此甚好,你既然做了此事,就得有本事处理好它,再说了,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亦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能否让你的家眷和睦相处,就凭你的本事了!”
老太慢慢悠悠的一席话,说的扈信连连应喏,他给母亲请了安,便退出了东厢房。扈信是出了名的孝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锁子等在门口,领着扈信去了膳房用饭,吃罢了晚饭,下人们收拾了碗筷,都各自回屋睡了。
扈信搂着冯灯花倒在炕头上,说着悄悄话,旁侧甜甜地睡着两个娃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炕台上的一盏双头灯跳跃着两朵豆大的灯火,窜着两缕细长的黑烟,灯烟离灯头一尺又交合在了一起,汇成一缕较粗的烟柱,缓缓悠悠地飘向屋顶!炕头南侧的一扇大窗户,明月映着白色的窗纸,透进来一丝微弱的亮光,扈信紧紧地抱着小娇妻,呼吸有些急促,他大进大出地呼吸流动了屋里本来停滞的空气,空气略微一动,那缕灯烟便晃动起来,幻化成了柔动的丝雾,都四散开去了。
“噗”扈信抬起了头,吹灭了那盏双头灯。屋里开始骚动起来,过了一会儿,黑暗里传来男人呼呼的喘息声以及女人轻柔的呻吟声……
突然,屋外有急促地狗吠声,屋里的那些声音亦随之停了下来,扈信停止了运动,抬起头听了听窗外的动静,那刚才还狂吠的声音已然没了声息,扈信就琢磨着可能是哪个走路的人惊扰了院子里的那几只大犬。他嘟囔了一句:“没事,过路的!”接着,屋里又传出了“啪啪”的声音,啪啪了没几下,那院子里的狗却又叫了起来,一只叫得厉害,又引得邻居家的狗也汪汪大叫,外面顿时感觉像炸开了锅。狗叫声中,还夹杂着咚咚地敲门声。
锁子迅速穿好了衣服,快速向着院门走去,走到门口,把嘴贴在门内,喊了一句:“谁啊?”
不等外面回话,双手已然搭上木门,用力拔开了沉重的插闩,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门外的人听见动静,不等门内的锁子拉门,却是一个大力把门猛地推开了,锁子猝不及防,被木门硬生生推倒在地,屁股重重蹲在了地上。
锁子双手支地抬头看,但见一人站在门提之外,虽然看不清面貌,那伟岸的身影映着皎亮的月光却是轮廓分明,甚是清晰。
见此人:体似缸筒,头若粮斗,臀如磨盘,腿比辘轳,好一樽威武霸气的巨灵神。
只惊得蹲坐地上的锁子瞪大了双目好久没反过神来,不等锁子反神,那人已经高抬粗腿迈过门提,跨过锁子的身侧,大踏步入得院来,却见后面飘进来两个翩翩身形,摆裙罗纱,如影相随,锁子亦是看不清面目,但他凭着身影走姿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位女子,且是花容月貌飘逸如仙的那种女子。锁子抽抽鼻子,只觉得一股异香扑鼻,使的什么粉黛?如此恍神?
先头那人进了院子,院角的那几只适才还汪汪乱吠的大犬,却突然都停止了叫唤,呜呜地低叫两声,趴俯在那里没了动静。
锁子忙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几个快步跑上台阶堵到门口,张开双臂企图阻拦:“这位先生你要干吗?”“屁的先生,走开!”当头那人骂了一句,只伸出手一拨拉,锁子又往旁侧踉跄了好几步,这次锁子听清楚了,是个女人。锁子打又打不过她,斗亦不是对手,只得扯开嗓子朝着屋内叫唤:“老爷,有人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屋门已被那人大力推开,咣当一声大响,黑夜里很是响亮。紧接着那人用尖利的嗓子高喊了一声:“扈信,你给我出来!”
屋里的扈信早就听见外面的声响,被窝里正搂着小老婆竖着两只耳朵听动静,听见外面的喊声,不由得轻声嘀咕了一句:“大太太来了!”随即就起身忙着套裤子,那身侧的冯灯花亦迅速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屋里黑乎乎的一片,两个人四只手在被子上一阵乱摸!“这是我的裤子,你怎么穿上了?”“你的?那我的呢?”“我哪知道?睡觉时你脱得急躁,兴许掉到地上了!”“我找找!”
“……………”
偏房内两个人忙碌之际,大厅里站定的扈夫人说了一声:“把灯点上。”两个丫鬟便取出火柴,点着了随身带来的两盏气死风灯。
方才从洞开的屋门铺洒在屋内的那片银白月色,瞬间就被灯火映得红彤起来,每个披银的身形亦渐渐有了五官容貌显现,虽不甚清晰,起码能分得清男女了。
锁子这才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屋里的这三位不速之客,亦不敢多言,更不敢阻拦,看她进门如入无人之境,又一口喊出了老爷的大名,想是必有来头。
那扈夫人迈步走到大厅北侧,转身太师椅上一坐,那椅子已经习惯了坐它的那种轻份量,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重的屁股突然墩将下来,亦是承受不住,嘎吱吱叫唤一声,摇了摇身子,总算没有虚脱散架。
“扈信,我在这里等你,快些给我出来!”扈夫人朝着偏房门叫嚷,声如尖哨,或似练了狮吼功,每个人都觉得耳膜颤动。她不闯进去,隔空喊话,还是给扈信留足了颜面的。
躲在屋里的扈信亦是百般无奈,事到如今,他也藏不得了,虽是胆怵,却又不得不拉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