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人群里的阿球,也想跟着起哄,张开的大嘴还没喊出声来,却被身侧的胡丫拽了拽衣袖,把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人群先是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有好几个声音附和着:“武队长,比试比试!”既而,全场的人都喊了起来:“武队长,比试,比试……”
武仕德瞅了瞅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展新,展新亦看着他,朝着他微笑着点点头。此时,武仕德的心里就打起了鼓,有些左右为难了。其实,昭德街轩辕台打擂台的时候,他是见识过刘玉山的功夫的,亦亲眼看着他打败了保安团的梁团练,却最终败在了那个日本武士柳生伟旭的手里,自己和柳生虽然未分胜负,就被那个宪兵队的武田吉野开枪暗杀搅了局,但是凭着武仕德的经验,他觉得这个刘玉山并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并不适合和他以武逞强。看得出来,这个刘玉山是一个武痴,把胜负看得很重,自己若是胜了他,他脸面上势必会挂不住;若是故意打败,又会在战士们之中丧失了威望,武仕德想到这里,心里一时矛盾不已,左右为难。展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没事儿,点到即止!”
武仕德走到场子中间,看着刘玉山,笑着说:“刘队长,请多多指教!”
刘玉山亦看着武仕德,说:“武队长,早想领教你的功夫,请指教!”这个刘玉山来武工队已近半年的光景,每日教战士们拳脚功夫,作战也是勇敢无比,半月前,他刚刚入了党,并被武仕德破格提升为队长。刘玉山一直听说武队长的功夫了得,他老早就想领教一下,但武仕德毕竟是武工队的大队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又怎么敢造次呢?趁着过年的这个热闹气氛,他故意挑起了与战友们的比武赛,亦是有意引武仕德出手比试。这会儿,他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看招!”刘玉山喊了一声,首先出手,他一个大鹏展翅就飘到了武仕德跟前,握住铁拳,照着仕德就打了过去,仕德不动声色,身子不歪不斜,却暗暗脚移莲花,横闪半步,只任对方的拳头夹着风声贴着自己的衣襟擦过。刘玉山一拳走空,凝力立住身形,并未回头,拳头变为铁爪,紧接着就耧了回来,说时迟那时快,这招“近水捞月”亦只是刹那间的变招。这回武仕德不再躲闪,猛地伸出一只手架住他的臂弯,另一只手挡住他的手腕,双手交错用力,死死扣住他的这只胳膊,横向里只一带。刘玉山只觉得一股子大力将自己的上半身横向带了出去,双脚又来不及错步,他打了一个踉跄,身形有些不稳,不仅嘴里轻喊了一声:“啊呀!”,心里同时亦是一沉,坏了,大事不妙。就在此时,他觉得那股子横拉之力嘎然而止,且变成了一股子回送之力,将他略微倾斜的身子又送了回去。这本来是瞬息之间的变故,亦只有两个人心里能有这种感觉,旁侧围观的战士们哪里能看得出来。高手过招,无须打个几十回合,战个天昏地暗,只是一两势就可以分出高低。武仕德送稳了刘玉山的身形,猛地后跳一步,同时,对面的刘玉山亦向后弹跳,退出了两步开外。四目凝神相视,武仕德嘴角微微上扬,暗暗给了刘玉山一个赞许的眼神儿。
刘玉山双手抱拳,说:“武队长,承让!”
武仕德亦抱拳回礼:“刘队长,果然好身手!”刘玉山笑了笑,随即退出了圈子。
旁边围观的战士们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两人过招,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走了一势,顶多亦就一两秒的时间,根本就没看出谁输谁赢,就这么拉倒了?
“哎哎哎!怎么不打了?还没睁开眼睛看呢?!”铜娃喊着。
阿球亦应和了一句:“是啊是啊!没看明白呢!谁输谁赢啊!”
展新步入圈内中央,抬起双手,朝着战士们往下压压,全场的喧嚣声这才平息了下来,展新笑了笑,大声说:“同志们,过年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乐呵行了,谁输谁赢那么重要吗?此番演武即此为收。好了!都忙自己的事去吧!”大家伙这才散了。
大年初一。益都县城。天值拂晓,街巷里穿行着熙攘的人流,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大家伙都忙着串门儿拜年。
房顶上、树枝上还压着厚厚的覆雪,昭德街中间被穿行的人流噗踏出一小遛儿的走道,露出了青黝黝的大石板,那已然被踏成浊水污泥的雪水乱糟糟地蒲散在那里。雪面上三三两两地落了一些零碎的鞭炮屑,早就被雪水打湿了,红色的碎屑浸透的那一小片雪,亦如血色一般,煞为醒目。
大年初一来昭德街游逛的人多,街面本来就不宽敞,如今只有一条三尺宽的过道供人行走,便显得拥挤起来。招娣姊妹三人本来是手牵着手并排着走的,来到街面上,亦只能撒开手,前后脚地走着!
招娣头前走着,突然,她的眼睛里刺入了一道灼目的光亮,她顺着那道光亮向西望去,街西的那栋老房子,二楼的窗口里面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拿着一面镜子正映着阳光朝着她反射着,招娣皱了皱眉头,对着两个妹妹说:“你俩先逛着,在昭德门等着我,姐姐去办点儿事,办完了就过去找你们!”唤娣应了一声,拉着妹妹的手向南去了。看着她们走远,招娣拐进了一条弄巷,快速来到一座朱漆铁门跟前,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左右,然后轻轻敲响了门环。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她先把招娣让进了院子,又警觉地看了看门外的情况,这才缩回了身子,把门插上了。这个女人,正是张泽的妻子曾秋云。
俩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屋里,曾秋云插好了屋门,看着招娣,说:“招娣同志,有紧急任务!”说着,她将一封电报递到招娣的手里,说:“需要立刻给省委的人发报,李书记今晚要来益都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张泽刚刚送来情报,这件事已经暴露了,日本人正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钻进来,必须尽快通知他们,取消这次行动!”
“好,我即刻发报!”招娣说。
原来,陈招娣半月前已经加入了益都县地下党组织,和早就加入共产党的张泽、曾秋云夫妇展开了地下工作,半月前,益都地下党的那个女发报员暴露,被捕入狱,益都县共产党的情报网一度陷入瘫痪,张泽知道招娣在北平上学的时候,曾参加过发报培训,他觉得招娣是最合适的人选,便动员她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她也成了益都县唯一的一个发报员。
“发报机呢?咱们马上发报吧!”招娣看着秋云说。
曾秋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能在这里发报了,张泽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日本人刚刚进了一台先进的发报机定位器,听说能迅速捕捉到发报信号并确定位置,这台设备就安装在离着这里不远的宪兵队大院,我们必须换一个地方发报,你去叫一辆洋包车,咱们去野外发报。”
陈招娣点点头,出了屋门。
陈招娣叫来了洋包车,曾秋云从屋里提出一个古铜色的大皮箱,她掀开了洋包车的后座箱,将皮箱放在了里面,又把座位放了下来。她刚要抬脚上车,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拍了拍招娣的肩膀,轻声说:“你先过去,咱俩在一起目标太大,去劈山南山脚等我,我随后就到!”陈招娣点点头,上了车,随后朝着拉车的师傅说:“师傅,去劈山!”拉车师父应喏了一声,回了句:“好唻,小姐你坐好了,咱们走了!”说着,刚要拉起洋包车抬步,却被曾秋云喊住了:“师父,向东走吧!西边的昭德街人太多,路又窄,不太好走!”
“唉!好唻!”拉车师傅调转车头,顺着向东跑去。
其实,曾秋云之所以让她向东去,她知道西大街的路口处有警察在查哨,她又不好跟拉车师傅说什么,只找了个借口,让拉车师傅向东去了。曾秋云直到看着车拐进了另一条大街,她才放心地回了家。岂知,那辆洋包车往南一拐,却再也走不动了,前面好几辆轿车、马车、洋包车塞在了一起,看样子想要疏通,可得费些时间,遂拉着车又折了回来,顺着老巷子向西跑去。陈招娣亦不管他,他也不知道老槐树那里有查哨的警察,所以,也就由着那个拉车师傅从那里走了,只要是能快些就行。洋包车出了巷口,往南一拐,隔着十丈多远,就是昭德街的那棵老槐树,招娣抬头看,见老槐树底下有一帮警察站在那里,仔细盘查着过往行人,招娣定睛一看,正是警务处的刘普惠领着几个警察在那里执行公务。陈招娣心里打了一个颤儿,对着拉车的师傅喊了一声:“师傅,返回去,咱们另走一条路!”或许是路面颠簸的声音大了些,抑或是招娣喊他的声音小了些,拉车师傅一直没有听见,招娣接连喊了好几声,师傅才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招娣问道:“大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昭德街人多难走,咱们换一条路走吧!”招娣回道。“好来!”拉车师傅应着,转身调起了车头。但是,已经晚了,刘普惠已经发现了他们。“干什么?过来!”刘普惠朝着这边大声吆喝。
拉车师傅顿住了脚,回头瞅瞅车上坐着的陈招娣,说:“小姐,怎么办?”
招娣沉吟了一会儿,说:“过去吧!”其实,招娣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她晓得发报机就在车上,过去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但倘若逃跑,与他们就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出不了昭德街就会被他们追上。如今,亦只有硬着头皮碰碰运气了。刘普惠看了看车上坐着的陈招娣,厉声喊了一句:“下来!”
招娣从车上跳了下来。刘普惠盯着陈招娣的眼睛,问道:“刚才你跑啥?”
“长官,我们没跑,刚才突然想起落家里东西了,想回家去取!”招娣回道。
刘普惠用疑惑的目光把招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大年初一的这是要去哪里?”
“长官,去城南走个亲戚!”
刘普惠走到洋包车跟前,围着车转了一圈儿,在车后座的位置停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敲了敲车后座的木板箱,“咚咚咚”他贴着耳朵听了听声音,随即对拉车师傅说了一声:“把后座箱打开!”
陈招娣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拉车师傅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座箱,露出了里面那个古铜色的大皮箱。“这是什么?”刘普惠问了一声,随即上前,把皮箱从车后座箱里拎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看着招娣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是一些罐头之类的礼品,看望亲人用的!”招娣回道。
“罐头?罐头会这么沉?把箱子打开!”刘普惠看着她,厉声说道。
招娣顿了顿,随即把手伸进了口袋,她这里那里地摸索了一阵子,最后一摊手,说:“对不起,长官,我忘了带钥匙了!”
刘普惠用疑惑的目光瞅着她,说:“忘了带钥匙?行!要打开它其实很简单,我只需要一把锤子就够了!”说着,朝着身后的一个警察喊了一声:“给我拿把锤子过来!”
“是!”那个士兵应喏了一声,就去了停在老槐树底下的那辆轿车那里,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铁锤走了过来。
“你们这样做不好吧?”陈招娣看着刘普惠说了一句。
“我们这是例行公务,你若是配合,我也不会砸开你的皮箱的!”说着,刘普惠举起了手里的铁锤,向着皮箱上的那个挂锁砸了过去。
“棒”得一声,锤子打得有点儿偏,没砸在锁头上,把箱子底下的那块青石板砸了一个白印,这一锤子却好像砸在了陈招娣的心上,她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刘普惠又举起了锤子,这次他没有贸然砸下去,先是眯缝着一只眼睛瞄准了一会儿,然后高高举起了锤子,刚要砸下去。这个时候,听得他身后有个女人高喊了一声:“刘巡长,你这是干什么?”
刘普惠扬起的锤子还没有落下去,回过头看着那个喊话的人,他认识,正是张科长的老婆,也是他们警务处曾处长的千金大小姐曾秋云。陈招娣忙走到曾秋云的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说:“表姐,他们好无礼,我给姨父捎带的一些罐头,他们非得要打开看看!”招娣嘴里这样说着,她感觉自己那颗砰砰直跳的心似乎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如今看到了曾秋云,总算是心里安稳了些。
“刘巡长,我表妹怎么了?她有什么不对付吗?”曾秋云盯着刘普惠问道。刘普惠忙陪着笑脸,说:“张夫人好!不是属下冒昧,只是警务处有命令,必须严查每一个可疑的人!”
“怎么,我表妹很可疑吗?”
“不是不是,误会了误会了”刘普惠连连赔不是,“我也不知道她是张夫人的表妹!”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曾秋云盯着他问道。
“当然当然!”刘普惠说着,弯腰就要提那个皮箱。曾秋云却一把提了起来,往车坐上一放,说:“不用麻烦刘巡长了,用不起!”
“张夫人这是说哪里话?”刘普惠笑着,他先搭眼看了看车后座的那个皮箱,抬眼看着曾秋云,又说了一句:“不过,这个皮箱是挺沉的,真的装的是罐头?”
曾秋云也看着他,说:“你手里不是有把铁锤吗?不然,你砸开看看!”
刘普惠慌忙陪着笑脸:“张夫人说的哪里话,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曾秋云不再搭话,拉起了陈招娣的手,说:“走吧,表妹!”然后两个人一起上了车,拉车师傅撒开脚丫子,洋包车拐进了一条弄巷,向着城南跑去。曾秋云看了看陈招娣,见她的脸已然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曾秋云用鼓励的眼神瞅着她,攥着她冰冷的手,朝着她微笑了一下。招娣也盯着曾秋云,微微一笑,表情却有些干硬。她轻轻张开了嘴巴,吐出来了一把铜钥匙,她将钥匙重新装进了口袋。
却说这辆洋包车一路破冰碾雪,向着劈山而去,一个时辰以后,便到了劈山脚下,曾秋云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打发走了拉车师傅。两人拎着皮箱,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深山老林里走去。
这是一个荒僻的地方,荒得有些凄凉,在这里,世界仿佛是死的,甭说人,连只鸟儿都没有,唯一有点儿生气的就是那一阵儿一阵儿没有定数的风,格外得大,呼啸着从山谷里吹过来,像狼嚎一般,“呜呜”地叫唤着,陈招娣裹了裹那件貂皮大衣,抬头北望,瞅着那座直挺挺的山峰,有些呆神儿。劈山,一座陡峭的山头,山体正中却有一道竖直的劈缝,好似被人劈了一刀,“劈山”因此得名。如今,山覆厚雪,尽裹银白,辉着阳光,无比俏丽。
两人迎风踏雪,来到了一座牧羊人的石屋跟前,随即一前一后钻进了那座石屋里。陈招娣将那把古铜色的大皮箱平放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箱子上挂着的那把铜锁,把箱子盖儿掀了起来,露出了里面那个深绿色的报话机。曾秋云看着她,沉沉地说了一句:“快点儿,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招娣抬眼看着秋云:“怎么,这里还不安全吗?”
“这里经常有架线的鬼子出没,现在,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招娣不在说话,她将报话机搬出了箱子,把耳机戴在耳朵上,打开了电源开关,调好了频,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封电报,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到一块石头上,指头熟练地点击着报话机的按键。“滴滴,滴滴”报话机有节奏的低低地叫着,声音很悦耳。曾秋云一直站在石屋的门口把风望哨,她回头看着正在发报的陈招娣,长嘘了一口气,脸上荡起一丝坦然,她仿佛看见那轻盈的无线电波像自己视线里漠然飞过的那只浑身通白的鸽子,飞出了石屋,越过了山岭,向着山外、朝着太阳,飞去!
唤娣、呼娣还站在昭德南门的过道里,抄着手,跺着脚,瞪着眼睛,向着街北面张望着,她们在等着姐姐的到来。门洞过道里的风格外得大,吹着灰土脱落的大宽墙缝,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丧事儿的“吹喇叭”;门洞上方挂的两盏红灯笼,亦像着了魔,疯狂地舞着,一浮、一落、一摇、一摆,像坟头的那朵幽灵火儿。姊妹俩个待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招娣,二人便回家了。
其实,招娣本来想着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完,就去发个报,顶多亦就几分钟的时间,没想到会出意外。招娣发完了电报,秋云扣好那个皮箱,拎在手里,刚要走,忽听得石屋后面传来一声喊:“干什么的?”两人循声望,见山梁子后面闪出两个鬼子,手里端着长枪,肩膀上各挎着一盘电缆线。
曾秋云迅速从腰里抽出一把手枪,依着石屋,对着招娣说:“被鬼子发现了,我掩护,你快撤!”
招娣“嗯”了一声,伸手接拎在秋云手里的那个皮箱。秋云说:“我拿着就行,你没经验,只管轻身撤退!”说着,她贴着石墙猛回头,“啪”得打了一枪,梁子上的两个鬼子忽地趴伏在雪地里,喊了一声:“八嘎!有八路!”紧接着,从山背又跑上来了两个鬼子,双方交起了火。
陈招娣撒开脚丫,跌跌撞撞下了山坡,向南直奔。招娣跑的时候,那座石屋正遮挡了她的身形,山上的鬼子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秋云看看招娣离得远了,她迅速在石屋下面的雪地里刨了个坑,将皮箱埋在雪里,然后边打边退,来到了一处悬崖峭壁跟前,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的鬼子已然紧逼了上来,曾秋云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纵身跳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