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让如意说中了,梁辛没想到,喝水竟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道难以逾越的槛。
头几天,饭后总感觉肚子发胀,咕咕噜噜地不舒服。再往后肚里开始自上而下地绞痛,由轻到重直到泻出来才逐步恢复正常。
这种状态持续十几天了,今天夜里又起来两次。天快放亮了,他刚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上工的钟声就“当当”地响了起来。
梁辛,你夜里折腾什么呀,又拉肚子了?
同屋的杨子趴在枕头上嘟噜道。梁辛没吭声,他实在是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给你请假吧,今早上别去了,在家做早饭,我回来也能吃个现成的,嘿嘿。
美得你,起来吧。
两个人极不情愿的起了床,点上灯,杨子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倒进两个脸盆里,梁辛蹲下默默地看着:盆里一条条白絮漂浮在水面,逐渐聚成一层薄薄的膜,他想用手把这层膜撩出去,但一触水面,膜就散开来,混到水里找不到了。他把水倒掉,又从水筲里舀了一瓢甜水井的水,观察了一会,比漤水井的水好些,但仍能看出有漂浮的白絮存在。
梁辛隐隐觉得,他的腹泻与这水有关。
这样的水也能喝?可人家当地人祖祖辈辈都喝这样的水。
梁辛出生在一座以泉水闻名天下的城市,水,在他心里应是甘洌而清澈见底的。从记事起,他就经常跟着大人到离家不远的河边挑水,沿河有很多处用青石圈起来的泉眼,当地人亲切地叫泉子,每处泉子都有诗一样的名子,每处泉子都滋养着方圆几里地内的百姓。他家居住的街道中间隔一段就有一条通往泉子的路,俗称“水胡同”,是居民挑水的通道,水胡同路面上的青石板台阶已被岁月磨得溜光,从早到晚湿漉漉的。小时候他用铁罐头盒做的小水筲跟在大人后面把甘冽的泉水挑回家。后来人长大了,水筲也“长”大了,他就成了家里挑水的主力……
磨蹭什么呢,快洗洗脸,该上工了。
杨子的催促打断了他的思路:不洗了,走吧。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村庄,人们陆陆续续来到村头的场园,队长拿着镰刀招呼着。早饭前的活就是把地里的玉米秸割倒捆好运到场园里。根据队长的安排,男知青跟男社员去地里拉玉米秸,女知青跟妇女留在场园等着卸车摊晒。
这个时节,秋粮已颗粒归仓,冬麦已经耩上,地里没啥正经活了。掰了穗的晚玉米秸歪歪斜斜、垂着脑袋恹恹地杵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和秩序。就在一个月前,它们还在艳阳下扬花吐穗儿、风华正茂地编织着金色的梦呢。
梁辛、杨子跟社员六子拉一辆地排车,装满秸杆后往场园里运。庄稼地很松软,车轮陷在土里像逆水行舟,就是体壮如牛的六子拉起车来也很吃力。
梁辛在车后弓着身子用力推车,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脚机械地向前挪动,他觉得身体异常虚弱,眼前阵阵晕眩。突然,脚下的土地好像变成了云朵,身子变的轻飘飘的,随后,他感到有一股强力在迫使他的上下眼皮合拢,他努力不使眼睛闭上,以保持清醒;但渐渐做不到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隐隐地,像是有很多人在吵吵嚷嚷。远远地传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人敲锣打鼓,声音越来越大。他发现自己是站在卡车的车厢里,看到母亲和弟弟妹妹远远的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想喊他们,却只张嘴出不了声。卡车开动了,望着他们越离越远,锣鼓声和欢送知青的口号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车队沿着市区的街道前行,绑在车厢两边的彩旗缓缓地摆动着,像是跟路边的行人招手。可能是类似场面最近见的多了,这并没引起路人太多的关注。
站着的同学们都陆续坐在了摆在车厢里的联椅上,两侧的景物缓缓向后移动,虽然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但那都是在人行道上。第一次坐着卡车从这样的角度观看两侧的景物,让梁辛感到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有些陌生了。
忽然间,他看到父亲站在卡车车厢的最前面,胸前挂着一个用白纸糊的大牌子,虽然背对着他,但他清楚地知道牌子上那两行扎心的黑色毛笔字:历史反革命分子/梁书琦。梁书琦三个字被打上了血红色的叉号。两名头戴军帽、身穿军装、臂带红袖章的学生把父亲的双臂拧在身后,其中一人的一只手薅住父亲黑白参半的头发。
一张扭曲的面孔对着他冷笑,他很熟悉这张面孔——他曾经关系最好的同学姚建国,他们初中三年同班同位,考上同一所高中后仍在一个班。姚建国是军干子弟,梁辛平时很佩服他,凡事言听计从。然而,这时的好朋友正对着扩音器一条一条地罗列梁辛父亲的所谓“罪行”,突然,他把梁辛推到父亲面前要他“大义灭亲”,并说是对他的考验。
梁辛用力挣脱,跪在父亲面前请他原谅,一名红卫兵举起皮带向他抽来,梁辛“激灵”一下睁开眼睛。
许多张脸在俯身看着他……渐渐清楚了,离他最近的人带着大白口罩,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是大夫?这是哪里?
醒了醒了!人们低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