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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辛家在一条老街的四合院里，两人来到大门外。残破的门楼下两扇黑漆大门虚掩着，梁辛领着如意推门进去，一眼看到大门过道斑驳的墙上新贴着一张大字报，梁辛不由一惊，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勒令：
经革命群众检举揭发，革命组织审查，梁书琦系国民党和苏修的双料特务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即日起踢出铁路部门，其全家遣返原籍，在当地革命群众的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现勒令：限三日内自行准备，三日后执行遣返。
***革命委员会
看日期，明天就是执行的日子。梁辛睁大眼睛盯着墙上的“勒令”：遣返？父亲成了“双料特务分子”？！
他突然扔掉背在身后的粮袋，跑进院里。
看到他家居住的北屋前堆着几件旧家具和几个鼓鼓的麻袋，更证实了“勒令”的内容。如意提着两袋粮食追过来：梁辛，这是咋回事？
梁辛顾不上她，推门进屋。眼前的一切全变样了，除三张床还摆着原来的地方，里、外间都空荡荡的。一家人惊恐地看着突然降临的梁辛，非常意外。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小辛啊，你都知道了？回来送我们？
父亲看也不看他：你回来干什么！？我没你这个儿子！
梁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都是我惹的祸，都是我啊！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拉起梁辛：孩子，别这样，这事不怪你。他爸，你怎么能怪孩子呢？没有那件事，咱不照样被遣返吗？你爸在单位得罪人了，这个人现在是群众组织的头头，再加上……
母亲欲言又止，父亲这时也平静了些：他还看上咱的房子，想方设法撵咱走，这王八蛋！
母亲看了一眼梁辛身后的如意：他爸，别再惹事了，让人听见，不知再怎样整咱!
他们都把咱整成这样了，我还怕什么！
母亲擦了擦眼睛：你在乡下怎样？这闺女是……
如意刚想说话，被梁辛截住：妈，我在那里挺好的，这次跟着队里拉石头的车回来给家里捎了点粮食，没想到……梁辛哽咽了一下：社员们都挺照顾我们知青，这不，还让东嫂子帮着把粮食送家来。
母亲赶紧拉着如意的手：谢谢啊，真是个俊闺女，这么年轻就嫁人了？你看我们家摊上的事。母亲叹了口气抹干眼泪：小辛就交给你们了，凡事多担待些。稍沉，母亲又说：让小辛认你做姐姐吧，也好有个照应。
如意有些羞涩：放心吧，大妈，我会尽力照顾好他的。
父亲接茬说：真是谢谢乡亲们。小辛，我们回老家，左邻右舍大都是咱本家人，不会太难为咱。现在城里很乱，咱后院吴老师，人多好，可前一阵子天天在学校挨批斗，还被剃了“牛鬼蛇神”头，她一直不服气，越这样红卫兵越要她低头认罪。前几天一时气不过，夜里去了河边，在那棵老柳树上吊死了……
吴老师死了？！梁辛十分吃惊，继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在他眼里，吴老师像妈妈一样慈祥。
父亲叹了口气：没被折腾死就谢天谢地，走就走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
母亲说：可下去就没工资了，全靠干农活挣工分过日子，还不知能不能挣出口粮来。
父亲：可能一时还不习惯，慢慢适应吧。
梁辛说：爸，要不我跟你们走吧，弟妹还小，我算个整劳力，再说也好照顾你们。
父亲摆摆手：不行，你是响应号召下去的，和我们被撵走的不一样，好好干，你还有被招工回城的希望。
一家人陷入极度的苦涩与无奈中；梁辛感到他们像是被一团巨大的浓雾裹卷着，不知前方的深浅，看不到任何出路。他郁闷的胸口涌起阵阵酸楚和隐痛。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想起如意还在身边：嫂子，明天再去抓药吧，今天药铺可能下班了。
不着急，明天咱们先送大叔大妈……
你们千万不要来送。父亲着急地说：那些人看到你们还不知出什么妖蛾子呢。咱们现在就吃饭，然后你们去你小姨家住一宿，明天办完事赶紧回去；能在走前吃个团圆饭我就知足了。
吃饭时，正好小姨来了，老姐俩流着泪说了会话，小姨留了点钱，就领着梁辛和如意走了。
小姨家住的是一处独院，院里除了原有的老屋，小姨夫自己又在空地上盖了几间小屋。梁辛小时候常来小姨家玩，学校放假的时候还在这里住些日子。
小姨带着如意去梁辛常住的小屋里收拾，小姨夫对梁辛说：我已托人给负责送你家遣返的头头说了，把批斗会啥的都取消了，明天悄悄地走了就算了。到老家后再给当地的革委会头头说说，不会太难为你爸的。
小姨夫在单位也是个造反派小头头，与梁辛父亲单位的造反组织同属市里的工人联合会，因此能转着弯子说上话。
小姨安顿好如意回来接茬说：你爸这个情况下去避避也好，就是生活上要苦一些，不知能不能过的惯，乡下终究和城里不一样。你怎么回来的？有人给你送信？
梁辛把自己水土不服的情况说了说，小姨叹了一口气：要不先住在我这里养养？梁辛刚要拒绝，如意推门进来：小姨，我想好了，回去后让梁辛到我娘家吃饭，我娘很会照顾人的。另外，我可以到刘家堰去拉甜水，梁辛一个人喝不了多少，大夫说了，适应一段时间慢慢会好的。
梁辛连说行。小姨夫也说：户口都迁走了，老呆在城里也不是长法，还是回去踏实。我有辆旧自行车，当时用不着，你骑走吧，还有个方铁桶，是我原来下乡钓鱼放活鱼用的，有盖子，是做了专门挂在自行车后货架一边的，带水很方便。另外再给你支打气筒。
事情就这样定了。第二天黎明，梁辛睡不着，早早来到他家附近，远远地看着人们往卡车上装东西。然后，他看到母亲和妹妹坐进驾驶室，父亲和弟弟，还有几名戴红袖章的押送人员坐在装行李的车厢里。只见车后喷出一股黑烟，卡车绝尘而去。
天阴的很厚，梁辛的心里更是布满了乌云。他感到极端的无助，感到自己像一件垃圾被扔到了阴暗的角落。他强忍着悲痛蹲在地上，伤心、绝望、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有人拍他的肩，他扭过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如意，他再也忍不住了，喊了一声：如意姐！转过身趴在如意的肩头失声痛哭。
如意拍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吧，这种滋味我知道。
梁辛抬起头，如意撩起头巾的一角，轻轻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低声说：你父亲不是说了吗，老家都是本家人，农村对这一点很看重的，一定有照应。再说小姨夫也托了人情，不会受难为的，你放心吧。
如意的劝说起了作用，梁辛平静了许多，他点点头：咱们回去吧，时间久了小姨会着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