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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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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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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的甜水》连载

第一十四章 同学们

梁辛又一次被冻醒了,看看窗外,天色已蒙蒙亮。以往,这时应该起床上工了,但今天没听到敲钟。

梁辛蜷缩在被窝里,享受着自己身体营造的那点温暖,他知道,只要一出被窝,这惟一的温暖立刻就会消失。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因为吸进的空气是冰冷的,而呼出时带走的却是他体内的热量。

屋子里没有取暖的火炉,门窗又多处透风,所以屋里屋外的温度差不多。如果是晴天,屋外太阳地儿里要比屋内暖和得多。冲这一点,他切实感受到了太阳的伟大。

正在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院子里艾雅容尖细的喊声把他惊醒:两个懒鬼,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滚起来!我进屋掀被子啦!

话音未落,艾雅容开门进来,捏着鼻子说了一句:真臭!然后直奔杨子的床前:我先暖和暖和手!

就听杨子一声惨叫:冰死我啦!这是人手还是狗爪子啊!

趁他二人打闹,梁辛赶紧穿上衣服,推开屋门,眼前竟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仿佛置身曾经的梦境,他回味着梦中与如意的温存,重又体会到那一刻使人晕眩的激动……

“啪”的一声,艾雅容的胖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想什么呢,江英去队长家问了,说今天算歇雨工,不给咱们派活了。你跟杨子去挑水,我们做饭,吃完饭咱们打扑克。

杨子还得给你暖和手呢,我自己去就行。梁辛刚说完,就觉得脑后一股凉风,知道艾雅容的巴掌过来了,赶紧闪身跑出屋门,到厨房跳起水桶去了水井。

杨子已经起床,艾雅容掂了掂空空的暖瓶,说了声:真懒!随即回女生宿舍取了瓶热水让杨子洗漱。然后替杨子和梁辛整理起了床铺。

杨子有些受宠若惊,平时他跟梁辛哪用热水过洗脸,被褥也都是出早工回来吃饭时才草草收拾一下,赶上好天时就搭在院子里晒晒。有一次忘了收,等晚上才想起,晒了一天的被子早凉透了,两人只好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一宿,直到早上还没把被窝暖热。

女生们虽然在生活上比男生讲究些,可适应能力要比男生弱。初来时仅想家这一关便让她们整日寝食难安,有段时间艾雅容更是夜夜以泪洗面。现在,他们已朝夕相处近三个月了,彼此之间的了解早已远远超出原来的同学关系,他们懂得了艰苦环境应共同面对,生活上要相互帮助和关心。同时,每个人的感情世界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学校时,梁辛,江英和胡玉秋在一个班级,杨子和艾雅容在另一个班级。他们本应跟第一批大队伍轰轰烈烈地到几百里外的周县插队落户,之所以落下,他们各有各的原因。

文革开始前,江英的父亲是市某直属局的领导,同班同学中,只有她和姚建国有着干部家庭的背景,因此两人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江英身材高挑,性格开朗,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而姚建国的学习成绩一直处在中下游。江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经常主动帮助他。一来二往,江英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高大魁梧、总是穿一身旧军装、两腮已有了联鬓胡子、长相有些早熟的男生。

江英的课桌在姚建国的左前方,有同学发现,上课时江英隔几分钟便回头瞟姚建国一眼,有多事者便开始统计每节课江英回头的次数,并在下课后偷偷公布。一传十,十传百,班里的同学们很快便都参与进来,只把姚建国、江英二人蒙在鼓里。

每到上课时,只要江英回一次头,便有人小声报出数字:一、二、三、四……据说最多一节课达到四十八次。有一节课由于参与报数的人太多,尽管大家基本都是只张嘴不出声音,但几十个人整齐划一的微弱气息竟形成了强大的“超声波”冲进正在讲课的老师耳朵里。

讲课声戛然而止,课堂上一片肃穆。全班除老师、姚建国和江英三个人感到莫名其妙外,其余同学都玩起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游戏。下课后班主任把班长叫去询问,班长只坚持了五分钟便再也忍不住了,直笑得蹲到了地上起不来。

从此江英便有了个“四十八次”的绰号。她没想到全班同学竟这样对待她,心里感到十分委屈。倒是姚建国挺身而出,干脆要求老师把江英的位子调到了自己的旁边,使这一“回头事件”像拆了基础的墙轰然倒地,并很快尘埃落定再没人感兴趣了。

这件事发生前,江英对姚建国的好感只是处在朦胧状态,经过这一折腾,他们的关系反倒由暗转明。在一个夏日的晚自习后,两人在教室后面的假山下尝到了初吻的甜蜜滋味。他们幸福地憧憬着未来:姚建国要报考军校,江英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为了步调一致,江英决定报考军医,他们相互约定:等毕业分配了工作后就结婚,然后......

就在他们卯足了劲为理想埋头苦读时,一场强大的政治风暴自北京滚滚而来,先是席卷了校园,不久便席卷全国。

他们像得了瘟疫,脑瓜子的温度急剧升高。当姚建国拉起大旗成立红卫兵组织的时候,江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最亲密的“革命战友”。

她身穿姚建国送给她的绿军装,英姿飒爽地跟姚建国他们一起狂热地“造反”、揪“叛徒”、破“四旧”。然而不幸,她父亲很快被揪出来了,并定为走资派。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姚建国只能坚持原则,忍痛把她清出红卫兵组织。

巨大的落差使江英的“革命”热情一落千丈。前几天,她还在批斗老师,还在抄别人的家,而今天,这些极具侮辱性的“革命行动”落到了自己家庭的头上。说父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不过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夺权的借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开始明白前不久被他们“专政”的人里有多少是冤枉的。她冷静下来的头脑开始思考:自己满怀激情参与的那些惨无人道的行动是多么荒唐和无知。

在革命小将对她家进行了数次翻箱倒柜的查抄后,为展示走资派家庭所谓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局礼堂里办了个展览,除了抄出的大量礼品和日用品,许多夫妻间最隐秘的物品也被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大字报前,其中有母亲的十几条绣花内裤。江英后来得知:那是父亲几年间去苏杭出差时买给母亲的礼物,母亲一直珍藏箱底没舍得穿。

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使母亲几次想要轻生,她只好带病日夜守护着母亲,表面上还要表现出超常的大度和坚强,以保证母亲的精神不会崩溃。

这期间,她被姚建国的对立组织抓去做人质,受到打骂侮辱,尽管后来姚建国舍身将她救下,但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吓的她还是大病了一场。

在她生病期间学校曾来人给她送下乡插队的通知,看到她的情况便以“查体不合格”为由让她暂时留了下来。后来一位父亲的老部下捎来父亲的口信,要母亲到大哥家躲躲,要江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此后父亲便去向不明。母亲被大哥接走,江英便主动向学校提出要求下乡插队。

起初,对于姚建国的所谓“高度原则性”江英十分怨恨,当她最需要帮助和同情时,姚建国却落井下石,并像扔抹布似的将她抛弃!她想起他们的约定,他们的信誓旦旦,她怀念那些紧张而平静的学习生活。

后来她知道,在那种失控的形势下,姚建国阻止了许多针对她和她的家庭的、更为剧烈的“革命行动”,多少理解了姚建国的“高度原则性”。同时也感觉到了她在姚建国心中所具有的分量,她的怨恨逐步化为爱恨交织,同时盼望走火入魔的姚建国早日清醒,不要忘了他们曾经的约定。

胡玉秋是位文静而羞涩的女孩子。平时沉默寡言,跟班里的男同学基本无任何来往。她和梁辛同桌,但从未主动跟梁辛搭过话。即使这样,梁辛也算是唯一和她有交流的男生了。

每天,她都是这样静悄悄地淹没在老师的讲课声和同学的打闹声中,很少有人想起她、发现她的存在。当校园里硝烟四起、大字报铺天盖地、辩论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她便被大家彻底遗忘了。直到发语录的那一天,姚建国在排名单时才想起她,因为语录不发给“黑九类”子女,“红五类”子女称他们为“狗崽子”,需要先把他们剔出来。胡玉秋是属于哪一类?从来没人关心。姚建国是铁杆的“红五类”,“立场”十分坚定,“是非”极端分明,与“狗崽子”势不两立,为了防止漏网,他决定认真查一查,结果还真查出了问题。

在入学时的“学生登记表”上的“家庭出身”一栏里,胡玉秋填的是“工商业者”,而在最近学校掌权的“革命”组织发的“政治面貌调查表”上,她填的家庭出身却是“工人”。这下出入大了,工人是无产阶级,是领导阶级,而工商业者是有产阶级,如果在解放前还可能是剥削阶级,也就是“资本家”,这样一推断,胡玉秋还真有可能是“黑九类”子女。

姚建国立即去胡玉秋父亲的单位和她居住的街道进行调查,结果让他震惊,也令他兴奋。

原来胡玉秋的爷爷在解放前是开纱厂的,虽然解放后公私合营时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将大部分资产捐给了国家,并因此获得了“开明工商业者”的褒奖。但这并不能洗清他曾是剥削和榨取工人血汗的资本家。而他父亲虽然在工厂做技术工作,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你就是混得要了饭,也算不上无产阶级,只能是破落的剥削阶级!所以,胡玉秋无论从她爷爷那里论,还是从她父亲这里算,出身都跟“工人”不沾边。

胡玉秋隐瞒罪恶的家庭出身,是何居心!?姚建国本想作为阶级斗争的成果和典型在班里开她的批斗会,让她老实交代,但想起她那默默的、弱弱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典型人物”,哪怕是坏典型。再说姚建国自己还有那么多“只争朝夕”的事情要做,就不在她身上耽误宝贵时间了。但是挖出了一个隐藏很深的“黑九类”子女,也是他姚建国又一项“阶级斗争”的胜利成果。

发语录那天像过节,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按班级每班站成一路纵队。一通锣鼓和口号后,姚建国跳上讲台,在宣布开会前,他拿出一份名单:下面我点名,念到名字的同学向右一步出列。

名单宣布完,同学们明白了,这几位都是家庭有问题的人,属于“黑九类”,他们没资格领取“红宝书”。

语录发完了,全体同学将语录贴在胸前,齐声高唱:

红色的语录发给咱那啊,

捧在手里心中甜那啊,

好像到了北京城,

伟大领袖就在咱身边......

被逼迫跨出这耻辱一步的人中,有梁辛和胡玉秋,江英也被点名,但因病未到,逃过一劫。这一步逼迫他们跨入了心灵的地狱,这一步把他们驱赶出赖以生存的集体,这一步把他们遮体的衣服当众剥光,让他们无地自容。尽管此时操场上红旗招展,但在他们眼中,一切都是昏暗的灰色。

胡玉秋低垂着头,蜷缩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在她快要倒下的一刹那,梁辛在后面扶住了她,梁辛看到,胡玉秋的脸上满是羞辱的泪水。

后来,同学们响应号召纷纷报名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梁辛和胡玉秋属于表现不好的“黑九类”,“狗崽子”,没有资格享受这份光荣,便回家呆着去了。可后来有革命群众反映:难道出身不好的人反而能逃避上山下乡,在城里逍遥?因而他们就有缘成了沙河甸村这个特殊知青点儿的成员。

艾雅容的出身没问题。她在家排行老五,母亲先是给她生了三个姐姐,到老四时终于给她生了个哥哥。按说目的达到了该就此打住,但她父亲说一个男孩太单,最好再要一个,母亲便又怀了她。出生时一看又是女孩,一家老少都黑了脸。母亲一赌气,出了百日就把她这个“小多”送到了农村的奶奶家。奶奶用羊奶、小米粥里浓浓的米油和甜甜的红薯泥喂养她,她食量惊人,长得白白胖胖。上小学前她一直跟奶奶住在乡下,城里的父母跟前有一大堆孩子,很少有空闲来看她。但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需要在户口所在地报名入学,父母觉得再不把她接回来就太亏待这个小女儿了,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满口乡土话的城市女孩。常言说是女大十八变,艾雅容从小学上到高中,变化的确不小,但别的都变了,就是她这自小养成的红薯似的身材却一直保持着,始终未变。

因为有了险些流落乡下的经历,艾雅容对下乡插队十分抵触。但她又没有不去的理由,只能是硬扛着就是不走。学校派两个人在她家蹲点动员,每天从早上八点开始领着他们一家人学语录,读社论,表忠心。一直靠到下乡的大队伍都走了,蹲点的人还不撤,艾雅容的父母绝望了,他们明白大势所趋难以漏网,干脆倒戈加入到了动员她下乡的行列,过了两天,蹲点的人不来了,原来是父母偷偷给她销了户口,撤底断了她的后路。

杨子家离艾雅容家不远,家里共四口人:父母、妹妹和他。虽然家境不是很富裕,但母亲对他这个宝贝儿子是有求必应,而父亲对他管教很严,一心望子成龙。

上山下乡开始后,杨子惊异地发现,一条可冠冕堂皇地摆脱父亲严管的路正摆在面前,使他很兴奋。但父母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住儿子。动员的人天天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虽软硬兼施,但始终没有做通工作。杨子的父亲是名本本分分的老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贫农成分。他们本人的经历单纯而清白,毫无瑕疵,这让动员的人很头疼。但又不能单给他家开绿灯允许杨子不下乡,因为一旦开了口子,后面便有类似情况如潮涌来,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街道和父亲单位的人也加入到动员队伍里来,父亲被告知啥时候思想通了啥时候上班,母亲被告知如思想不通她的农村户口将永远落不到城市来。不想这样一说更证明了城市户口的珍贵,因而母亲更坚定地认为:绝不能再让儿子丢掉宝贵的城市户口,而成为持有农村户口的人。

僵持到了白热化,街道使出了绝招:强行迁户口。

当母亲得知这一消息,一头栽倒在床上三天水米未进;父亲思前想后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劝慰母亲认了吧,好歹这一耽误,安排下乡的地方反倒离家近了,也算没白坚持吧。

艾雅容和杨子因这事双双成了名人,现在两人又成了一个点上的战友,因而两家人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大人们开始相互走动,合伙商量为孩子准备下乡用的一应物品,并希望两人在外相互关照,继而两家人萌生了犹如亲戚般的亲情。

有了前面的基础,下乡后艾雅容对杨子的感觉自然有别于其他人,亲近感?依赖感?她说不清,反正是些对异性从未有过的滋味。她希望杨子跟她有同感,但杨子整天一副玩心不退的样子,并没有特别关注她,这让艾雅容很着急,于是她决定主动出击。

平时下工后累的贼死,还要自己做饭,要想搞点别的活动已是有心无力。今天,艾雅容决定利用歇雨工的机会多跟杨子接触接触。

看到杨子起床穿衣,她扭过身子给杨子兑好刷牙水和洗脸水。等杨子刷牙洗脸时,又给他整理床铺。杨子一看,脸也没擦干就跑到床前:自己来自己来,怪臭的,熏着你。艾雅容一听,以为刚才说他臭杨子不高兴了,赶紧说:跟你闹着玩呢,还当真了?

没有没有,真是挺臭的,多不好意思。

艾雅容噗嗤一声笑了:啥不好意思,不是说好让咱俩相互照顾吗。以后天天在睡觉前烫烫脚,既解乏有去臭,我负责给你烧热水。

多烧点,俺也跟着沾沾光。梁辛走进屋门接茬说,身后跟着如意。

如意姐!艾雅容跑过去挽住如意的胳膊:你说说他们两个,太懒了!

哟,怎么红脸了?如意笑起来:你看咱艾雅容多关心革命同志,你们以后可要勤谨点儿,别让俺妹妹着急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我有个急事想给你们透个信,说完就走,我可是偷着过来的,王西坡不知道。咱们到江英她们那边去吧?

听如意说完出夫修水利的事,大家都没说话。短暂的沉默后,艾雅容小声问如意:如意姐,这活挺累人吧?你过去干过吗?这次你去吗?

刚才进门前如意正碰上挑水回来的梁辛,便把详细情况和她的打算都给他讲了,但她不想给江英她们增加思想负担,所以现在说得比较简单。听艾雅容这样问,她说:傻丫头,体力活哪有不累的。不过这么大的工程我也没参加过……

梁辛接过来说:如意姐不放心你们,准备向王西坡要求跟咱们一起去。她来就是找咱们商量,如果王西坡不同意,你们女生就去找他,请求让如意姐也去出夫,好对你们有个照应。我的意思别人能干咱也能干,就别让如意姐跟着受累了……

如意听梁辛这样说,赶紧抢过话头:我是想让你们帮忙,我也不愿在家,整天学文件读报纸,怪糗得慌,不如跟你们在一起热闹。

艾雅容一听赶紧说:对啊,一起去吧!我这就找王西坡说去。说完就要往外跑,江英一把拉住她:你傻呀,如意姐给咱送信是瞒着王西坡的,你想当叛徒啊!

艾雅容伸伸舌头坐下:那你说怎么办?

还是按如意姐说的,她先找王西坡,通不过咱们再出面。江英扭过头问胡玉秋:你说呢玉秋?你说句话呀。

我听大伙的。

行啊,就这么办吧,如意说:我先回去找王西坡,回头再来告诉你们结果。

其实梁辛何尝不愿意如意一起去呢,听大家这样说,他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坚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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