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奸?
梁辛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被扣上这个罪名!
强奸谁?谁揭发的?我要当面对质!
看来你小子还挺顽固,先给你找个地方清醒清醒,带走!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站着两名身穿制服、腰扎武装带的民警。他们听到“带走”的命令,立刻将梁辛从椅子上提起来,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一副磨的发了黄的手铐扣在他的左右手腕上。
梁辛大声疾呼:我是插队知青!我要见知青办领导!我要见带队老师!你们不能无辜抓人!两名民警根本不理会梁辛的喊叫,架着他的胳膊连拖带拽来到院里,把他塞进一辆早已停在门前的吉普车里,开走了。
之后,关晋带人把梁辛留在招待所和知青宿舍的个人物品翻了个身底朝天,他们拿走了姚建国留给梁辛的照片和梁辛的笔记本,还有花狗那本残破的语录。
知青们都闹不清出了啥事,江英想找如意问问,可今天她没下地,去她娘家也没找到人。那她肯定在婆家。但在王西坡眼皮子地下不好说话,江英只好暂时作罢。
梁辛坐在吉普车后排,被左右两个民警夹持在中间,两侧的景物看不太清。但他知道县城很小很破旧,一条主要街道从南走到北也用不了十分钟。他感觉吉普车颠簸的厉害,应该是出了县城。
今天的变故来的太突然,梁辛还一直没来得及理清思路。趁着短暂的平静,他回味着关晋的话:强奸?这肯定是给他栽赃,为什么呢?是他们察觉了他和如意的事?那也用不着动用公安啊!是王西坡显示他的势力?有这可能。他和如意相好了,王西坡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公开拾掇他吧,张扬出去丢的是他王西坡和东子的人;所以使出他表弟给自己按个罪名,以此出了这口恶气。
想到这里,梁辛考虑的不是自己接下来的处境,而是对如意的担心。只要他们不难为如意姐,他便豁出去了,哪怕说他强奸也行,对,就这么办。可如意姐,你一定要挺住啊。
梁辛想到这里,心中倒是坦然了许多。
吉普车停下了,透过前面的车窗玻璃,梁辛看到两扇黑色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车开进去,在一排破旧的平房前停下来。左面的民警先下了车,右面的那位连推带搡地把梁辛推出车外。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对面白色石墙上的八个黑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石墙有两人高,从地到顶一半是用条石、一半是用乱石砌成的。墙的顶部插着碎玻璃,但有一段顶上的石头已脱落,豁豁牙牙的。梁辛立刻想到第一次跟拉石头的车和如意回城的经历,那是他们最初的相识,却奠定了以后的相爱。
当地没有山,当初建这座石墙的石头也是从黄河南边拉来的吧?如果用沙河甸那些排子车拉,得跑多少趟啊。
梁辛还在琢磨石头墙,先下车的那位民警拿着一张单子,跟一位提着一串钥匙、穿着黄军装的狱警走过来。他对另一位民警说:都办好了,先押在七号监室。
送梁辛来的民警嘱咐狱警说:这是关主任亲自抓的案子,要单独拘押,重点照顾啊。
不想梁辛大声说:给关主任捎信儿,他只要告诉我强奸了谁,我就承认。
两位民警一愣:老实点儿,找不利索啊!转身上车走了。
拿钥匙的狱警摘下梁辛的手铐,把他推进七号监室。立刻,阴暗中一股强烈的臊臭、霉烂伴着潮湿的气浪冲进他的鼻孔,噎得他喘不过气来。狱警说:看你像个知青,有文化,仔细学学墙上的监规,没事坐在炕上不许动,好好想想怎么交待问题。有大小事都要喊报告。老老实实地自己少受罪。
关晋回到局里的办公室,他把搜来的梁辛的照片、笔记本和那本破语录等物品摆在桌上,又从包里拿出花狗写的梁辛在工地强奸妇女的揭发信。
笔记本里没啥可利用的内容。花狗的揭发信是在他的授意下写的,本来想以此将梁辛置于死地,不死也判他个十年以上。但听了从看守所回来的民警捎来的口信,他感觉梁辛这小子已识破了他的计划;以这种口气,这么痛快地承认,这对他简直就是个戏弄。虽然强奸案可不以被害人、即如意的主观陈述而改变案情,只要有花狗的证词和梁辛的供词便可直接提起公诉,但要想判刑就要走一系列程序,这样牵扯的面很大;虽然公检法被造反派“砸烂”了,但还有不少老司法留在岗位上,如果漏洞太明显,他们这一关是否能过去很难说。再者把被害人定为如意,等于把怀孕的根源摆在了大庭广众的眼前,不打自招,实在是下策。看来他把这事想简单了。
关晋拿起那张照片:两个毛孩子煞有介事地穿着军装,肩并肩地靠在一起,一边是梁辛,一边是……他看到了那颗缺了角的门牙:姚建国?被通缉后摔死的那位?再看照片角上的题词:风华正茂。他忽然想起曾接到过一份清查反动组织成员的通报,那个组织的名称就叫“风华正茂”。因其行动曾导致多起列车冲突和颠覆事故,造成重大损失和人员伤亡,被定为全国性的反动组织。现在手里有这张照片,照片上还有被通缉后死无对证的姚建国,正好借题发挥,把梁辛定为“风华正茂”组织成员。再把花狗的语录撕掉他签名的那页,作为梁辛仇视文革的另一罪证。仅这两项就够梁辛喝一壶的。再说,只要一牵扯政治问题,那些老司法都怕惹火烧身,谁也不愿沾边、提反对意见;这就好办了,一切都由他定。
关晋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这么办!
如意的喜病害得翻天覆地,最后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几天来水米未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是噩梦还是美梦?她很难说清。
原以为如果她和梁辛的事露了馅,自己怀了孩子,必然有一场暴风骤雨出现,那时她就豁出去了,大不了跟东子离婚,但孩子她一定要保住,那怕和梁辛成不了夫妻,她也要把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现实,因为这是他们相爱的见证和结晶。
而如今,已做好准备承受家庭风暴的她真地闹不懂了。婆婆一直耐心地伺候着,难道真把她怀的孩子当成东子的了?如意心想,婆婆好糊弄,王西坡的头脑恐怕没那么简单。所以,他非常牵挂梁辛,自己又出不了门,她盼着江英她们来看看自己,也好打听打听情况。
这天中午,如意起的晚,正在洗脸梳头。出工的人们刚从地里回来进了各家的大门,就听外面广播喇叭招呼社员去村头开会。声音传到院里,如意想着自己已几日没出屋了,趁大家都去开会,她要到知青院去看看能不能见到梁辛或江英他们。正打算着,见窗外王西坡进了院门。他跟婆婆嘀咕了几句,还朝如意这边指了指,就急霍霍地走了。婆婆紧接着把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朝她这屋走来。
如意感到很奇怪,等婆婆进了屋,她问:开啥会,大白天关门干啥?
婆婆支支吾吾地说:上头来人传达啥新精神……没啥。起来了?你等着,我给你弄饭去。说完扭头想走。
如意见状赶紧说:娘啊,我好长时间没见俺爹了,我想回去看看。
婆婆一听忙说:你这身子今天刚见好,还是别出门,到后晌把你爹你娘叫来,你们好好说说话。
这时,一阵隐隐约约口号声从庄头传来:打倒反动组织…梁辛…现行反…分子…老实交代……
如意心中一惊:这是开谁的批斗会?!
咱不管外头的事了,好好歇着……
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推开婆婆就要往外冲,东子娘大喊一声:如意!你咋还没完没了哇!如意听着话里有话,站着不动了。东子娘边哭边数落:俺东子是配不上你,可当初不是俺逼你,是你一家人情愿的啊。你嫁到俺家,俺哪里对你不好,可你对俺东子咋样?事儿不挑明,是俺一家人给你留面子,你不能踩着鼻子上脸啊!
如意背对着婆婆站着,感到阵阵晕眩。自过门以来,婆媳俩还是第一次红脸。如意知道,婆婆是个厚道人,平时她也很尊重婆婆。听得出来,虽然翻了脸,婆婆还在给她留着面子。可事已至此,倒不如把话挑明了。
她转过身:娘,俺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该打该罚,俺认了。可你们不能陷害人家知青啊!是我勾引的人家,求你跟爹说说,放了他吧!只要放过梁辛,俺这里国法家法,随你处置。
王如意!你还有理了!
不知何时,王西坡进了屋:你话说清楚,谁陷害知青哩?!铁证如山,他那是罪有应得!
王西坡转到如意面前:你俩勾搭的这丑事没给他算上,是给你留面子哩!要说国法,你这是重婚;要说家法,你是乱搞,该给你挂上破鞋游街!
王西坡越说越来气:我得问问你爹,谁给他摘的帽?他当初是怎么应下这门婚事的?你嫁给东子,就是俺家的儿媳妇,俺也说得,俺也管得。我把话撂给你,从今往后,和那个梁辛一刀两断!他的批斗会今天是第一场,往后要在全公社、全县一个村一个庄地批斗游街,好几百个村庄,早哩!难不成你想陪着他?!
开完批斗会后看着梁辛被拧着胳膊押走,知青们既气愤又担心。手里有权,就能这样随心所欲地陷害知青吗?江英感到这事与王西坡有关。他几次去找如意想问一下情况,都被拒之门外。知青们商量了一下,集体来到县知青办,可县知青办的人让他们去公社知青办找带队老师,再由带队老师向上反映。
来到公社知青办,办公室锁着门,各点带队的老师们都回省城了,他们平时基本不在下边,这里的知青办就是个摆设。不过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各位老师的单位电话,并注明:有紧急情况去找接线员电话联系各位老师。
电话接通了,但孙老师不在,接电话的人说他已经回乡下了。胡玉秋说:咱们也写张留言贴在门上,告诉他有紧急情况,需要跟他面谈。
江英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如意想到梁辛因她遭受的屈辱和折磨,心如刀割。她无助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已经两天多了。
王西坡把如意爹娘叫来,在堂屋里啦了半天后,如意娘来到如意床前:孩子啊,娘知道你心里苦,娘不怪你,都是爹娘连累了你!
如意娘强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说不下去了。如意撑起虚弱的身子,抱着娘的脖子失声痛哭。
等如意哭够了,娘接着说:孩子啊,起来吃点饭吧,不为别的,你肚里还有孩子啊。你公爹说:只要你听他的,一切都不追究,孩子留下,今后好好过日子。
这些我都答应。包括不再跟梁辛来往。可我公爹和他在公安局的表弟把罪过都按在了他身上,下手忒狠了;娘啊,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啊。梁辛在咱家吃饭时和咱处的挺好,他的为人你也知道,他对我也好……这次是我连累了他,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毁了啊!你和我爹给我公爹说说,放了他吧。
如意娘长叹了一口气:这事咱理亏啊。说说行,他要不答应,咱也没法。
他要不答应,我也不答应,饿死算了。再不,我这就跟你回去,再也不回来了。
如意娘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了。
在江英他们从公社回来后的第三天上午,孙老师来到沙河甸村。听了江英他们的叙述,孙老师陷入沉思:很明显,这是陷害。梁辛得罪了谁?要这样把他置于死地?他把自己的疑问给几位同学提出来。
江英说:得罪了谁?王西坡呗。杨子也说:梁辛跟如意姐走得太近,他忘了人家可是村里一把手的儿媳妇。
孙老师点点头:你们先不要去上面找了,江英,你这几天抽机会见见如意,弄清真相。我去县知青办反映一下情况,有可能的话再去县公安找关晋探探口气。
这几天关晋已明显感到压力。表哥来了一趟局里,说如意绝食,认定梁辛是因为她而受不白之冤,如果不放入,她就回娘家,从此再不登婆家门,王西坡有些顶不住了。同时,县知青办也来人询问情况,要求见见梁辛。他和表哥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事夜长梦多,应快刀斩乱麻,抓紧了断。
王西坡回庄后来到如意家,他对如意爹说:梁辛的事不那么简单,县里已成立专案组,不是我表弟一人说了算。但他看在咱的面子上,先停止了批斗游街,下一步再重新审理,尽量做到从轻处理。但要马上放入不可能。他也没这个权力。
如意爹把这意思告诉了如意,她虽然仍不放心,但公爹总算做了让步,只好慢慢再想办法。
关晋接见了孙老师和江英。他拿出梁辛的交代材料,简单地介绍了所谓案情,他对江英说:回去给其他同学说说,把你们了解的犯罪事实深入地揭发出来,有利于他的改造。
孙老师提出要见见梁辛,因两人是代表县知青办来的,关晋不好拒绝。
孙老师和江英来到看守所,人被带进会见室后,江英几乎没有认出来:梁辛的头发已被剃光,他眼窝深陷,目光恍惚,面色黑灰。见到江英就急切地问:如意姐是不是出事了?
江英强忍住眼泪:没有,她挺好的。
孙老师说:时间不多,先说说你的情况。
梁辛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狱警:对我挺“照顾”,蹲的是小号,就我一人。
没打你吧?
不用打,我都认了,只要别连累如意姐,我怎么着都无所谓。
你病了?
这几天水土不服又犯了,一天泻好几次。梁辛有气无力地说:这里喝的是漤水,别的犯人给窝头吃,而我一天就给扔进几个生地瓜;算是维持着饿不死。
那些所谓“罪名”你承认了吗?
梁辛点点头,马上又小声说:哪用我承认,上来就批斗游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梁辛把一开始说他强奸、后来又利用照片和花狗的语录定他罪的过程简单地给孙老师讲了一遍。
这时,站在墙角的狱警大声吼道:会见时间到!家属离开!
江英回到村里,如意正在知青院焦急地等消息。听了梁辛在看守所的情况,她心中悲愤交加。
从知青院出来往娘家走,路过村革委会时如意看到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她立刻意识到:关晋来了,不由得怒火中烧!但转念一想,他来找王西坡肯定没啥好事,而且很可能与梁辛有关。如意沿院墙悄悄绕到办公室的后窗下,果然听到关晋和王西坡正在靠后窗的桌子前说话。
就听王西坡说:他要不跑咋办?关晋说:开始批斗时利用解手跑过一次,被我们抓了回来。前一阵给他喝漤水,吃生地瓜,这小子水土不服犯了,近几天连拉带饿,快熬不住了,神情有些恍惚,放风时老看着院墙发呆,有越狱的迹象。我想安排个人诱导一下,给他创造条件,不怕他不跑。
王西坡说:这事搀和的人越少越好,终究是条人命。
都安排好了……
两人压低了声音,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了。最后听关晋说了一句:今晚越狱时一枪毙命……必须坠落在墙外……
如意听到这里,不禁大吃一惊!这是要害死梁辛啊,而且是在今晚!她想赶快离开这里,可两腿颤抖的厉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听见王西坡和关晋走了才站起身。
梁辛坐在小号的地铺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铁门,他耳边总在响着狱警的喊声:开饭了,在门前站好!
牢饭虽然清汤寡水、少油无盐,但这样的待遇也给他取消了。现在他每天靠一碗漤水和几个带泥的生地瓜活着。然而水土不服的复发正悄悄吞噬着他的生命。
他眼前出现了迷迷糊糊的幻影,感觉自己已轻飘飘地离开了牢房,来到如意家。
饭桌上放着一个大海碗,碗中是如意娘擀的面条。庄稼人平时很少见白面,这碗冒着扑鼻的香气、汤汁中漂着油煎葱花的炝锅面条应该是较高的礼遇。他看到如意爹坐在桌子对面,笑眯眯地对他说:快趁热吃吧。
这是梁辛在如意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如意娘说:要走了,喝碗面,图个长久不断,别忘了俺老两口……
忽然,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在了面前,还有一盘油光闪闪的红烧肉。那是年前带回老家那些猪肉,母亲专门炖了一碗给他解馋。梁辛迫不及待地抓起肉块狠狠地咬了一口,但立刻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所唤醒,原来他咬的是自己的手腕。他奇怪地放下右手抬起左手,又咬了一口,不太疼了,吃吧;可为什么啃不动呢?再使点劲……
当管教提着窝头菜汤打开牢门时,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梁辛抱着自己的左手起劲地啃着,嘴角和手上沾满鲜血;管教赶紧把窝窝头递过去。
当梁辛狼吞虎咽地吃完牢饭,才发现管教还立在一旁,他想挣扎着站起来,管教却蹲下来问道:你是湖山市下来的知青?
报告管教,是。
原来是那学校的?
报告管教,××中学的。
梁辛还是想站起来,管教却拍拍他的肩膀坐在了他的旁边。
我们家也是湖山市下放到这里的。管教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得罪什么要人了?
梁辛犹豫着,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是想往死里整你啊。你这种身体状况,最多半个月就玩儿完。
梁辛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年轻的他第一次面临死亡,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他一把抓住管教的胳膊,绝望的眼神紧盯着管教的脸:救救我,救救我!我冤枉啊,那些事都是强加在我头上的……
你敢越狱吗?
越狱……
你要没这个胆就算了。
我敢!
那好。管教伏在梁辛耳边说:你这么办……
看守所墙外的荒地上,一丛丛臭椿树的新叶还没长出,树身上缠绕着剌剌秧枯黄的枝蔓,上面挂满厚厚的尘土。
随着天色渐暗,蛰伏在荒凉原野上的看守所变得黝黑而孤独。
下午放风时,梁辛看到了管教说的那辆吉普车果然停在石墙的豁口下面。他的心一阵狂跳,跳得他虚弱的身体有些难以承受。
中午吃了顿正常的牢饭,加上一下午没泻肚子,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放风前,他按管教教的办法把被子隆起摆放在地铺上,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的确不错,昏暗中看上去像有个人盖着被子睡觉。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来到吉普车旁,观察着其他十几个放风的人。在确定没有人注意时,他迅疾躺在地上滚进吉普车下面。他匍匐着身子尽量往靠墙的那头退缩,然后趴在地上静静地等候。
时间到!随着管教的喊声,他看到许多腿脚恋恋不舍地走进对面牢房。
院子里安静下来,看来没有人发现他没回监室。
院墙四角岗亭上的灯亮了,懒懒地向着墙里墙外洒下非常有限的光。
趴久了,梁辛有些昏昏欲睡。朦胧中,他觉得自己正非常吃力地往石墙上爬,那些磊砌的石块就像城里他家附近的老城墙,倾斜、错落地向上延伸。小时候,他经常跟小伙伴们爬上去采摘长在石缝里的婆婆丁花,然后吮吸里面的甜汁。妈妈知道了便会打他一顿笤帚疙瘩,因为那地方曾摔死过一个小孩。
石墙真高哇,爬了半天,抬头一望还看不到顶。忽然,一只手向他伸来,是如意姐!他赶紧去抓如意的手,可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够不到。如意说:你这个小祖宗,再加把劲啊……
梁辛用力向上一窜,不想脚下一滑坠落下去!他一激灵吓醒了。
眼前一片昏暗,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有人朝吉普车走来!他狂跳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隐约中看到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来到车前,接着传来打开车门的声音。来人嘴里嘟噜着像找什么东西。
梁辛紧张极了,如果这时他把车开走,自己将暴露无遗。
还好,那人在车里折腾了一阵后关上车门走了。梁辛松了一口气,头脑也彻底清醒了。
刚才的一阵迷糊,使他暂时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平房里的灯早已经熄了,估计已接近午夜了吧。
不能再等了,梁辛钻出车底,在车后扶着石墙站起来。他紧张得有些晕眩,定了定神之后,抬头看看岗亭,除了几盏昏黄的路灯外没什么异常,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石墙石头间的砂浆有些已经散落,露出一指多宽的缝隙。梁辛脚登手抓,开始吃力地向上攀爬……
……
如意没有回娘家,而是重又返回到知青院前。她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好主意。虽然江英说孙老师正在积极设法营救,但关晋已准备今晚下手了,而现在天已擦黑,情况万分紧急!
想什么办法给梁辛送个信呢?江英和孙老师去过看守所,孙老师曾根据梁辛的身体状况要求保外就医,但被关晋一口回绝了。如果她和江英借口去送甜水,不知能不能允许他们进去?
如意喊出江英,把自己听到的情况和打算告诉她。
江英一时也没了主意,找孙老师怕是来不及了,因为去公社和看守所方向相反。她虽然觉得如意的办法很难行得通,但也只好试一试。
她说:如意姐,你还怀着孩子,我去吧。
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不这样,让杨子去找孙老师,咱们两个骑车去看守所。
如意回家悄悄地拿上那小半桶甜水,推出自行车。江英已嘱咐好杨子去了公社。两人出村上了公路,江英让如意坐好后,便蹬起车子向县城方向奔去。
……
梁辛的右手已抓住石墙最上一层石头边缘,他抬起左脚,把脚趾踩进更上一层的石缝里,用力一蹬,脑袋便高出石墙顶了。他又吃力地倒了一下右脚,这样他的双脚便平行地站在同一条石缝间,身体已高出墙头一大截。他按在墙上的左手有些疼痛,原来手掌被插在墙头的玻璃茬划了一道血口子,殷红的鲜血冒出,滴在青白色的石块上。顾不了这些了,他已面对广袤的原野,幽幽的树丛,那是一片自由天地在向他召唤;现在,他只要抬腿跨过这道石墙,再抓着墙上层层的缝隙慢慢溜下去,便可逃离这座魔窟。他想先回老家,他的两位哥哥会保护他的。然后,再来找如意……
梁辛双手按住墙头,身子探出墙外,正要抬起右腿跨过墙顶,突然几声熟悉的呼喊从墙外传来:梁辛!快回去!他们会开枪打死你的!这是圈套!
不要越狱!快回去!
是如意!还有江英!
与此同时,墙角岗亭上的探照灯突然亮起,一道惨白的光柱直射在他身上。梁辛大吃一惊,赶紧收腿缩头准备下墙。然而,那颗为他准备的子弹已经射出枪膛!
“叭~~~”
一声凄厉的枪声划破夜空,长久地回荡在广袤空旷的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