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辛所在的外贸公司有两位周总,一位是一把手、年龄五十多岁的男周总,一位是新近调来的、三十岁出头的女周总。女周总是公司副总兼梁辛所在部门的经理,虽然是副总,但见面一样要称呼周总,不好叫周副总。
为了便于区别,大伙在背后称呼女周总为小周总,男周总为大周总。后来有人当面喊走了嘴,不想两位周总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欣然接受;从此,两人在同一场合时大家便可直呼大周总或小周总了。
后来大伙回过味来:其实大周总和小周总的称谓是饱含着敬意甚至是奉承的,大周总的“大”字,说明他权力大,全公司以他为大;而按年龄,应称呼他老周总,现在用“大”字而不是用“老”字,说明他在大伙眼里并不老。所以这个称呼他很受用。
而把“小”字放在女周总前面,更说明她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对女孩子来说,还带有可爱、俏皮的意味,所以,小周总听了也很受用。
说小周总前途无量大伙都信,因为据说她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老公的家庭也颇有背景,她进公司是冲着一把手来的。有消息灵通人士已把今后公司人事变动脉络理的清清楚楚,继而传的沸沸扬扬:老书记离休,大周总当书记,小周总扶正。再往后演绎:大周总离休,小周总党委书记、总经理一肩挑。这样一传,许多有想法的人都对小周总肃然起敬,其中不乏一些比小周总年长许多的人。
这些风吹草动梁辛并不太关心,他认为无论谁当领导,自己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再说现在刚刚开展的新业务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特别是生产厂家产品质量的不稳定使他很头痛。最近又发生了两个批次的产品被外商检出质量指标下降的的事故,外商已提出索赔,并暂时停止了收货。
梁辛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在没有掌握第一手资料之前,不好向头汇报。目前的当务之急,一方面要查工厂的检验报告是否真实可信,一方面联络外商,看是否由于双方检验标准和方法不统一而存在偏差,同时积极与外商斡旋,力图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最近忙的焦头烂额。
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梁辛基本掌握了真实情况,心里也有了解决问题的初步方案。他想:一直在外面跑,还没正式跟新领导见个面,正好借此汇报工作的机会拜见顶头上司;于是,他信心满满地走进小周总的办公室。
小周总正在打电话,见梁辛进来,指了指沙发示意让他等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脂粉气息,说明它的主人是一名女性;梁辛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有些拘束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座椅、老板台、文件柜以及沙发等一应都是浅灰色的板式家具,很具现代感;沙发对面的整面墙都是玻璃落地窗,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可以看到窗外近处绿影婆娑,远处大海蔚蓝。
小周总一袭藏青色的正装,领口处露出粉色的衬衣和白嫩的脖颈。她面容姣好,略施淡妆;一头秀发经过了时下非常时髦的拉直处理,黑瀑般的披在肩上。
她仍在旁若无人地与电话那头的类似闺蜜的人热烈地聊着,时而大笑,时而低语,好像办公室根本没有梁辛的存在。
见到自己被冷落,梁辛的信心在一点点丧失,他很想站起身来一走了之,但想想自己终究是下属,没有发脾气的份儿,还是忍一忍吧。
终于,小周总放下了电话,她对着台面上的小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嫣然一笑:梁辛对吧,找我有事?
梁辛避开小周总有些灼人的目光:早应该来汇报工作,但最近因欧洲客户的事一直在外跑,现在刚理出点头绪,所以抓紧过来请示一下。
唔,有报告吗?
梁辛一愣:还没来得及形成文字,因事情比较急,我想先口头给您汇报一下。
小梁啊,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梁辛点点头。
是这样,一般比较系统和完整的事情,特别是比较重大的事,我都要求写成材料,这样便于沟通和备案。
我考虑的还不太成熟,而且比较急,我能先口头……
那就等考虑成熟了再拿报告来找我吧。
第一次打交道就碰了个软钉子,梁辛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业务部。
业务部采用集中办公的形式,房间里排列着十几套带隔离的办公台,一人一个小天地,各干各的活。虽然互不干扰,但要想跟临桌说说话也挺不方便。
尽管如此,临桌小葛子还是转到了梁辛身后,伏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对新领导印象如何?
装模作样,官腔十足。大周总也没像她那样摆谱;她到底有多大能耐?
人家可是有来头的,大周总还得让她三分呢。
咱是凭本事吃饭,又不想往上爬,我管你什么来头。
是不是让你写报告?人家这是领导艺术,如果你和领导对话,万一你提个专业问题领导答不上来咋办?你把点子都写在纸上,领导一目了然,或修改或补充或否定,回旋余地多大!你这才是第一篇儿呢,我们一周写好几篇儿。哎,小周总现在又得了一个爱称你知道吗?
啥爱称?
语文老师。你想,我们天天写作文交作业,可不跟上语文课差不多嘛。
梁辛扑哧一声笑出来:贴切贴切,那以后咱们都同学相称吧。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梁辛同学,别太心实了。
语文水平的确见长。好了好了小葛子同学,本人要写作文了,你请回吧。
没良心的,走了。说完,小葛子悄悄溜了回去。
牢骚归牢骚,报告还得写。梁辛铺下稿纸拿起笔,忽然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踌躇满志的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凉水,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来了,一直到下班也没写出几个字。
第二天,梁辛刚刚来到公司便被大周总的秘书传了去。走进办公室,他看到大周总沉着脸,心中有些打鼓。看到小周总也在坐,忽然想起“语文老师”的“爱称”,差一点笑出声来。
你还挺高兴!看看这个!
梁辛接过一纸英文版的传真文件一看,原来是欧洲客户发来的律师函,内容还是为了出口产品的质量问题提出索赔,梁辛一看索赔金额吃了一惊,与之前外商对他口头提出的数值翻了几倍。
还笑吗?大周总厉声说: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及时向你们部门经理汇报?!
我正在写报告。
报告呢?
还没写完。
你写报告还是做文章,需要长篇大论吗?为什么不先口头汇报一下?!
梁辛看了看小周总,没吭声。刚才听到大周总说他做文章,还是忍不住想笑。他赶紧使劲向下压了压,好歹没笑出声来。他心里恨死小葛子了,干嘛要告诉自己小周总这个带有喜剧色彩的“爱称”。
现在你把事情的缘由详细讲一下。
梁辛先说了事情的起因和他去工厂了解到的真实情况:那两个批次的产品的质量问题主要是含量低一些,但根据合同都在允许的波动范围之内,也就是没突破下限。外商之所以要求索赔,是双方检验结果有偏差,而造成偏差的原因是双方的检验仪器的精度不同,外商用的是比较先进的德国设备,咱们用的是相对落后的国产设备。
听到这里,大周总点了点头:有补救措施吗?
根据以上情况,我想这样办,一是无偿给外商提供一定数量的产品,以弥补前两个批次产品含量的不足,工厂已同意,下一步需要跟外商协商。二是咱们协助工厂进口一套德国的检验仪器,这需要提前预支给工厂部分货款,另外工厂还要派人去欧洲参加相应的培训。虽然一次性投资较大,但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在德国仪器和人员到位之前怎么办?
只有控制好产品质量下限一个办法,具体说就是提高下限。虽然这样工厂会增加一些成本,但作为应急措施工厂表示同意,现已着手调高质量下限标准。
大周总舒了一口气,脸上已余怒全消。他对梁辛说:作为一名业务人员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现在把律师函交给你,抓紧起草一份答复函,把你所说的补救方案写进去,尽快取得外商谅解,恢复供货。另外,把需进口的德国仪器的规格型号以及所需外汇配额搞详细,直接报到我这里来。
梁辛临出门前大周总又加了一句:我让风险部的小张律师协助你起草律师答复函,今天就发传真。
他像对梁辛,又像冲小周总:写什么报告,该写的不写,扯淡!
通过眼睛的余光,梁辛看到小周总满面羞愧,样子十分尴尬。
外商索赔的风波很快平息了。通过这件事,梁辛的外语水平和协调、沟通能力进一步得到了大周总和同事们的认可。而小周总却因此有些跌份儿。在大伙眼里,她成了一个不懂业务、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外行领导。
梁辛却高兴不起来,有人提醒:他犯了“功高盖主”的大忌,这次彻底把顶头上司得罪了。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故意给小周总难堪的,不然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发笑呢?
梁辛冤死了,他一个业务员能左右得了谁?给他一万个理由,自己也不会去故意得罪领导、搞僵关系啊。
思来想去,他感觉自己应主动找小周总解释一下,以释前嫌。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小周总的办公室,还没等开口说话,小周总就热情地把他让在沙发上,同时自己也绕过老板台,冲了一杯咖啡放在梁辛面前的茶几上;梁辛赶紧站起身,颇感受宠若惊。
小周总坐在了他的旁边:小梁,找我有事?
梁辛嗫嗫喏喏地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着他的样子,小周总爽朗地笑了几声:你是不是觉得得罪我了?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
想不到小周总这么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梁辛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他点点头。
小周总收起笑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都是为了工作嘛,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咱们都是同龄人,沟通上应不存在什么障碍吧?
梁辛摇摇头。
再说,我刚来公司不久,对业务不熟也是事实嘛,今后我还要多多向你们请教哩。
梁辛感动的眼泪快要下来了。他十分后悔自己的小肚鸡肠,误解了小周总。同时,也由衷敬佩面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上司的心胸大度,他甚至觉得她那略带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十分悦耳动听。
小周总继续用她那好听的普通话说:我正要找你了解一下欧洲业务的详细情况。
那我回去写一份报告……一提报告,梁辛自觉有点失口:不是报告,情况说明。
小周总也稍显尴尬:说明以后再写,今天先说说吧,我记一下。
小周总坐回老板台前,摊开工作日志。
梁辛娓娓而谈,从立项到开发,从工厂到外商,以及合同内容,创汇前景等无一不涉及。小周总听的很认真,一直在飞快的地记录。间或提一些问题,梁辛一一作答。
谈话进行了近三个小时,直到小周总的脸上显露出疲惫的微笑。
通过小周总所提的许多常识性的问题,梁辛明显看出小周总的确是个外行,而且对梁辛起初叙述中搀杂的个别未经翻译的专业名称、术语一脸茫然,所以后面的内容梁辛尽量避免说译前的原音,而是全部用中文意思表达。
小周总合上工作日志,一双美目直盯着梁辛的脸:你做的许多工作都是值得肯定的,继续努力,有什么事情可随时来找我。另外……
小周总稍作沉吟:如果听到员工对我有什么反映,或者叫意见,及时告诉我,以利于我改进工作方法。
听到这话,梁辛一愣:这是让我当告密者?真不拿我当外人了!不过小周总,你可看错人了,我梁辛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他心里虽然是这样十分抵触地想着,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梁辛已没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有些被迫使的压抑。小周总直视他的目光和最后对他的交代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以至于小周总刚刚在他眼前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犹如昙花一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咂摸着这几个小时的谈话过程,忽然明白了小周总的真实意图:一是摸他的底,主要是欧洲业务的底;虽然她目的达到了,但同时也漏了自己的底。
二是对他进行试探,看能不能发展为自己人。因为梁辛知道,现在公司内部,好多人都把他视为是大周总的红人。
梁辛又联想到,在小周总进公司后的不长时间内一连调进几名男女,据说都是小周总的关系,都有一定的家庭背景。他们被安插在公司的各要害部门,虽然目前还没什么职务,但最起码是小周总的耳目。
梁辛非常讨厌这种人事上的明争暗斗、拉帮结派,曾经经历了那么的多坎坷,他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尤其是现在,他在自己的业务领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状态正佳,他绝不允许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影响自己的正常工作。
心里有了明确的目标,他顿感释然,还有那么多事情等待他去做,他忽然想起一句主席的诗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对,只争朝夕!他马上转身回了小周总的办公室,告诉她下一批的交货期限已临近,报关、联系船公司等一系列事务应马上列入日程。另外,明天他要去盯盯生产进度,因为工厂那边一直不太适应外商对各方面的严格要求,并且一贯报喜不报忧,光靠打电话催不顶事,万一误了交货,外商必然又要提出索赔。
第二天下午,梁辛拿到当天晚上的卧铺票后就回了宿舍。他需要养精蓄锐,因为一旦到了工厂,销售科的那帮哥们肯定又要跟他喝到下半夜。
火车一路向南奔波,经过十四、五个小时后,梁辛背着旅行包走出宜湖市火车站的出站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高高举着的黄底红字的接站牌:彩虹化工厂接站处,欢迎梁辛经理莅临我厂检查指导!
梁辛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帮坏小子,巴结我呢,甭来这一套!嘴上虽然嘟噜着,但心里还是挺受用。
来到工厂,心情跟在公司完全不一样,在这里,他是大爷,是财神爷,时时处处受着高接远迎的待遇。因为对于彩虹化工厂这个中小企业来说,能靠上外贸这棵大树,就有了稳定的销路和收入。产品一批一批往外走,货款源源不断地往回收,资金周转率很高。他们只要及时购进原材料,一心把生产搞好,保证产量质量,工厂就会处于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这应该是一个生产企业所追求的最佳经营状态。
销售科的小高发现了梁辛,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脸媚笑地接过梁辛的旅行包,操着一口带有浓重乡音的、勉强能听明白的普通话:梁老板,辛苦啦辛苦啦,车子在那边,高老板等着您呢。
司机小黄收起牌子快步走到车站广场边的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前,殷勤地打开车门,伺候梁辛上了车。
车子出市区后上了国道,风驰电掣般的跑起来。公路两侧是大片的油菜地,这个季节油菜花开得正盛,满眼的金黄色扑面而来,快速地闪过车窗;远处是绿色的水田,一座座粉墙黛瓦的二、三层小楼迎着阳光错落而立,随着车子的行进缓缓地向后移动。在梁辛眼里,江南的春天犹如一幅不断变化着的水彩画,既赏心又悦目。
路标指示,前方的岔路通向洋坪镇。桑塔纳下了国道,进入了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沿着一条浑浊的小河继续前行。小河分汊很多,平均不足几百米,柏油路上便有一座小桥拱起,车子行进得慢了下来。梁辛听小高说过,这些密集相连的小河汊是用来行船的,是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的水路交通。不过现在公路修得四通八达,人们大都放弃了用船,改为车辆运输,只是在在插秧季节,还有人用船来送秧苗。
车子进了镇子,直接开到了洋坪大酒店门前。厂子在这里为梁辛长期包下了一套标准间供他下榻吃饭,外贸公司的其他人过来也住这里,
从这里到厂子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十分方便。
一进酒店大厅,高厂长便迎了过来,二人握手互至问候,然后与其他人一起进了包间。
分宾主落座后,梁辛看了一下圆桌周围在座的几位,除自己外,以高厂长为首共七人,有生产科长,检验科长,销售科正、副科长以及接站的小高小黄等。小高是高厂长的本家侄子,每次梁辛来厂都是他鞍前马后地伺候,梁辛拿他当个小兄弟,两人混得很熟。高厂长是厂里分管供应、销售的副厂长,也是彩虹化工厂的第二大股东,说话很有分量。其余的人也已打过交道,所以大家坐在一起毫无拘束、有说有笑十分轻松。
高厂长见人已到齐,吩咐小高通知服务员可以开始了。
几道小菜摆上桌后,服务员把餐车推上来,梁辛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