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梁辛领如意去药店抓药。走进店门,偌大的店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名戴红袖章的店员昏昏欲睡地坐在柜台后面。如意把药方递进去,店员看了看:有两味药缺货,还抓不抓?
如意一听有些着急:缺哪两味?要紧么?
店员说:当然要紧了,是主要的两味。
那咋办?俺是从黄河北赶过来的,本以为城里的药全……如意眼圈有些发红。
店员拉开几个空空的药匣子:光忙着造反了,谁去进货啊。
梁辛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就说:你不是李家三哥吗?我们是邻居哩,帮忙想想办法…..
那我给你打电话问问,看仓库还有没有。
店员去后面打电话回来:你很走运,仓库还有点儿,不过得明天才能提过来。
梁辛看着如意:能多待一天吗?如意说:连吃带住的,添那么多麻烦……
这你不用担心,我跟小姨说说。今天没别的事,我领你去河边转转。我想去吴老师去世的地方看看。
经过了几条曲曲折折的小胡同,两人来到河边。
像许多古城一样,湖山市的城外也有一条护城河,它绕城一周把沿岸的许多眼泉池串连起来,使这条河有了充沛的活水源。它河面宽阔,清澈见底,河里的水草随水流轻轻地漂浮,间或有小鱼在水草中出没嬉戏,摇头摆尾无忧无虑。岸边垂柳的叶子大都落净,偶有一片窄窄的黄叶飘落在河面,像一条孤独的小船,极不情愿地随河水起起伏伏、越飘越远,直到遇上漩涡沉入水底。
如意欣喜地东张西望,时而俯身寻找水下的小鱼虾,时而抬手轻拂细密的柳丝,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多甜水都白白地流走了,真可惜!梁辛,怪不得你喝俺那里的水水土不服,原来你是在甜水里泡大的……如意没有听到梁辛的回应,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已被远远地拉在后面。
梁辛站在一棵老柳树下,抬头望着那些苍劲的枝干;它不像其他柳树那样整齐地栽在岸边,每天婀娜地轻抚水面;而是特立独行地从远离河边的一块巨大的砂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它的身躯不是那么挺拔,而是弯腰朝向河水,像一位老者伸手招呼着两岸众多的儿女。
站在圆圆的、突起的砂石上,抬手就能摸到弯弯的树身,梁辛仿佛看到绝望的吴老师把一条绳子抛向它,然后把头钻进挽好的绳套中……
他不敢往下想了,突然悟到了吴老师当时的绝望,她一定是受不了她挚爱的学生们的凌辱:挂牌子,游街,剃牛鬼蛇神头、让她当众怪腔怪调地唱牛鬼蛇神歌……绝望中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证明和捍卫她的清白与神圣。但她可能想不到,那些冷血的造反派竟指着她那挂在老柳树上的瘦弱身躯说:臭老九!自绝于人民,竟敢畏罪自杀!
吴老师是在这里……如意站在梁辛身后轻轻地说。
梁辛没吭声,他脑海里此时正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放学后,吴老师留下他,帮他修改作文,鼓励他今后成为一名作家……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吴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读梁辛的作文,同学们纷纷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在校园小山的凉亭里,写作小组的同学们围着吴老师,听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小说的章节,然后热烈地分析讨论……
忽然,他看到吴老师被一群身穿军装、臂带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拧着胳膊推上操场的高台子,她头顶上的头发被自前至后地剃掉宽宽的一道,露着青白色的头皮;脖子上挂着一面大牌子,上面写着:封资修的孝子贤孙、混入人民教师队伍的牛鬼蛇神吴淑娴;吴淑娴三个字上划着大大的红叉。
他看见身穿一身崭新绿军装的姚建国站在麦克风后,慷慨激昂地喊着口号,历数着吴老师的所谓“罪行”。
梁辛站在台下的队伍里,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吴老师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她时时刻刻都在教育我们,要热爱祖国,听党的话,学好本领,报效国家。另外,那些讴歌革命老前辈英勇斗争的文艺作品怎么就成了毒草呢?
当时的梁辛心中半信半疑,直到后来姚建国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到自己父亲的头上,给他的家庭造成了灭顶之灾,他忽然意识到,姚建国疯了,自己过去的好同学好朋友变得如此狰狞可怖,残酷无情!因此,梁辛坚信吴老师就是被姚建国和他的红卫兵组织逼死的!
姚建国,你这个魔鬼!
梁辛突然大喊一声,把身后的如意吓了一跳!她小心地拉拉梁辛的胳膊:咱回去吧?梁辛没反应。
要不咱找个地方坐坐?
两人信步走到河边的一汪泉池边,面对一池如镜的泉水,梁辛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他们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梁辛指着眼前清澈的水面:这个泉子叫柳叶泉,街道安装自来水之前我们这一片的人家都吃这泉里的水,我小时候每天都来这里挑水。
如意看看梁辛:这水好喝吗?
你尝尝,跟咱村甜水井的水比比。
如意蹲在泉边小心地撩起一捧泉水喝下,霎时间一股清爽和甘醇直透心脾,她又一连喝了几口,脸上满是陶醉。
等泉水回复了平静,如意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这是一张焕发着青春光泽的脸,弯弯的细眉下,明亮的黑眸像泉水一样清澈。
水中的倒影多了一个人,是梁辛站在身后俯身看着泉水中的她。
一对年轻人紧靠在一起的映像印在幽幽的泉水里,像一张合影照。如意心底升起一丝隐隐的甜蜜,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神圣纯洁而又无限美好,以至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怎么啦?梁辛问。
我洗把脸吧。如意有些慌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用这样一满池的甜水洗脸。
如意无限惋惜地伸手打破了这一池的平静,倒影消失了,但她确信他们的面容已溶进这甜甜的泉池里。她动情地撩起一捧捧泉水,让脸庞尽情享受着久旱甘霖般的浸润与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