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过了夏至,大晌午的太阳光直剌剌地洒在一行行青翠欲滴、高不盈尺的香瓜棵子上。
如意蹲在苗垄间,小心地、间或有些犹豫地侍弄着正在茁壮成长的幼苗。在她眼里,这一垄垄排列齐整的、一棵棵形态各异的香瓜棵子就像自己的孩子,它们无拘无束伸展着的枝叶就像一双双顽皮小手在向她打招呼,她似乎听到它们在用细细嗓音喊着妈妈。
可现在,她必须要给它们整枝了,一棵苗上只能留四条瓜蔓,要掐尖抹叉;这些步骤都是刘成手把手教给她的。侍弄瓜果蔬菜不同于种庄稼,里面学问大着呢。比如这整枝就要趁晌午日照强烈的时候干,这样断枝的碴口愈合的快,不容易得病。
虽然有些下不了手,可如意明白,她现在的整枝,是为了今后的果实累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还要进行多次修整,这就像培养、教育孩子,自小到大不能放松。
想到孩子,她长叹了一口气。如意有一个心结,再苦再难也要把儿子望泉拉巴成人,不仅成人,还要让他成才,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现在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可学习上松松垮垮、不求上进,还不如上小学时用功。如意多次督促,但说轻了等于白说,说重了娘俩就吵起来。娘俩一吵,爷爷就出面袒护孙子,甚至说:实在不愿学了就来家跟爷爷种地,爷爷当你的老师。
的确,像他们这种家庭境况的孩子,上到小学毕业,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家里缺劳力的一般就不再继续上学了。
如意心里明白,王西坡还有个小心眼儿,他是怕孙子学问大了家里面盛不下,不在他跟前了,难保不去找他亲爹;而且这里面也有防着她的意思。
如意理解王西坡的心思,可这样就把孩子耽误了。她又不愿跟公爹因这事起矛盾,所以目前便形成了说又说不得,打也打不了的局面。虽说是儿大不由娘,可她不管谁管呢?是她自己谢绝了梁辛家针对儿子的一切帮助,承担起了父母的全部责任,因此,如意心里一直憋着劲要把儿子送进大学门,不然没法给梁辛交待。但现在……如意感到很无奈。
她看着垄沟里掐下的枝蔓,心想:教育孩子也需要打尖抹叉,该下手时就得下手,不能再对儿子心慈手软了,她要抽个空和公爹啦啦这个理。
看看有点西斜的日头,她手上的动作加快了,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这片寄托着她无限希望的土地上。
艰难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自从十几年和梁辛分手后,她便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赎罪之路。
那是一段最孤独、最无助的日子。知青们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当年的突然降临;他们像躲避瘟疫那样纷纷逃离了这里,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她曾多次处在绝望中,如果不是不忍心撇下儿子,也许她早已选择了东子所走的路,尽管她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那天,她和梁辛回到沙河甸村时,天已擦黑。他们悄悄回到了如意的娘家。
爹在家里。情况正如老支书所说,东子娘瘫痪在床,王西坡在看守所,而东子已命归黄泉。一个家瞬间就这样破碎了。
王西坡本应择期宣判、入狱服刑;因为东子失踪他被取保候审放回家。十几天后,在刘家堰下游三十多里的一处河道变宽、水流放缓的地方,东子的尸体搁浅在了河滩上,母亲河又把她的儿子还给了大地。
如意感觉,所有这一切变故就像一颗颗石块向她袭来,把心中那个原本就很脆弱的美梦击打得粉碎。
如意爹说:如意啊,从根上说,这些事不怪你们俩,可当下你婆婆瘫痪在床,临时由东子他姨和你娘轮班伺候着。王西坡要是蹲了大狱,他家就没了主事的人,不是个长久之计呀!梁辛啊,我咂摸着,这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一家。
梁辛说:有什么话你老尽管说,我听你的。
我听说王西坡的案子你算原告,到时你得出庭,如果你不告了,这个官司就不成立了,王西坡就有可能无罪释放。另外,这事还牵扯关晋和看守所的管教等人,县里本来就想捂着盖着,如果你说撤,他们巴不得,估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梁辛略有所悟地点点头,如意爹继续说:现在他们家这个情况,王西坡要是判了刑,东子他娘一个病人,今后这一应事物花销谁来管?只有王西坡出来了,这一切才能彻底解决。如意她娘才好脱身啊,你说呢孩子?
梁辛感到如意正用无限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站起身:行,就这样,我明天就去县知青办,通过他们把这个意思反映给法院。
……
如意看了看还没整完的瓜苗,撩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正想直直身子歇歇腰,一顶草帽突然戴在了她的头上。原来是刘成来到她身后。
大晌午的,怎么连个草帽都不戴呢。
光顾着抢活了……如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刘成一眼:庄稼人,没那么娇气。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还是很感激他。
验验活,看我干的还行吧?
基本可以。刘成在如意身旁蹲下来,他指着一棵瓜苗说:这棵有些长疯了,整枝就要狠一些。他嘴里说着,手上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该掐的掐了,瓜苗立刻变了样,看上去枝蔓均匀,又挺拔又舒服。
如意在一边偷眼看了看刘成,心中很是佩服,同时,她更喜欢他这个干脆利索劲儿。
刘成又指着另一棵瓜苗:这棵还不够高暂时不整。他扭头对如意说:去树阴凉下歇歇吧,壶里有水。剩下的活我干。
没等如意搭话,刘成已把她推出垄沟。
如意来到园子边那几棵枝叶繁茂的枣树下,地上放着一把白铁壶和一只黑碗。她倒出一碗,才知是绿豆汤。因是甜水熬的,还没喝到嘴里,绿豆的清香已扑面而来。如意喝了两碗后,又给刘成凉上了一碗。
她靠着枣树坐下去,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眼前这片园子。
这是刘家堰老奶奶家的后院,如意对这里很熟悉。特别是处在园子中央的那口水井,里面那取之不尽的甜水曾给她带来多少憧憬和希望,留下多少难忘的记忆。
有很多次,如意在最苦闷的时候就到老奶奶这片园子里来,侍弄老奶奶种下的香瓜、葡萄和辣椒青菜等。有时来了没啥活,就听老奶奶叨唠这口甜水井的故事。
听老奶奶说,那口井自清朝初期就打出来了,它的井台是由两块凿有半圆缺口的条形青石板并在一起,这样中间就形成了一个圆形井口,直径约有二尺;两块石板拼的严严实实,为防止脱开,两块石板接缝处镶嵌了多个铸铁的燕尾契子,据说是当时熔炼成铁水浇铸进去的。看来那时的工匠是打了百年大计的谱。井台的青石已磨得溜光,井口的边缘上有许多井绳勒出的凹槽,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它所经历的岁月沧桑。
老奶奶还说,原来井口上架有辘轳,后因井水长年丰沛,且水面距井口不足三尺,取水很容易,就把辘轳架子拆了,现在井台上还留有用来扦插木桩的圆洞。
井口下面的井筒子口小肚子大,呈倒瓮型,井水深不见底,向下一望,幽幽的井水似墨汁一般。
老奶奶说,过去自南往北进京赶考的人过了黄河后常在这里歇宿;由北而来去省城贡院参加省试的人也经过这里,他们都夸这口井的水好喝,学子们还说用这水研的墨黑亮润泽,喝了这水脑清目明,读书过目不忘。
因再往北几百里地都是漤水,所以很多人临走时都带上一袋井水,而骑马、乘车的则灌上一桶。许多考生中了第,都念念不忘这里的好水。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就给这口井取了个名,叫“文曲井”。后来越传越神,说这井是天上文曲星的一个涮笔池掉落在这里,化作了这口井,所以井水看上去黑幽幽的像墨汁。
老奶奶的讲述更使如意对这井的甜水有了另一番期待,她要把这水带回去给儿子喝,希望他像父亲一样头脑聪慧。
有时,老奶奶也询问如意的境况,起初,她只知道如意来打水是为了一名水土不服的知青,每次来去匆匆,她也不便多问。日子久了,两人成了忘年交,自然经常家长里短地说说话,老奶奶逐步清楚了如意的遭遇,如意也了解了老奶奶的不幸身世。
老奶奶姓郝,丈夫姓刘。膝下有一儿一女。年轻时,她丈夫常年在外跟人合伙跑买卖,婚后多年,夫妻两人分多聚少。虽饱受离别与思念之苦,但每次相聚更使得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不幸的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丈夫在一次外出后再也没回来。据搭帮同行的人说他们遇到了兵祸,钱财货物被掠夺一空,丈夫想留下给爱妻买的几尺印花洋布,与当兵的争夺,结果死于非命。
她成了年轻的寡妇,期间几次拒绝父母让她改嫁的打算,几十年忠贞地坚守着心中那份爱,就是这份永难忘怀的爱支撑着她,独自艰难地拉巴大了丈夫留下的一双儿女。
跟如意在一起时,老奶奶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丈夫,她后悔让丈夫捎那块花布,一再自责是她害了丈夫。她浑浊的双眼中已流不出泪水,但每次提起丈夫,眼睛依然会现出异样的神采,仿佛她日夜期盼的夫君突然降临在了眼前。她对如意说:孩子他爹长的膀大腰圆,浓眉大眼,说话也是大嗓门;看似脾气不好,其实可知道疼人哩。他跟俺总是轻言慢语的,待俺那个好,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每当这时,老奶奶的眼神便慢慢地柔散了,如意知道,她已完全回到了过去的温柔之乡,那是她的心灵密室,在那里可以尽情地享受曾经的恩爱缠绵。
如意想哭,老奶奶便反过头来劝慰她:闺女啊,这就是命啊!人常说,缘分缘分,你跟梁辛有段姻缘,可最终没落着个名分,这就是有缘无分啊。你还年轻,别跟我学,碰到个合适的,再成个家吧。
……
正如江英所说,一种强烈要求返回城市的情绪正在广大知青中蔓延,这种情绪不仅来自知青本人,还来自他们的家庭,因为好多下乡的子女受不了煎熬跑回城市再也不回去了,他们给亲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和经济负担已使他们的家庭难以承受。人们似乎刚刚明白,所谓接受再教育,其实就是把孩子们堂而皇之地抛弃了。而在这时,上山下乡带来的诸多问题也使政府感到很头痛。于是各种各样变通的政策羞羞答答地出台了,开始允许下乡知青以家长病退、顶职,以个人是独生子女、父母身边无人,以及高校招收工农兵学员等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名义逐步返回城市。
沙河甸村的知青院里清锅冷灶,死气沉沉。
杨子和艾雅容已相爱,不管是否批准,早已长期回城居住,只是偶尔回来领点口粮。
胡玉秋父亲病逝,她以照料母亲的名义请了长假。实际是受梁辛的启发下在家复习功课。
江英孤独一人难以坚持,但父亲还在农场劳动,回城已没有落脚之地,她遂去了大哥处投奔母亲。
梁辛回村时只与江英见了一面,江英说,梁辛遭迫害的事对他们打击很大,大家感到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已心灰意冷,唯有尽快逃离,惶惶然如树倒猢狲散。
现在,偌大的知青院里只有梁辛一人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也不好意思再到如意娘家吃饭。勉强出工时,社员们常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多事的人更是言语刻薄:啥时候当俺庄的新女婿啊?
用不着明媒正娶,人家大胖小子早抱上哩!
梁辛哪受过这种奚落,他本来脸皮就薄,听了这些闲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没办法,只好在知青院呆着哪儿也不去,处境十分尴尬。
这天,梁辛接到通知去了法院法官的办公室,根据程序要求他填写了撤诉申请书,并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王西坡随后便被释放了。同时,公安局那边把花狗抓了起来,以做伪证和恶意污损领袖著作两项罪名将其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就在王西坡回来的当天,梁辛父亲单位的何强和小宋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份“职工子女顶替招工表”。他们在知青院找到梁辛,梁辛接过招工表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梁辛惊的半晌没合上嘴。
何强见状对梁辛说:想不到天上掉下这么大个馅饼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辛还没转过弯儿来,一脸疑惑地问。
咱们成同事了!何强拍拍梁辛的肩膀:高兴的事还多着呢,你们家总算熬出来了。
随后,他对梁辛详细地讲了父亲平反、恢复工作的原因和经过。
何强说:一家人都回城了,就剩了你自己。听说你在这里险些被人害死,老师不放心啊。
原来父亲跟何强回单位见领导时,一切谈的都挺顺利。事办成了,他反而愈加不放心。考虑到一家人都要回城了,只差梁辛还在异乡。而且现在他和如意还有了个孩子,并因此遭受迫害,差一点把命搭上。这次两人回沙河甸,在错综复杂的人际环境下去处理如此缠手的事情,父亲非常挂念。
何强看出了老师的心思,正在劝慰的时候,遇见一位老同事前来为子女办理退休顶替,两人一听还有这项政策,真如雪中送炭,立即去递交了申请。
起初领导不批,说请老梁回来是搞传帮带的,不是来办理提前退休的,事情有点僵。后来在何强的极力协调下,领导同意为老梁办理了退休补差,即退休后仍正常上班,除领取退休工资外,再补发退休工资与退休前工资的差额部分;因为退休工资不用上班也照发,所以,上班领补差几乎等于白尽义务。
事情梁辛都听明白了,但仍像在做梦,心中百感交集,却又喜忧参半。他想立刻去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如意,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具有什么意义呢?
何强见梁辛并没预想中的那样兴高采烈,多少有些失望。他对梁辛说:兄弟,是不是好事儿来的太快,还没醒过盹儿来?不要紧,慢慢适应。下一步咱先在招工表上盖村革委会的章,然后再去公社和县里,完了你就可以收拾收拾东西,跟贫下中农和革命战友们说再见了。但迁户口这次可能办不了,要回去开准签证后再回来迁。
想不到事情这样急,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告诉如意。
如意现在的心思大部分都在孩子身上,虽牵挂着梁辛,只是有心无力了。
这天她娘从王西坡家回来,一进门,如意爹有些奇怪: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王西坡放回来了。
唔。还回去么?
说是无罪释放,没事了。
那就对了。梁辛的撤诉起作用了。
他听说如意回来了,说让咱俩明天过去一趟,孬好还是亲家,当面说说今后的打算。
梁辛领着何强来到村革委会盖章。老支书看看招工表,又看看梁辛:小梁啊,这是要走?俺这章好盖,咱公事公办,俺无权横插一扛子。可你一翅子飞了,闪下如意咋办,她知道吗?
还没来得及给她说。不过我保证,只要她和她爹娘愿意,我就带她走,和她结婚。
俺看你也是个讲情意的人,俺信你说话算话。这章给你盖!
老书记的话使梁辛更加觉得应尽快把自己被招工的事告诉如意。他想起他们曾多次共同幸福地憧憬过这一天:自己被招工有了固定的收入,有了养家糊口的资本,然后就和如意结婚。那时觉得这一切像一个梦一样既美好又遥不可及。而当这个梦在今天即将成为现实时,他反倒束手无策了。
等何强他们去了公社和县里,梁辛偷偷把如意约到知青院。
两人一见面,如意未发一言,便立刻扑到梁辛怀中,紧紧地、久久地抱住他,好像生怕他跑掉似的。
梁辛明显感到了她那强烈的依恋,他在如意的耳边喃喃地说:姐,我想你,想咱们的孩子。
那你为啥不来家看看俺们。
我……
俺明白,小祖宗,啥都别说了。
她随即把双唇紧紧堵在了梁辛的嘴上,她的双臂有力地扣着梁辛的脖子,在热烈的亲吻中慢慢退却,身后是那张凌乱的床,她已是柔若无骨的身子开始慢慢坠落在上面。
衣服褪尽,梁辛的激情已被燃起,但面对如意毫无保留的、近乎火辣的冲击,他始终处于被动地迎合中……
事毕,如意仍是娇喘连连,她躺在梁辛的臂弯里,等待暴风骤雨渐渐退去。她虽然害怕失去他,但搂抱的双臂已是软弱无力。
梁辛突然悟出,他们刚刚完成的不是浪漫缠绵的重逢,而是一场惨烈悲壮的谢幕,她这是在向他们的爱情诀别吗?
良久的静默后,面对已经温存地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如意,他欲言又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约你来是有件事……梁辛吞吞吐吐地说。
俺知道啥事,老支书已经给俺爹说了,这是大好事啊,你走吧,俺不耽误你。如意貌似平静地说。
你……你别误会,手续还没最后办完,还不敢百分之百保证……我想告诉你,我要带你一起走!
如意的心咚咚直跳,这曾是她日思夜想的归宿啊,可当真正面对时,她却胆怯了;因为她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她能抛开现实中的一切,一走了之吗?然而,梁辛的这番话让她倍感温暖,一经说出便轻易的击溃了她刚刚筑起的、像沙土堆一样的堤坝,把她心中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重又燃起。
她强忍着满眼眶的泪水,将脸颊紧紧贴在这副曾让她无数次向往的肩膀上:好弟弟,姐不愿难为你,不耽误你的前程;先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回来再决定,俺也再想想。
尽管王西坡没有要求如意同去,但她还是跟爹娘来到婆婆家。
王西坡明显地苍老了,短短一年中,他失去的太多了。面对如意一家,他似乎很平静。对于如意的到来,他并不奇怪,似乎早有预见。他撩起里间门上的布帘对如意说:去看看你婆婆吧。
一进里屋,一股臊臭味能把人呛个趔趄。昏暗中,婆婆躺在炕上,肮脏的棉被下空空如也,似乎并不存在一副躯体;她两眼和两腮深陷,灰白色的头发散落在皱巴巴、脏兮兮的枕头上。
面对眼前的情形,如意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又骤然跌入深渊。她用战抖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娘……
婆婆抬了抬眼皮,见是如意站在炕前,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突然抬起干瘦的胳膊,一把抓住如意的手,长长的指甲立刻深深地嵌进她手背的皮肉中。
如意惊讶地看到了婆婆眼中冒出的凶光,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曾经是那样慈祥柔弱的双眼中,竟会迸发出如此强烈的仇恨!
如意娘听到里屋的动静不对劲,赶忙跑了进来,她一边帮如意挣脱婆婆的手,一边劝说着:亲家母,亲家母,你松手,是孩子不对,她给你陪不是来了…如意,跪下!给你婆婆陪个不是!
如意扑通一声跪在炕前,声泪俱下:娘!都怨俺,让你老人家遭这么大罪,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原谅俺,今后俺来伺候你!
婆婆嘴里“呜呜噜噜”地哭诉念叨,两行浊泪顺着两腮流下,浸湿了枕头。
如意赶紧站起身,去外屋端了热水拿上毛巾替婆婆擦脸。婆婆起初还用两手抓挠,但在如意的坚持下慢慢平静下来,任凭如意给她擦洗拾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