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蓝天,海风习习。偌大的港口一派繁忙。
护波堤外,几艘庞大的万吨货轮用它那低沉的男低音此起彼伏地长鸣着致敬的汽笛,等待领水进港;码头边,门机、吊机林立,井然有序地装船、卸船;货场里,叉子车轰鸣着,令人难以置信地、高高地举起比它大几倍的货柜,耀武扬威地在密集的箱垛间穿梭往返。
一九八五年的初夏,蓬勃发展中的、繁忙而充满活力的进出口贸易在这里淋漓尽致地展示着。
美丽的东岛市,国家重要的进出口门户,各类外贸单位的首选驻地,梁辛所在的公司便是其中一家。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第一年,在已回东岛大学任教的三叔的建议下,梁辛报考了该校的外贸专业,毕业后便留在了东岛工作。
国内国外地摔打了几年,梁辛已成公司的业务骨干。虽然平时与家人分居两地,但因出差时常常途经湖山市,所以回家的机会也不少。
按照公司的相关规定,梁辛这个级别的业务人员乘坐火车的最高标准是硬卧。自东岛出发时公司有专人负责购票,但从外地返程时就很难保证了,所以,挤站票便成了家常便饭。这次跟随老总去北京见外商,虽然一路陪着小心,但来回乘坐软卧包厢,吃、住、行事先都有安排,所以感觉很是幸福。现在,他们签单成功凯旋而归,梁辛功不可没,因此,他还感到很自豪。
半年前梁辛就参与了这场艰苦的、拉锯式的商务谈判,这是一个硬指标,领导要求一定拿下。
依据欧洲人提出的苛刻条件,他不得不下到提供产品的工厂蹲点,监督所需产品完成质量达标。他与工厂的生产、技术人员共同制定新的出口标准,然后按新标准改进工艺、批量试产,最终拿出符合外商要求的成品。
工厂方面的工作完成后,公司本身也要核算收购成本及商务成本,以便给外商报价。后又经过几轮反复的较量,商务文件基本通过,外商确认样品并存档。
一系列繁杂的前期基础性工作就绪后,老总便可出席签字仪式了。当然,前期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老总的正确决策下进行的。
梁辛是东岛大学外贸专业的高材生,业务能力、外语水平俱佳,又是这个项目的主办,所以老总把他定为随行的“高参”,因而有了与一把手在公司之外单独相处的难得机会。
几天的接触中,老总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决定在进入供货阶段后,便把这单客户交由他负责。梁辛明白,这样他便会经常跑欧洲,是个让人眼红的美差;同时,也是领导对他工作的最大肯定。更重要的是:公司为拓展业务,还准备设立驻欧代表处,按常规,首席代表自然非他莫属!到时定会羡煞跑第三世界的那帮哥们。他因此踌躇满志,暗下决心,定不辜负领导对自己的期望。
列车在夜色朦胧的华北平原上平稳前行。据说为了减少车轮碾压钢轨接缝发出的撞击声,这条铁路线的钢轨接头进行了焊接改造,因而减少了许多噪音,封闭的包厢里十分安静。
梁辛小心地询问了老总已没有了起居上的需要后,自己便和衣躺在软卧上,随着车厢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他犹如身处摇篮的婴儿,很快萌生了浓浓的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阵奇怪的吼声惊醒,仔细一听,原来是老总在打呼噜。
梁辛想:老总压力也不轻啊,上级下达的指标像顶紧箍咒扣在头上,完不成任务没法交代,现在好了,开发了优质客户,拿下了一个年度的签单,公司业务上有了新的突破,前景非常看好,老总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梁辛不仅替他长出了一口气。
老总姓周,原在一家大型国企任副职,后调到外贸公司。他年龄跟自己父亲差不多,这把年纪了,还如此操劳,不易啊。
胡思乱想一阵子,反倒睡不着了。梁辛侧过身,单手支着脑袋,趁周总熟睡仔细打量起他来。虽说是年龄相近,但人家与父亲的面相有很大的差异,比较起来父亲要苍老许多。据说周总在“文革”时也受到过冲击,唉,在那个年代,不是被冲击,就是冲击别人,或者两者兼有之;谁能逃脱的了呢。
每当看到父亲沧桑的面孔和驮了的脊背,梁辛心中便有一种隐痛泛起。自己给家庭制造的麻烦太多了,虽然可以强调有时代的原因,但具体到父亲,那都是一道道难过的门槛啊,虽然还有母亲相辅佐,但如何解决和跨越这些难题和关卡却必须由父亲来最后定夺、想出办法,全家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个一家之主呢。
列车渐渐慢了下来,车底传来“铿铿锵锵”的、车轮碾压钢轨道岔发出的撞击声。到什么车站了?借着包厢内脚灯的微弱光线,梁辛看了看仍在沉睡的周总,小心地伸手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
列车在沿月台无声地慢慢滑行,白色的水泥站牌轻盈地飘了过来,梁辛看到了三个让他眼热心跳的黑色大字:德原站。因为如果在这里下车,出站后租辆三蹦子,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沙河甸村。
每次经过这一站,他都有想要下车的冲动。因为那里有他难以割舍的牵挂:不知如意过的怎样?又成家没有?儿子什么样?长多高了?算起来他今年已满十五岁,应该长成个大小伙子了。
想到这些,梁辛已是睡意全无。
经过短暂的停靠,列车重又徐徐开动,梁辛仰面躺着,黑暗中他抬起双臂伸向仿佛遥不可及的前方,就像十几年前与如意的生离死别。
那年梁辛和如意随母亲回老家后,首先面临的便是吃饭这个难题。凭空增加了两个没口粮的人,对本来就没有多少余粮的家庭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父亲找来信哥商量,把遣返时单位划拨给队里的安置费折成粮食借了出来。这时,梁辛身体已基本回复,信哥便让他随社员出工记工分慢慢还。这样勉强维持到秋粮分到家,一家人才松了一口气。这时节,如意也将要临产了。
这天头晌,梁辛从地里回家拉车,进门看见如意正拖着笨重的身子坐在院中的石台子前搓玉米。此情此景使他内心顿生无限怜爱。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如意时的情景,当时如意也是在搓玉米,而他却从中发现了她的美丽,开始萌生朦胧的爱意。现在,她因为体态的缘故动作有些迟缓了,但仍然不失朴实的优美,在梁辛看来,这种优美比以往又增加了许多母性的温存。看着看着,梁辛有些冲动,他想跑过去拥抱她,不,是她们,她和肚里的孩子。
如意抬起头,发现梁辛正在盯着自己看,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梁辛吃了一惊:哭了?出了什么事?
没啥事。
那为什么偷着掉泪呢?我都看见了。
小声点,别让大妈听见。没啥,我就是想家了。刚来的时候通过一次信,自打那时到今儿,多少日子了,也不知我爹娘咋样了。
等你生了,我就给他们报喜,然后把他们接来看你。
这还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话,如意突然感觉肚子有些不得劲,梁辛赶紧把母亲从屋里喊了出来。母亲说:这是要生啊,快去找车!
信哥开着拖拉机把他们送到县医院,孩子顺利出生,是个男孩。一家人暂时忘记了忧愁,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出院后,梁辛履行诺言,要去沙河甸接如意爹娘。如意说:先往村革委会挂个电话,给我爹报个信,他们自己能来就让他们自己坐车来,你去车站接就行了。
革委会是王西坡的,我不想求他。
那就让信哥打,说找江英,下后晌打,喇叭一喊江英就来接电话了。
电话打通了,但不是王西坡接的。不长时间,江英气喘嘘嘘的声音传过来,听说如意生了,她很是兴奋,连说马上去叫如意爹。
通过电话,一切都约定好:如意爹娘自己坐车来,梁辛在县城车站候着。
那头的电话重又交到江英手里,她说:对不起梁辛,本想给你写信,可你留给我的纸条当时放在口袋里,我洗衣服时搓烂了。其实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等你和大爷大娘见了面就知道了。另外,听说南方的知青都在闹回城,可能很快就蔓延到咱这里,到时再给你联系。
梁辛一肚子疑惑,他有种不祥之感。
第二天晌午歪,梁辛把如意爹娘接回家。亲人见面既喜又悲,娘说:如意啊,月子里不能大喜大悲的,看落下病,啥也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期间,梁辛背地里问过如意爹,可他说:等如意出了满月,再给你俩一块交代吧。听得梁辛心里更是疑云重重。
三天后,老两口见如意在这里一切都好,加之自己两个人连吃带住的,人家还得照应着,啥忙帮不上反而添些麻烦,便借口挂着家里,执意要回去。梁辛家也不便强留,临行前说好如意出满月后再来看望。
如意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到出了满月,她盼着二老能如约前来,可等到四十多天上还没信儿。又过了半月,梁辛和如意实在沉不住气了,两人来到村革委会打电话。
信哥把电话接通后交到如意手上,她怕是王西坡,心里咚咚直跳。可对方那熟悉的声音却令如意颇感意外:老支书,是你?我是王如意啊,你老还壮实吧?
那边老支书一听是如意,当即说出一席话来,让她大吃一惊。
老支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意啊,你可来电话了,你咋这么沉得住气哩。
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咋了?
你爹留了信儿,说让告诉你,东子娘瘫了,没人照应,他们过去帮几天忙,你那边他们去不了了。
我婆婆瘫了?!怎么瘫的?东子和我公公爹呢?
唉!一言难尽。长话短说吧,你走后,王西坡就因迫害知青的事被拘了,还牵扯关晋、花狗。事挺复杂,一直拖着。这期间东子死了……
啊!?咋死的?
掉进黄河淹死的。这样王西坡就被取保候审放出来处理儿子的后事;上月期限到了,人被收了回去,说要开庭,据说得判刑。东子娘一着急,中风瘫痪了……
如意顿时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后面老支书说的啥,她一句没听清。
放下电话,如意脑子里一片空白。
梁辛见如意状态不对,着急地催问道:谁接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
如意把老支书说的王西坡一家的情况告诉梁辛,梁辛听后也很吃惊,一时无言以对。如意长叹一声: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呀。
当天吃过晚饭,如意与梁辛商量:她想回家。梁辛说:你刚刚出满月,还需要人照顾,要回咱俩一起回去。
如意说:咱庄稼人没那么娇气,出了满月就该干啥干啥了。
梁辛沉思了一会:去给我爸妈说说,看他们什么意见。
梁辛爸爸听后说:是该回去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再说,如意还没离婚,事情总要有个了断啊。
母亲走过来,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如意:按说该把孩子留下,那样利索些,可宝宝没奶吃,不知牛奶羊奶能不能喂进去,唉,他还那么小……还是带着吧。如意接过孩子,背过身去喂奶。她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和蠕动着的小嘴,忽然感到那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她默默地对儿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在,妈妈什么也不怕。
一家人商量了一晚上,决定明天梁辛陪如意同回沙河甸村……
天亮了,一缕朝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包厢,周总醒了。
到哪个地界了?周总操着一口胶东话问道。梁辛赶紧把思绪从杂乱的回忆中拉回来:大概过了湖山市了吧。
梁辛看了一下手表:周总,时间还早,您再多睡会儿?
睡足了,不睡了,几天来数这一宿睡得好。周总说着起身去了洗手间。趁这个空,梁辛打来开水给周总倒在杯子里,然后整理好床铺,这时,周总盥洗完毕出来了。
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梁辛陪周总来到餐车准备用早餐,
二人相对落座后,梁辛点了两碗鸡蛋面,因为周总说过,他一年四季的早餐都是面条,百吃不厌。
吃饭间周总问起梁辛的家庭情况,他拍着脑门说:应该让你在湖山市下车,顺路回家看看。大禹治水时三过其门而不入,你这来来往往地过了多少次家门了,你因公忘私的精神超过大禹了呀,呵呵呵呵……
周总真会开玩笑。梁辛嘴上谦虚,心里挺美,看来领导对自己真的很赏识。
听说你在考学之前工作了一段时间?
是的,梁辛眼睛望着窗外:在铁路分局的一个部门。那时我还是知青,父亲为了让我回城,提前办理了退休顶替。
对。周总也陷入回忆中:当时有这项政策。我女儿也是知青,她一直到我被平反以后才回到东岛。那已经是七七年了。
话题虽有些沉重,但相同的经历和遭遇冲淡了两人因地位差别造成的拘谨和客套,对话变得平等而随意。
周总叹了一口气:往事不堪回首啊,那个年代,人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三天三夜也聊不完,咱们先回包厢吧。
列车还要运行四个小时才能到达东岛市,周总带上花镜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梁辛不敢打扰,便躺在卧铺上闭目凝思。周总的女儿七七年才回城,与她相比,自己是幸运的。
那是在梁辛和如意走后不久,父亲在老家接待了两位客人,他们带来的好消息让梁辛一家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
那天上午,父亲在场院摊晒队里的粮食。翻过几遍后,他坐在阴凉地里稍事休息。远处的阳光照得父亲眯起眼睛,他看见有三个人晃晃地向他走来,前面是信哥,另外两人……父亲站起身正要细看,只见其中一位大喊了一声:老师!便快步向他跑来。
何强?!父亲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来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时,他相信了,站在跟前的人千真万确是原来调度室的老熟人,他的得意门生、大徒弟何强!
信哥说:叔,人给你带到了,场里的活你甭管了,快领客人回家吧。
进了家门落座后,父亲面对同来的另一位小伙子问道:这位是……何强赶紧介绍:政工科的小宋,是从造反派队伍里选拔的优秀青年工人。
父亲明白,何强既是介绍,又是提醒:这人有来头,注意点。
父亲对何强是一百个放心。用当时时髦的话说:他们的“战斗”友谊经历了“疾风暴雨”的考验。在那些抄家、批斗、破鼓乱人捶的日子里,何强被迫与老师“划清”了界限,还被逼着写了揭发材料;当时那种情况,老梁不怪他,他相信徒弟的人品。而徒弟心中始终在为老师鸣不平,同时一直在暗中保护、并伺机设法营救老师。
此时已进入七十年代初期,各行各业都在“狠抓革命,猛促生产”,铁路货运开始紧张繁忙起来。这时,何强经群众推选担任运转调度室主任,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老师请回来。他明白,调度工作马虎不得,稍一疏忽便会出大事。而这些绝不是靠喊几句口号说几句大话就能保证万无一失的,需要有真才实学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何强担任主任,他需要有这样一位资深技术人员做他的定心丸、主心骨,最佳人选就是他老师。
在一次事故分析会上,他提出,频繁出现事故苗头的主要原因是现有调度人员不熟悉业务、不能即时发现问题造成的。因此急需要有老调度人员对年轻人进行传、帮、带,以解决新、老业务人员青黄不接的问题。
会上他不便提具体人,会后他找到站领导,建议为他老师梁书琪平反并接回单位,恢复公职。
有碍于小宋在旁,何强不能细说,但“恢复公职”四个字足以让父亲泪流满面。何强看老师情绪太激动,劝慰一番后说:老师,你和师娘商量商量,我们先就近住下,明天再来。
临出门时,何强故意落后了几步,他悄悄对师娘说:老师人太实在,今天先别急着做决定,想想还有些什么要求,只要政策允许的都能办。
送走客人,母亲把何强的意思告诉了父亲,父亲平复了一下情绪,有所顿悟:何强守着那个小宋不好说话,给咱留个余地。咱把他三叔和他礼哥叫来商量商量吧。
父亲把何强的意思说完后,两人都替父亲高兴。礼哥问:他们没提家属的安置问题吗?小辛和他妹妹现在可都是知青身份啊。另外工资能不能补发,原住房能不能返还等都要问清楚。
三叔说:这些当然应该弄明白,但不要影响平反和恢复工作的大方向。实在不行先办回去再说。
梁辛父母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天,礼哥早早来到家里,等何强二人到来后,他把想到的问题提了出来。
与何强同来的政工科的小宋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事我们答复不了,不然先把你的意见带回去,回头再通知你。何强一听赶紧接过话头:我们急于请老师出山,有些细节领导可能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样吧,老师今天就跟我们一起回单位,把这些问题和要求与领导当面协商好,再顺便去调度室看看,以便尽快掌握情况。你看行不行?老师?
听说要回工作了几十年的调度室,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礼哥领会了何强的用意: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他赶紧表示赞成,并建议最后把双方满意的协商结果形成文字,并签字盖章。
中午大家一起吃了饭,父亲便跟何强两人坐车去了湖山市。
几天后,父亲带回了令人兴奋的消息:一是根据当前的政策,配偶和未满十六岁的子女可以随行回城,但梁辛的妹妹已超过年龄转成了知青,有些棘手。何强暗地里给老师出了个点子:托人把户口上的出生年份改小一年,妹妹便可与母亲、弟弟随父亲一起回城了。父亲说,这事交给礼哥办,应不算难事。
另外,领导还答复,房子安排人马上腾出。但补发工资的要求没有政策依据,当时办不了。
母亲听后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可算有了盼头了!随即,她又收敛了笑容:就是苦了咱小辛了。
父亲一听,颇有些激动地说:正要跟你说,梁辛的回城问题解决了,是个意外收获!
………
列车上开始播放朱明英演唱的歌曲“大海啊故乡”,紧接着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歌声提醒旅客,列车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站—东岛市了。梁辛赶紧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收拾行李准备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