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酒店服务员推着餐车进了包间,车的上层整整齐齐地摆着八瓶白酒,梁辛吃了一惊:什么意思?一人一瓶?
果然,服务员把八瓶酒全部打开,然后推着餐车绕着圆桌走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瓶。
高厂长,这是……梁辛指着桌上的酒问道。
居中而坐的高厂长并没有正面回答梁辛的问题,而是朝着在坐的各位作了个“安静”的手式,席间立刻哑雀无声。高厂长扶了扶他的茶色水晶眼镜,语气缓慢而坚定:前一个阶段,因为我们的产品出现了质量问题,外商提出了索赔,是梁科长以他过人的业务能力,内外协调,最终使事情圆满解决,顺便还为我们进口了一台德国仪器,使我们厂一跃而成为同行业的标杆。现在,几家知名的大企业都要买我们的标准样做产品比对。
高厂长停顿下来,颇有些自豪地巡视了一下他的下属。梁辛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大半,他赶紧趁这个空档表一下态:高厂长,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值得一提,我……
高厂长却示意梁辛不要说话:以往我们喝酒从不定量,今天为了答谢梁科长,你们都看到了,一人一瓶,梁科长随意;我们彩虹厂的人今天除了答谢之外还要自罚,检验科小杜科长是女同志,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喝。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要喝光;这是低度酒,我知道你们的酒量。有意见吗?
没有!
听厂长的!
这事我们都有责任,应该罚!
听到这里,梁辛坐不住了:我说几句、我说几句。就产品来说,我们是一家人,你们生产,我们出口,所以千万不要见外;二是索赔的问题,如果没有你们的积极配合,没有你们做出的牺牲,我有天大的本事也解决不了的,应该表示感谢的是我。现在高厂长下了命令,既然大家都是一瓶,我也不搞特殊。
这时,小高端着玻璃杯来到梁辛身边,抓起梁辛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梁老板,我替您解决这杯,其余您随意。
高厂长非常赞许:好好。那就这样,上热菜,我们开始!
梁辛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在床上合衣而卧。一缕阳光从厚厚的窗帘的缝隙射到房间的墙上,十分刺眼。
他看出来了,这是在彩虹厂为他包的标准间里。
梁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是上午十点多了。他试着想要起床,但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痛,这才记起昨天喝酒的事。
也不知厂里的那帮哥们喝得怎么样,最后怎么离开的包间。他只记得身旁的高厂长一个劲的与他碰杯,其他人也走马灯似的过来敬酒。后来,不知谁把音响打开了,女科长小杜在欢呼声中邀请他跳舞,他被动地跟着小杜晃着、转着;小杜温热的小手被他握在手心里,红扑扑的脸庞离他很近。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如意,他哭了起来……再后来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丢人现眼了。梁辛苦笑了一下:高厂长这样做是什么用意?依他认为大可不必这样兴师动众。
高厂长的大名叫高任,梁辛对他印象不是太好。据说,他原来当过乡镇干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是他自己不干了、还是不让他干了?总之是离开了政府部门。这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城府很深,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总是架着一副大大的茶色水晶眼镜,使人很难看清他的神情。他的衣着很讲究,头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他言谈谨慎,与人交流听多讲少,惜字如金。所以,梁辛与他在一起时,总是感觉中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
正事儿还没干,梁辛硬撑着起了床,去洗手间试了试还有热水,便冲了个澡,身上顿感轻松了许多。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这个点到厂里去,明摆着赶饭时儿,凑一块多少得喝点儿。现在梁辛一想到酒就只想吐,还是躲开为妙。
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圆形的吸顶灯。昨天自己哭了,原因是想起了如意,想起了水利工地那个温暖的冬夜里,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的情形,那是他一生难忘的经历。
如意后来的境遇是胡玉秋告诉他的,而和胡玉秋的又一次相逢也是在一盏圆圆的吸顶灯下。
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在师范学院办的考前业余补习班的走廊上。
因要照顾已经工作、需业余时间学习的学生,学校把几门文理统考的课程都安排在周末,由有经验的老教师集中上大课;为占个好位置,梁辛那天傍晚去的特别早。上楼后他远远地看到走廊的吸顶灯下倚窗站着一位正在低头看书的姑娘。梁辛心想:还有比我早的。当他经过那位姑娘身旁时,无意地看了一下她手上拿的一本包着牛皮纸封面的资料,发现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他又看了一下姑娘的脸,立刻被那双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所吸引:胡玉秋!梁辛脱口而出。
姑娘惊异地抬起头:梁辛?你也在这里听课?
你在几班?
胡玉秋在理科班,梁辛在文科班,两人的教室不在一层楼。
时隔两年再一次相见,他们感觉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教室开门了,两人并排坐在了一起听课,就像当年前他们刚刚考上高中时那样。
下课后,梁辛推着自行车陪胡玉秋慢慢走在人行道上。起初,他们各自谈了自己的打算:胡玉秋选的是师范类的数学专业;梁辛准备报考外贸学院。
在将要分手的时候,梁辛终于把困惑了他两年的疑团抖了出来:
你上次在我们食堂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是我那儿做的不好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我去沙河甸见了如意姐。胡玉秋看着梁辛的眼睛:还有你们的儿子。
我明白了。梁辛避开胡玉秋灼人的目光,茫然地看着远方:他们过得还好吧。
如意姐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胡玉秋把她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梁辛。最后她说:如果你们的确已经彻底了断,为什么不各自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呢?
所以我想问问你,梁辛激动地说:我有爱你的资格吗?我和如意的事你会在意吗?
胡玉秋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很想说:当然有资格,因为我也爱你!但要说一点不在意也不是真心话,终究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胡玉秋处在一种极度的矛盾与纠结中。
一阵凉风吹过,胡玉秋突然意识到:目前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因为她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次高考上。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梁辛,咱们现在不要分心,先集中精力复习功课,争取共同考取自己喜欢的专业,其他事情容我再想想;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再消失了。而且我希望咱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
梁辛为之一振:好,听你的!
半年以后,他们先后收到了自己所报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胡玉秋的泪水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和梁辛宽宽的肩膀。梁辛轻抚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喃喃自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后来,胡玉秋停止了哭泣,梁辛捧着她的小脸,吻干了她的泪水,寻找到了她的双唇。经过了那么长久的、望眼欲穿的期盼,胡玉秋终于收获了理想和爱情,尽情地享受着初吻的激动与幸福。
梁辛去了东岛上学,胡玉秋留在湖山市的学校读书。四年的时间里,他们在紧张的学习之余鸿雁传书,在假期中形影不离地尽享热恋,直至毕业。
胡玉秋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梁辛留在了东岛的外贸公司。两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甜甜。
快十二点了,梁辛翻身下床;这时间胡玉秋已经下课回到办公室了,他应该给她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
梁辛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要了外线,刚刚拨完长途区号,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一看,是高厂长,身后跟着小高。
梁辛忙把二人让进房间。高厂长笑着问:休息的怎样?感觉好些了吧?
好了好了,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你收拾一下,我们去吃饭。见梁辛面有难色,高厂长追加了一句:放心,不是去喝酒,而是去醒酒。
车子载着他们出了镇子,开上了一条两侧都是水田的小路。颠颠簸簸、曲曲折折地走了几里地,来到一户被甘蔗地和水稻田围绕着的人家房前。
高厂长指着那座有着前出厦和宽阔木板门的旧平房说:这是我舅舅家,他在这房后的池塘里养了许多鸭子。他不仅鸭子喂得肥,烧的老鸭汤也远近闻名,今天就请你来尝一尝,顺便醒醒昨天的酒。
一进门,迎面的饭桌上碗筷都已摆好,透过后门可以看到厨房小火炉上的砂锅正微微地冒着热气,满屋里弥漫着鸭汤淡淡的香味。
高厂长招呼梁辛坐下,不一会,小高把热气腾腾的鸭汤端上桌,然后就回厨房后面去了。
高厂长打开砂锅的盖子,把桌上早已备好的香葱碎撒进去,然后给梁辛和自己各盛了一碗老鸭汤,两人慢慢品尝。
梁辛的肚子里早就空了,他舀起一勺白如牛乳,温热细滑的鸭汤喝到嘴里、落到胃里,感觉十分舒服。鸭肉已煮得酥烂,入口即化;汤里还加了莲子、菱角、竹笋等素食,也已煮的软软糯糯,一大碗吃下去,既当菜,又顶饭。
见梁辛吃的津津有味,高厂长问:怎么样?味道可以吧。
梁辛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吃罢老鸭汤,小高又送上一壶新沏的碧螺春放在门外厦沿下的竹几上。高厂长招呼梁辛落座品茶。
面对眼前的一派江南田园风光,
梁辛内心十分舒畅,他不禁感叹一声:赛过活神仙啊。
高厂长微微一笑:换换环境,放松一下心情。怎么样,在外贸公司干的还顺心吗?
还行,周总对我不错,同事们相处的也还可以。他看了一下笑容可掬的高任:再加上有你这位老大哥的全力支持,我知足了。当然,跟您大厂长没法比。
哈哈哈……高厂长笑了起来。梁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开怀大笑,心中还有些不太适应,同时感觉到两人的关系更加接近。
徐徐地喝了几杯茶,高厂长说:请教你几个问题,不知能不能讲。
梁辛赶紧说:这是哪里话,有事吩咐就行。
没想到高任说出一番话来,真的把梁辛难住了。
高厂长提了三个问题:
出口产品需办理哪些手续?
国家给予的退税政策是怎样的?
他们厂的这个产品在出口中能获得多少收益?
第一个问题对于梁辛来说是常识性的东西,他可做详细的解释;第二个问题可以查国家相关政策,没什么好保密的。但公司收益的问题梁辛就不便说了,他心里明白:其实高任真正想了解的,就是最后这一条。
这位高任厂长想干什么?来这里是请他喝老鸭汤,还是想灌他迷魂汤?
梁辛考虑了一下,觉得和他绕弯子没啥意思,不如以实情相告,看他怎么讲。
高厂长,前面两个问题我可以给您详细地说明,这样也有利于我们工作上的配合和理解。但关于收益的事,一是计算很复杂,我了解的不多,再者这是商业机密,我实在不便告知。
高厂长微微微一笑:那我换个问法,这个产品出口买多少美元一吨?
高厂长,不要为难我了,我的确没有这个权力泄漏这类机密,再说,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就违约不做了吗?
绝没有这个意思。高厂长连忙解释:我很欣赏你的原则性,所以更加信任你。他略作沉思,像是在下决心:我有个想法,从没跟任何人讲过,我今天把你当作知己,希望你听后不管赞同不赞同,都要替我保密。
没问题。你如果不信任我,可以不讲。
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成立新厂。
高厂长摘下他的茶色水晶眼镜,好像要让梁辛看看他的真面目。他给梁辛满了满茶,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当初的彩虹厂是高任一手筹建的,由于缺少资金,他便拉上了自己的发小、镇上信用社头头的弟弟尹延庆,想利用他的关系贷一笔款。谈了几次后,高任勉强接受了尹延庆兄弟二人提出的条件:尹延庆作为第一投资人占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任正厂长;高任占百分之四十九,任副厂长。
高任虽然心存不服,但苦于资金的困扰,只能先建起厂来再说,因此一直屈尊人下。
几年来,厂子在高任的悉心经营下,逐渐发展起来;特别是与梁辛的外贸公司签约出口合同后,更是呈蒸蒸日上之势。尹延庆手里有了钱,痞子本性复发,不但不感谢高厂长,反而日渐趾高气扬、独断专行,且越来越不把高任放在眼里。前几天,二人又因几件琐事发生了争执,闹得不欢而散。另外,当地的环保部门最近频频来厂检查,实际就是看上了彩虹厂这块肥肉,今后会麻烦不断,厂子能否长期生存下去也很难说。
经过几年的市场摔打,高任渐已羽翼丰满,他要设法摆脱尹家兄弟,去外地建立自己的工厂。
他看中了梁辛这位年轻有为的外贸人才。如果拉上他,再把产品搞成自营出口,利润空间会很可观。
梁辛听完高厂长的肺腑之言,恍然大悟,同时也改变了对高任以往的印象,面对眼前这位精明的江南人,他甚至有些肃然起敬的冲动。
但是,如果让他辞去目前的工作加入一个乡镇小企业,他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也是绝不可能的。
见梁辛沉默不语,高厂长说:这只是我目前的初步想法,但我离开彩虹厂应该是早晚的事。从今天开始,你我就是好朋友了,俗话说:一个朋友一条路。现在形势变化很快,你在国营企业里感觉可能不太明显,我相信以后会有变化的。现在不是提倡搞活嘛,我觉得所谓搞活,首先自己的头脑要灵活一点,不要太僵死。另外,不管什么时候,手中有钱才是硬道理,才能做事情。所以,要敢闯一闯。
梁辛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高任的这番话对他触动很大,近一年来,他亲眼看到了江南地区的蓬勃发展,每次来到这里感觉都有新变化。他对高厂长说:虽然我暂时不想离开外贸公司,但你如果需要我帮忙,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全力以赴。
好,一言为定!
两天后,梁辛回到了东岛。下车后他直接去了公司,因为彩虹厂的货已备齐,随时有可能送达公司仓库。他要给小周总汇报,并询问一下报关、联系集装箱、船公司等一系列事务的进展情况。
汇报中,梁辛见小周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简单扼要地说了说,起身要走。
等一下。小周总作了个让他坐下的手势:了解几个事情。给我们供货的这家企业是什么性质?规模有多大?
性质是乡镇企业,规模在乡镇企业里算中型吧。
当时为什么不找一家国营企业呢?我了解了一下,我们北方也有做这种产品的。
是的,有两家,但他们的产品已经具备自营出口权,少量内销的部分价格也高很多,做出口没有竞争力。我们是对产品不对企业。怎么啦?有问题?
小周总不理会梁辛的反问:当时这事情是谁定的?
我们业务部几个人去考察的,他们厂的厂长也来咱公司考察过,当然最后是大周总拍板确定的。这些上次我都给您汇报过,您还作了记录。
好了,你去忙吧。见梁辛站起来要走,小周总又加了一句:最近不要出差,我可能随时找你。
搞什么?还限制人身自由?!梁辛回到业务部自己的职员桌前,忍不住嘟噜了一句,正好被小葛子听见。
是不是说小周总?小葛子凑了过来。见梁辛不理他,便卖关子说:前几天大、小周总打起来了。
真的假的?
哥们儿啥时候糊弄过你。愿听吗?走,外面抽支烟去。
小葛子说,小周总来公司后一直嫌给她配的车不好,前几天她跟大周总商量,说为了公司形象和接待外商,她托人批了两辆凯迪拉克的指标,大周总跟她一人一辆。大周总一听就火了,两人吵了起来。
凯迪拉克?太过了吧,又不是接待总统。
嘿!你跟大周总说的一样,真不愧是他的徒弟。
我什么时候成大周总的徒弟了?净瞎说!
反正现在公司的人都说你是大周总的红人,现在大、小周总闹成这样,你现在可是处在风头浪尖上,得留点心,到处都有小周总的耳目,不行你就休几天假躲躲得了。
有这么严重?领导闹矛盾跟我有啥关系!她买劳斯莱斯我又没意见。这个节骨眼儿上休假,没鬼也成有鬼了;再说,这时候躲了也对不住大周总啊。
听说现在公司资金很紧张,已经开始欠供应商的货款了。你的那家供货的工厂这次来,估计也拿不走货款。
款都被小周总买豪车了。梁辛自言自语:怪不得大周总着急呢!
这可是你说的,我没听见。小葛子转身回了办公室,把梁辛一人留在楼顶平台上。一阵海风吹来,
梁辛想起高任说的、“国营企业也会有变化”的话,想不到变化来的这样快。
第二天,彩虹厂的货送到了仓库。业务员把一应手续办完后,拿着入库单来公司结算。梁辛作为主管人员协助办理,填了资金申请单找小周总签字。不想小周总连看都没看就退了回来,理由是该单位出现过质量问题,产品要抽样检验,确定质量达标后再结算。
梁辛一听便知道是托词,他对小周总说:咱们哪有检验能力?再说,按合同是厂家提供质检报告,海关要商检,到岸后外商还要复检,咱们多这个环节没意义。
不想小周总一拍桌子:我怎样做还需要你教吗?!你为什么不考虑公司利益,反倒替工厂说话?
我怎么不考虑公司利益?上次索赔经我的运作,损失全部都是厂方承担的。现在我正是考虑到公司的信誉……算了,懂什么,不跟你说了。
梁辛气呼呼的来到大周总的办公室,大周总看到他手里的单子,就明白了一切。他对梁辛说:去跟厂里的人解释一下,货款晚几天给他们汇过去。见梁辛十分失望,大周总解释说:我如果给你签了,等于加剧了你和她的矛盾,对你很不利,明白吗?
好吧,明白。
不管怎样,货物按期离岸,梁辛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想起小葛子说的话,心想:自己真该休几天假回家看看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