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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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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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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的甜水》连载

第二十四章 魂归母亲河

幸亏有如意和江英及时赶到并发出警告,梁辛向下一缩身子,侥幸地躲过了那颗要将他射杀的子弹。当时岗亭里的人已断定,梁辛正准备跨过墙头,如击中必然落到墙外,那样便可定性为:无视警告,强行翻墙越狱时被击毙。

听到枪响之后,梁辛感觉子弹擦着头皮呼啸而过,他手脚一软,掉在墙里吉普车的帆布蓬上,身子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在地。

院子里警铃大作,几名狱警荷枪跑来,将他扭送到提审室。

等待他的是痛苦的禁闭惩罚,他被戴上手铐脚镣,关进小黑屋。

由于路不熟,那天如意和江英赶到看守所时,天已大黑。她们一接近大门,便被警卫呵斥轰走,根本不给交流的机会。

两人无助地站在黑暗中,远远地望着孤寂地立于荒野中的看守所,茫然不知所措。

如意虚弱地依偎在江英身上,欲哭无泪。江英说:咱们别在大门前晃悠了,先找个地方坐下歇歇,然后再想办法。

两人推着自行车绕过看守所的墙角,在岗亭投下的微光里看到墙根有几块石头,便过去坐下来。

如意说:这样回去心里实在不踏实,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但愿一宿没事,熬到明天,咱们再去找孙老师商量。

两人相偎相依,抵御着早春的寒气。突然,寂静中墙里面传出悉悉嗦嗦的声音,两人的心一下收紧。她们把耳朵贴在墙上:的确像是有人在墙的另一面攀爬。江英指了指离墙十几米开外的树丛,两人悄悄地蹲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头。

在灰蓝色的天空映衬下,一个人的上半身冒出墙顶。

是梁辛!江英惊讶地低呼,探监时梁辛留给她的秃头、消瘦的深刻印象又一次显现。如意一听,立刻站起身大声喊了起来,江英也朝着墙上连喊带摆手。紧接着,枪声响了,探照灯光里,梁辛消失了。

墙里面一阵大乱,脚步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就听有人呵斥:你小子活腻歪了!胆敢越狱!带走!

江英拉了一把还在发愣的如意:听见没?梁辛还活着,咱们快走,把情况告诉孙老师!

听了江英和孙老师的叙述,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也坐不住了,他马上给县革委会李主任挂电话,但主任去了地区开会,一时回不来。

马主任说:我立刻去县公安局找关晋,介入此事,但能起多大作用难说。公安局比咱高半级,还需县革委会的一把手出面才好解决问题。

如意没跟江英去知青办,而是去了王西坡的舅舅、原县委关副书记的家。

听了如意的讲述,老书记没立即表态,但看得出他很生气。他对如意说:你放心,虽然我早已退下来了,但我还是一名党员,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不会不管的,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嘛!

隔了一天,县革委会李主任从地区回来了,听了知青办马主任的汇报,他拍了一下办公桌:胡闹!他把一份铅印的红头文件递给马主任:这次开会其中一项内容就是有关知青工作的,你看看,这是省里根据主席亲自签发的《关于认真做好知青工作的通知》精神制定的实施意见。

马主任浏览了一下,文件里除要求插队知青的安置费、划拨物质必须到位、不得挪用外,重点提到了在政治上关心知青,重在个人表现,对突出者给予表彰等内容,另外还有特殊情况下可以回城的条件。并且特别提到:对于各地发生的迫害知青的人和事,要严肃查处,绝不姑息。

马主任说:关晋态度很强硬,说开枪是对越狱者示警,不是击毙。并说梁辛犯罪事实清楚,自己已经认罪,而且看在他是知青的面子上,没有刑讯逼供。

说到这里,马主任犹豫了一下,李主任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情况?别吞吞吐吐的。马主任就把他听说的、梁辛与沙河甸村革委会主任王西坡儿媳妇有染的事,以及关晋与王西坡的亲戚关系说了出来。

李主任稍一沉思:知青不同于咱当地老百姓,他们曾经被称为“革命小将”,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中央首长还说允许他们犯错误哩,怎么能够说抓就抓呢?根据你说的情况,王西坡他们很可能是借机报复,我看倒是这关晋要犯大错误!

这天,王西坡在村革委会接到舅舅一个电话,说让他尽快来家一趟,有要紧的事商量。

王西坡心里打开了鼓。平时舅舅从没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过话,大、小事都是舅舅说了算,哪有商量的余地。他预感到他和关晋策划的事情有变故。

果然,舅舅一见他,便单刀直入地问起梁辛的事,并板着脸说:别打谱糊弄我,说实话!

王西坡头上直冒冷汗,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讲了为达到既能掩盖如意的婚外情又能留下孩子的目的,以及设计陷害梁辛的经过。但他没敢讲利用越狱害死梁辛的计划,而是说要借机判梁辛几年以使他们能有段时间不再见面,以便保住东子的婚姻。最后王西坡说:所有这些点子都是我出的,是我求表弟帮忙这么干的,您别怪他。

舅舅说:你也别替他开脱,我的儿我了解。你们干的好事!自己看看,正赶在点上!

他把一份报纸摔在王西坡面前:中央刚刚下的知青工作新精神。这事不追究便罢,人家要是咬着不放,你俩谁也跑不了。他指着桌上的电话:叫关晋马上回来!

关晋一进门便被父亲打了一个嘴巴。他瞄了一眼王西坡,心里都明白了。父亲在位时一直分管县里的公、检、法,这事糊弄不了他。

人还活着?!父亲问。

活着。

抓紧放人!

因过于虚弱,梁辛是躺在地上摘除的手铐脚镣。被抬了出监室时,担架上的他已奄奄一息。

老家来的母亲、礼哥和信哥把他从看守所接出,家人们忍着眼泪直接把他送到了县医院。医生的诊断为: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多项身体机能衰竭,已出现因脱水而导致的代谢紊乱。大白话就是快要饿死了。

梁辛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如意提着一篮鸡蛋来到医院。病床前见到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梁辛,她双手捂脸,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梁辛看着如意颤抖的双肩和渐显的腹部,内心一阵悸动,说不出是啥滋味。他用虚弱的声音劝慰着:如意姐,都过去了,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把委屈都哭出来。过几天我身体恢复了,咱们一起回家。

时至中午,母亲照顾梁辛吃饭睡下后,便和家人约着如意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落座后梁辛母亲说:如意姑娘,你和小辛的事我们大概都清楚了,现在你怀了他的孩子,小辛负有责任,我们家长同样负有责任。现在想先听听你和你家里人对这事有些什么打算和要求?

如意低头不语,泪如涌泉。过了一会,她哽咽着说:都怨俺,让梁辛受了那么大的罪,俺现在什么也不想,就盼着他早一天养好身子,离开这里,跟你们回家吧。至于俺,肚子里的孩子俺打算留下,其它听天由命吧。

母亲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没有你的照应,小辛很难度过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你对我们家有恩啊。你两人好我没意见,就是不知你娘家、婆家怎么想。

如意说:婆家是没法回了,俺也想过,干脆离婚算了。可俺公爹那人不是善茬,怕不会轻易认输。

听到这里,礼哥说:你公爹他们迫害知青,我们还想告他哩,怕是他自身难保!要不这样,我们跟你娘家说好,你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在当地医院有熟人,咱先把孩子生了,往后看情况再说。

如意的确不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牵扯了这么多人,她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嫁给梁辛已不敢再想;回婆家,已僵持到势不两立;回娘家,自己怀着身孕,乡亲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何解释?听了礼哥的话,她砰然心动,看来暂时离开这里,让时间把难题慢慢稀释化解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能跟梁辛在一起。

事情商定后送走如意,母亲和礼哥、信哥回到医院,看着自己兄弟伤痕累累的手臂和形如枯槁的身体,礼哥恨得咬牙切齿。他说: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兄弟,我一定把你吃的亏给你找回来!把陷害你的王八蛋送进监狱!

梁辛劝阻说:算了礼哥,我和如意的事终究给人家造成了伤害。

礼哥不听:啥伤害,他家强娶如意给人家造成了一辈子的伤害。睡他儿媳妇咋啦,那是挽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梁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随你吧。

住院期间,礼哥根据梁辛和如意提供的事实经过写了一份材料去县革委会交到了李主任手里,他要求调查并惩办迫害梁辛的相关人员,不然他就给中央和省里寄信揭发。

临走的前一天,江英、胡玉秋、艾雅容和杨子来病房看望梁辛。表面上大家有说有笑,但难掩离别前的伤感。

梁辛说:放心,回家住一段时间我就回来,这里的漤水我还没喝够呢。

艾雅容抹着眼泪:俺才不信哩,有甜水喝谁还回来喝这苦汤子。如意姐也走了,俺也不愿在这里待了。

江英偷偷在下面踢了她一脚,意思是:瞎掺和,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辛有些无奈地垂下头:没办法,只能暂时出去避避风头,早晚还会回来的。她娘家那里多照应着点。梁辛说着拿出一张纸条交给江英:上面是我老家的地址和村里的电话号码,电话就在我信哥的办公桌上,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另外,这是假条,交给孙老师吧。

第二天一早,如意和她娘来到医院,两位母亲见面多少有些尴尬。几句寒暄后,梁辛母亲说:如意怀的是梁家的后代,我们会负责到底的。我们一定照顾好她,就像你照顾俺孩子一样,请你放心。至于她的婚姻问题,我们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如意娘说:俺和她爹就是担心这事,她婆家不好惹啊。如意这一走俺怕是不好交待。

礼哥说:当下王西坡自己的事都抖搂不清了,你们不用怕他。他们要找您闹,就说如意留了口信,过段日子回来跟东子离婚。

如意娘俩挥泪而别,一行人登上了县城的长途车。

经过一段颠簸,汽车上了国防路。梁辛和如意坐在母亲和礼哥的后排座上,两人的手偷偷地握在一起,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缓缓移动的麦田。俗话说:过了三月八,麦子没老鸹。过冬时下了两场大雪,返青后的麦苗油绿油绿的长势十分喜人。

庄稼长得真好。如意喃喃自语:可惜吃不上今年的新麦子了。

这里的吃不上,我们那里的能吃上,味儿还不一样?梁辛笑着逗她。

如意没言语。她想说:不一样,家乡的粮食里有自己的汗水啊。从未出过远门的她,第一次尝到了背井离乡的滋味,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怅。

破旧的长途车吃力地奔跑着,沙河甸村已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虽然很不情愿,但上有文件下有证据。迫于压力,县里开始调查迫害知青事件。关晋被停职审查,据说如果确系蓄意杀人未遂,肯定会被判刑,同时开除公职。王西坡在舅舅的催促下,去县里投案自首,并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王西坡遂被拘押。

家里像塌了天,加上如意一走,东子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他没白没黑到处转悠着找如意,逢人就问:俺媳妇哩?

有些好事的社员逗他:你媳妇是谁?

王如意啊!

找你的狗头军师花狗去啊!他知道你媳妇藏在哪个旮旯。东子笑了,他坚信找到花狗就能知道媳妇在哪。于是开始整天转悠着找花狗。

自从王西坡出事后,花狗自知是同谋,惶惶不可终日。后又听说东子到处找他要媳妇,便整天东藏西躲,天不明就出去,半夜才敢回村,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天一早,花狗出村时感到有些内急,便躲到一堵破墙下拉屎,不想被东子抓了个正着。

东子扑过去按住蹲在地上的花狗,嘴里喊着:你把如意藏哪啦!把她还给俺!

花狗推开东子要跑,不想裤子没提上绊了个狗啃屎。东子上前连踢带捶:你害了她,你强奸了她!我去告你!我让我表叔来抓你!

花狗知道这小子有个缠磨劲儿,自己想跑是没门了,赶紧爬起来捂住东子的嘴:祖宗,别喊了!我告诉你如意在哪里。

在哪里?!

在刘家堰,去打甜水哩。

是哩!你领我去找她!

我指给你路咋走,你自个去呗。

我不认路,你和我去!

花狗无奈,出村往南走。东子紧扯着他的衣袖寸步不离地跟着,像抓住了希望。眼看快到刘家堰了,花狗想:真去了刘家堰,我到哪儿给他找如意去,得赶快想办法脱身。他见前面有条直通往黄河坝顶的岔路,便拐了弯。

花狗在前面越走越快,东子已有日子没正经吃饭了,他两腿发软两眼发黑,气喘吁吁地越拉越远,眼见花狗一溜小跑翻过河坝不见了。

东子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坝顶,环顾四周,根本见不到花狗的踪影。

坝的另一边便是横贯华夏的黄河。因现在正是枯水期,宽阔的河床两边裸露着大片的黄沙,只有在河床中心,一条窄窄的河面翻腾着细细的浊浪蜿蜒奔流,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汹涌澎湃,实际她仍保留着伟大河流的风范,在看不见的水下依然是浊浪湍激、暗流奔涌。

东子从未到过黄河边,眼前开阔的景象让他有些他手足无措。他在坝上漫无目的、踉踉跄跄地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一行脚印顺着斜坡下到了河滩上,他嘟噜了一句:花狗,你还我如意,你跑不了。便顺着脚印走了下去。

太阳把软软的河滩晒得热乎乎的,走在上面,东子的鞋面和鞋底的破洞里灌满了细细的、暖暖的沙土。他蹲下身抓一把在手里,沙土柔若流水,从指缝间一缕缕缓缓地漏下,抓的越紧,漏的越快。东子知道,他们当地有一个习惯,老百姓家的婴儿出生后就被放进沙土包里,包里面的沙土是在铁锅中炒过晾过的,温暖而干燥,小孩子拉了尿了,脏了的沙土便被倒掉,再添上干净的沙土。这样既省了尿布又腾出了人手。温暖的沙土包像一位慈祥母亲的怀抱,任由孩子们在里面滚爬成长。他不记得小时候躺在沙土包里是什么感觉,但抚摸着脚下的河滩,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柔。

东子继续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着,泛着浊浪的河水离他越来越近。他站住脚,黄色的水流就在眼前,他觉得那些黄绸缎似的水纹是静止的,而自己的身子却在快速地水平移动,让人晕眩。后来,他感觉脚下凉凉的,再后来,小腿也凉了,低头一看,潮湿的细沙已没过他的膝盖。

他想拔出双腿,但已是有劲使不上了,不但腿拔不出来,反而越用力陷的越深,很快已淹没到了腰间。

东子哪里知道,他这是碰到流沙了,表面看似干燥的河滩,其实下面的沙土已吸饱了水分成为浓稠的沙浆。黄河河底都是大量的泥沙松散地堆积而成,有些靠水边的河滩下面早已被暗流淘空,河滩的边缘就成了看不到的悬崖,人站在上面随时都有被陷落吞噬的危险。

东子还在奋力挣扎着,但他的力量太渺小了,渺小的就像河滩上的一捧黄沙。现在,这捧黄沙似乎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正在渐渐融入母亲河的怀抱。

浓稠的沙浆已经没到胸口,东子感到越来越喘不上气来,他两手拼命地挖着身子周围湿漉漉的细沙,但越挖越往下陷。眼看沙浆就要没到脖颈子了,东子再也没有力气扑腾,只剩下大口喘气。

眼前的黄河滩离他那么近,近得能嗅到它潮湿的气息。同时,又感到它无边无沿地遥远,远得一直伸到天边。东子第一次发现,他从未在意过的沙土地原来这样漂亮。太阳照在上面明晃晃的,发出耀眼的、金色的光芒。他忽然看到,在金色的光芒里,如意就站在沙土地的尽头,她身穿一件崭新的紫红色制服女褂子,上面缀着亮晶晶的银色塑料钮扣,紫红褂子窄窄的收腰更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那是爹托表叔在省城给如意买的嫁妆。过门时苗条的如意穿在身上,是那样楚楚动人。那天,东子的眼就没离开如意,他傻笑着,从前面偷偷地看,在后面大胆地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可惜那褂子如意只穿了一天,第二天就换上了从娘家带来的自己缝制的土布衣裳,虽然松松的显不出她那动人的身材,不过没关系,在东子眼里,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东子想对她招招手,但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想大声喊,告诉她自己一直在找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如意能答理他吗?

还是喊吧:如意……“意”字刚刚喊出口,水流就灌进了他的嘴里,虽然呛得难受,却是甜丝丝的。他从来没尝过这样好喝的水,像母亲的乳汁,像加了糖的井水,这就是如意经常提起的甜水?他得赶紧告诉她,这里有甜水啊!

喊声又一次被呛了回去,他嘴里立刻灌满了湿漉漉的沙子,鼻孔也被塞住了,耳朵里“咕咕”的水声震得他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像要爆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窜了一下,吐出满嘴浑浊的沙浆,终于喊出了声:如意!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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