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防空洞里突然停电了。因前面挖土方的活已完成,供料的人卸了车就撤了,在里面砌墙发碹的只有梁辛和他师傅两人。本以为小故障很快就会送电,结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坐等了一个多小时,仍没有丝毫来电的迹象。师傅看了看手腕上的夜光表,已经接近下班的点了,师傅说:看来这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抓住我的衣角,咱们凭感觉摸索出去吧。
防空洞很长,分支也很多,起初师傅仗着熟悉情况还满有信心,可摸黑走了一段后,他也分不清哪是干道,那是支线了;他们像走进迷宫,越走越迷糊。按时间算,早应该走到出口了,师傅说:大概走错道了,有些漫弯黑暗中根本觉察不出来。
事情严重了,停电,手电筒又被别人拿走,师傅的火柴还剩最后一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烧掉;两人心中的恐惧感渐渐强烈起来。
师傅说:不能这样瞎闯了,万一走反了方向,转悠到那些既没安灯,又封了口的洞里,怕就永远出不来了,咱们就在原地等着来电吧。
两人背靠着阴冷的砖墙坐在潮湿的泥地上,周围寂静无声,他们能相互听到对方的呼吸。
这熊活不是人干的。师傅嘟噜道:梁辛,你顶替你父亲应该去调度室,怎么分到建筑段了?
顶替招工进来的子女由分局统一分配,不一定父亲干嘛子女就干嘛。
你是没送礼吧,人家老裘她闺女就分到列车段跑车,离地三尺三,赛过活神仙。
梁辛没再做声。他想:就当时的情况,回城立马就安排了大国营单位的工作,还不知羡煞多少人呢,哪还想到挑肥捡瘦。不过,他现在对这个泥瓦匠的工种实在不满意。他也曾向父亲提出能不能调一下,可父亲说:瓦工是大工种,学好手艺走遍天下都有饭吃。梁辛不好再难为父亲,知足吧。
起初他在维修班,干些零打碎敲的活,倒也累不着。但不久,“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的标语遍布大街小巷,单位组织了“深挖洞施工队”,梁辛光荣地赫然在列。
耳边响起轻微的鼾声,原来是师傅睡着了。这样会感冒的,梁辛刚要循着鼾声推醒师傅,忽然听到好像有人说话,而且好像还是女同志。紧接着,他看到远远的洞壁上有了微弱的亮光。梁辛赶紧推醒师傅:好像有人来了!
两人立刻扶着墙站起来朝着有光的方向喊:同志!这边有人!我们迷路了!
一道手电筒射出的光柱越来越强烈的临近,终于照在两人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嘛?
一个男人带有怀疑的质问声。
我们是铁路局的,停电后想找出口,结果迷路了。请问你们是?
奥,铁路局的,知道知道,离我们不远。我们是站前街道分社的。你们这段路跑得不近啊。前几天咱们两家的防空洞刚刚打通,你们就来串门子,哈哈哈…好了,我们正想出去,跟我们走吧。
手电筒光在前面引路,梁辛从背影看出走在前面的是一男两女,通过与他们的交谈,梁辛知道是地上面的高压线出现故障,造成大面积停电,目前正在抢修。
梁辛感觉,三人中有一女同志的嗓音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像谁。
他们很快来到了地面,走出遮盖洞口的棚子,在对光线短暂的适应后,梁辛惊呼了一声:胡玉秋!
虽然胡玉秋把头发塞进蓝工作帽里,中等身材的她穿着一件大号的男式工作服,但梁辛还是认出了那双有着长长的黑睫毛的眼睛。
胡玉秋也认出了梁辛,两人望着对方的一身土,看看自己的一身泥,哈哈大笑起来。
梁辛说:咱们在沙河甸好赖还是在地面修理地球,没想到回城了反倒转入地下了。哎,胡玉秋,你又不在这附近住,怎么在这里干这活?
我姐姐家在附近,我户口还没回来,不能老在家吃白饭吧,在这里挖防空洞,一月给十二块钱,我姐姐给找的。
这样还行。
不能跟你比,产业工人,领导阶级。
那你归我领导?好了,别挖苦我了,他们几个的情况你清楚吗?
胡玉秋说,她回城后一直在家照顾母亲,后来到姐姐家看小孩,现在又整天在地下挖洞,跟同学们基本断了联系。有次碰见艾雅容,说江英的父亲解放了,机关出面下到县知青办要了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现在她应该是工农兵大学生了。艾雅容、杨子在家待业,大概跟咱一样干地下工作者了吧。
梁辛说:跟我去我们食堂吃饭吧,我请客。
我姐姐在家呢,我不回去她不放心。胡玉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一直想把那本复习资料还给你,题我全都解出来了,顺便给你抄了一份答案,过天一块带给你。
行,先谢谢你。咱们在地上还是地下见面?
呸!真难听!什么地下,还黄泉呢。
那就洞中来相会吧,嘿!既神秘又浪漫。
胡玉秋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羞涩地白了梁辛一眼:净胡说。
第二天上午,师傅一见面就问:那姑娘是谁啊?模样长得不赖呀!
一起下乡的同学,几年没见,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师傅,过一会儿我去找她拿点东西。
去吧去吧,这里有我呢。带上手电筒,别再迷路,昨天幸亏遇见人家。
有了灯光,梁辛凭着昨天的记忆循着通道找到了胡玉秋。梁辛见她正用双手吃力地拖着一筐土往竖井下运,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把筐接过去,胡玉秋被吓了一跳:这么早就过来了,这回迷不了路了?
梁辛笑了笑:早过来帮你干活啊,你歇一会儿。这堆土归你?看着,一会就运完。
梁辛装满两筐土,一只手提一筐,来回几趟就运走大半。
胡玉秋看了乐得合不上嘴:歇会儿歇会儿,这是我一上午的活,给我留点。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复习资料。
等她回来,梁辛已经把土运完了。
胡玉秋搬来几块砖放在灯下,两人并肩而坐。梁辛拍拍手上的土接过胡玉秋递过来的复习资料,一本习题,一本答案,都用牛皮纸包了封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打开胡玉秋做的答案一看,无论文字还是数字,一行行娟秀的字体疏密有致、横平竖直,犹如铅字印刷的一般。
胡玉秋见梁辛认真的样子,把手里的书包撑开:回去看吧,这里光线太暗,放在书包里,别弄脏了。
梁辛体会到了女孩子那种特有的处事细腻与关爱,这是久违了的感觉,他想起了如意。
见梁辛突然沉默了,胡玉秋说:你过来时间长了能行吗?回去吧。
真想上去晒晒太阳。梁辛所问非所答:可以吗?
好吧。
从昏暗潮湿的洞中来到地面,忽然间沐浴在了已近正午的、温暖而绚丽阳光里,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胡玉秋摘下工作帽对梁辛说:捂上嘴!随即便用帽子抽打起他身上的土来,抽完了梁辛又抽自己,梁辛连连喊停:一会儿还要下去,你把阳光都污染了。
胡玉秋开心地笑着停止了抽打。她把帽子递给梁辛,双手整理起了有些散乱的秀发。
梁辛站在一边,他忽然觉得胡玉秋变了,变得比过去开朗了,话也多了,这还是他那位整天沉默寡言的老同桌吗?
胡玉秋,你变了。
是吗?
过去很少看到你这么开心地笑,我今天才发现,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胡玉秋不笑了,她说:我现在开心的笑说起来倒是很可笑,这几年我爷爷和父亲相继去世,悲痛过后,我反倒像搬掉了压在心上的两座山。他们在世时,整天提心吊胆,老怕家里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事。他们过世后,我们孤儿寡母还怕什么,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不说这些了,梁辛,我能问你件事吗?你个人的私事。
是我和如意姐的事?
是呀,你们现在……
彻底了断,永不再见。
可我听说初恋是很难忘记的。
梁辛心头一颤,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胡玉秋见梁辛表情凝重,后悔不该提及他的伤心事,也就不再追问。
两人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默默地走着,忽然,梁辛停住脚步:胡玉秋,你有过初恋吗?
我……胡玉秋摇摇头。
总有过对爱的憧憬吧,或者心里喜欢某个人?
胡玉秋的心咚咚直跳:我哪有这个资格。她有些哀怨地看了梁辛一眼:咱们该回去了。
站前街道分社与铁路局的防空洞打通后,两边同时砌墙发碹,渐渐走向合拢,梁辛、胡玉秋两人干活的地点也离得越来越近。梁辛知道胡玉秋的身体比较单薄,便经常过去帮她干点活。师傅知道年轻人的心思,有时主动催促梁辛:到你同学那里去吧。梁辛有些不好意思,师傅说:干多干少都是那几个钱儿,你把料给我备好,其他不用管了。
这样,两人几乎天天见面,同时内心的感受也在悄悄起着变化。
随着施工的进展,防空洞马上就要合拢了,这预示着两人所在的工地都要转移,具体转到什么地方他们也不得而知,因此,今后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方便地见面了。
这天中午,梁辛约胡玉秋到职工食堂吃饭,起初胡玉秋不肯去,梁辛说:今天吃季度结余,不用花钱,量还挺多,我自己吃不了,算是给我帮帮忙。
吃不了你带回家嘛。
汤汤水水的怎么带,给点面子,一起去吧。
梁辛知道胡玉秋脸皮薄,便让她坐在饭厅角落的一张餐桌旁等着,自己去打饭。
饭厅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饭香,勾引的人们食欲大开。因为是吃结余,今天来打饭的人特别多,几个窗口前排起长长的队伍,秩序井然,人们相互招呼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气氛就像过节一般。
胡玉秋十分羡慕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很喜欢这种集体生活,简单而踏实。可她现在还是知青身份,户口还在沙河甸村的知青集体户,虽然自己出生在这里,而且过去的十几年一直生活在这里,但她已经被取消了在这座城市生存的资格,或者说目前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赖在城里的寄生动物。
胡玉秋想起这些烦心事,内心不免有些伤感,最近与梁辛的重逢和交往,曾让她暂时忘却了这一切。她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她是用女孩子特有的敏感与细腻,感受着梁辛送来的、超越同学关系的关心与帮助,感受着一种久已向往的、被异性朋友呵护着的幸福,她非常需要这种幸福。
胡玉秋没有兄弟,只有一位胞姐,高中同桌梁辛是她自小到大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同龄男孩。两年期间,虽然表面上两人没有多少交往,但只要他们坐在一起,她就能感受到近旁有异性磁场的吸引,她暗暗地喜欢着这个帅气、单纯的阳光大男孩。
后来,他们又共同经历了屈辱和艰难,如果不是梁辛有了如意,她一定会在适当的时机,勇敢地对他说:我爱你。
如意姐真没福气。想起梁辛说的“彻底了断”话,胡玉秋十分感慨,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一直很同情如意的不幸遭遇,也能理解她与梁辛的相爱,即便是他们有了孩子;另外,她尤其忘不了如意那大姐姐般的呵护。
直觉告诉她:梁辛今天约她吃饭,应该有话说。这使她既期待又担心。经过短暂、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认为在没有弄清梁辛与如意目前的情感状况之前,要理智地与梁辛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她无法容忍自己做一个鹊巢鸠占的人,以致在今后的日子里要永远怀着愧疚面对如意姐。
于是,她作出一个决定:回沙河甸村。
当梁辛兴冲冲地来到餐桌前时,发现已不见了胡玉秋的身影。他看着端在手上的、冒着热气的两碗内容相同的饭菜:浇着肉汤的雪白的大米饭上,盖着一块红润油光的把子肉和两枚包裹着浓浓酱汁的卤蛋。其中一份是他的结余,另一份是他用一周的饭菜票换的。
梁辛茫然地环顾饭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找到胡玉秋的身影。当他几度失望地收回目光时,心中忽然悟到了什么。
……
胡玉秋是在沙河甸的水井边碰到如意的,见她的右臂上戴着黑纱,胡玉秋不禁暗暗吃惊,但见近旁有几个打水的社员,便没有多问。
如意见到胡玉秋回来也有些意外,当初的好姊妹说分就分了,再次重逢自然十分亲热。
听说胡玉秋自己在知青院住着,如意有些担心,她说:晚上我去陪你作伴吧。胡玉秋当然是求之不得,两人约好见面再聊。
晚饭后,如意来了,两人面对一盏如豆孤灯,相互倾诉着分别后的苦乐。让胡玉秋有些想不到的是,如意非常平静地讲述了她与梁辛分手的原由和经过。然后指着右臂上的黑纱:剩下的日子便是漫漫赎罪路了。
胡玉秋问:是你婆婆?
如意点点头:将近三年,我算了算日子差五天整一千天,她吃喝拉撒都在炕上,白天王西坡在家时还能伸把手,夜里我和婆婆睡一炕,三年来睡觉没脱过衣裳,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尤其最后一年,她老人家大小便失禁,整天给她洗尿布,擦身子……如意似乎又回到那些不堪的日子,她茫然地盯着小油灯那摇曳不定、将要熄灭的火苗,长叹了一口气:直到她老人家自己走了。
胡玉秋默默地听着如意的诉说,感受到她言语与心灵里饱含着的疲惫和无奈;透过昏暗的灯光,她似乎清楚地看到如意脸上的极度憔悴。
你心里不怨恨他吗?
如意知道胡玉秋所说的“他”是指谁,她摇摇头:怎么能够怨恨他呢。
可这一切的造成终究与他有关啊!
她苦笑了一下:那你说俺是老老实实守着东子过一辈子,还是选择今天这个结果?
面对如意的反问,胡玉秋一时语塞,难以作答。
稍沉,胡玉秋又问:如意姐,事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还是要成个家啊。
咱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如意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换了话题:说说江英、艾雅容、杨子的情况,你们都还常联系吧?
基本没有联系了,倒是……
胡玉秋欲言又止,她明白,尽管如意有意回避了梁辛的名字,但她最牵挂的肯定还是他。但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告诉如意她所了解的梁辛现在的情况,以及他们在一起干活的事呢?她犹豫了一下,觉着既然他们都已决心彻底了断了,何必再揭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呢。
于是,她也把话题转了:你儿子一定很好玩吧,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快四岁了,叫望泉。平时跟着他爷爷,也就是王西坡,望泉是他的宝贝疙瘩。
提到儿子,如意情绪渐渐平复,她问胡玉秋:你这次回来住多少日子?
我想把剩下的口粮换成粮票带回去,不然在家老吃白饭,心里不过意啊。
这倒是个办法,我帮你带着粮食去县城换粮票。如果能成,你回去告诉艾雅容和杨子,让他们也回来换了。
油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看就要熬干了。艾雅容的床上有现成的铺盖,如意吹灭了油灯,两人分别躺下。
一缕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胡玉秋打了个哈欠:明天我去看看你儿子。
如意没回应,传来的是均匀的鼾声。胡玉秋想起如意刚才说的、三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的话,心中默默祈祷:歇歇吧,我的好姐姐。她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长叹一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啊!朦胧中,她也渐渐进入梦乡。
早上,胡玉秋醒来时,如意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她起床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饭便来到王西坡的院门前。大门虚掩着,她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有动静,王西坡从屋里出来,见是胡玉秋,他先是一愣,随即回手把屋门关上。
胡玉秋看着王西坡花白头发下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 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知青胡玉秋啊。
唔,来了?王西坡表现的很冷淡。
叔,你还好吧,望泉呢?我过来看看他。
不想王西坡一听这话,转身便进了屋,咣当一声把屋门关上,并插上了门闩。
胡玉秋完全没想到王西坡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一时进退两难,愣在那里。
爷爷,开门,我要出去玩。
屋里传出孩子稚气的话语声,胡玉秋知道,望泉在屋里。她冲着屋门说: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望泉,我跟如意姐说好了的。
屋里传出王西坡的声音:俺家刚办了丧事,外人不宜来串门,你走吧。
晚上,胡玉秋把王西坡不让见孩子的事告诉如意,如意笑笑说:他怕你是梁辛派来探听情况的,现在望泉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的心尖子啊!有时他连我都不放心。
尽管这样,胡玉秋还是见到了小望泉。那是她到队里领口粮时见到的,王西坡是保管,望泉就站在他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她。胡玉秋怕王西坡误会,没敢近前,而是装作无动于衷地瞟了孩子一眼。但就这一眼,她看到了一个活脱脱的小梁辛,她说不清这孩子是哪里与梁辛相像,眼睛?鼻子?还是嘴巴?或是一种无形的神情?在那一刻,胡玉秋突然理解了王西坡的恐惧,因为她强烈而直观地感觉到:血缘和亲情是无法割断的,无论你怎样横加阻挡。
胡玉秋很难过:尽管梁辛对她说他们已“彻底了断”,但她仍清晰地看到了在他的身后有如意母子的身影。同时,胡玉秋也很矛盾:自己多年暗恋着的人已明确向她示爱,等待她的应允,而自己却处于极度纠结、难以接受的尴尬境地。
几天后,胡玉秋带着如意帮她换的粮票离开了沙河甸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