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破四旧,立新风”的号召下,过去的那些老习俗没人敢提了,可踏进腊月门,人们盼年的心思依旧是越来越重,赶也赶不走。然而大家明白,工程交不了工,谁也别想回家。所以这心思便化为强大的动力,使后面的施工进度突飞猛进,到腊月十五前,沙河甸村负责的工段已基本完工。
工地上只剩下收尾的活了,为了节省口粮,指挥部要求根据实际情况陆续撤人。
祥顺队长让知青们先回村。临走前,他对梁辛说:兄弟,干得不赖,指挥部考察知青的表现,我给你报了个先进,过了年开表彰大会,这几天你自己琢磨着写份材料交给我。
人人归心似箭,可工地上只要还有人吃饭,如意就走不了。一大早收拾完行李,梁辛借口去拉车,抽身来到饭棚。他远远地看见渺渺蒸汽中如意的背影,感觉她像梦幻中的仙女,胸中一阵乱跳,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后腰。
如意没提防,吓了一跳,回身娇嗔道:小祖宗,这就来人吃饭,让人看到咋办?
梁辛还要往前凑,如意看看没人,让他抱住亲了几口赶紧推开:好了,快回去喊江英、杨子他们,吃了饭再走。
梁辛恋恋不舍地松开双臂: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成先进人物啦。
真的!啥时候的事?
祥顺队长说报上去了。
那再犒劳你一下。如意说着深深地亲了梁辛一下:不易啊,是你自己血汗换的。如意抓起梁辛的手看了看:原来的血泡已成了茧子,又经历了那些温柔而热烈的抚摸,这已是一双真正的男人的手了。
姐,还有个事,梁辛说:花狗今天也回庄,我想看着他真的离开了再走。
不用,借给他个胆他也不敢了。快去喊他们来吃饭吧。
临走前,如意把水桶放在排子车上,嘱咐梁辛:里面是在这里灌的甜水,交给我娘,正好给她说一声,你们回来了。别忘了去吃饭啊。
刚回到知青点还没来得及整理行装,王西坡就把梁辛叫到村革委会,进门一看,有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坐在桌子旁。梁辛心中一惊,立即想到了他和如意的事。等他站定了,其中一位瘦高个的民警指着摆在桌上的几张照片问梁辛:认识这个人吗?
梁辛松了一口气,靠到桌前一看,不由得又把刚松的那口气倒吸回来。
照片共四张,第一张是一个人的面部特写,照片还算清晰,看得出这不是正常人的脸:蓬乱的头发下双目半睁,眼球上蒙着一层尘土;脸皮肿胀淤青,上唇和两腮布满胡茬,嘴巴微张,露着的门牙中有一颗缺了一个角……姚建国!?梁辛不由自主地喊出声,他赶紧用手捂住嘴。
看仔细!另一位操着外地口音、一直在做着笔录的民警提醒:再看看其余几张,注意一下衣着和体型特征。
梁辛强迫自己继续看照片:荒凉的背景,地上散乱的物品,他平躺在地上,身上的军装拧拧巴巴……梁辛看到了那双大脚,但发现其中一只脚非常不正常地扭向一边。明显是腿骨折断了。另外,还有一只手残缺不全……
梁辛感觉肠胃在翻腾,他无法再看下去。
确定是你同学吗?
梁辛哽咽着点点头。
回答问题!那位民警大声喝道。
确定!梁辛带着哭腔回答。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梁辛便把姚建国偶然经过水利工地,与同学们见面后,不听劝阻,连夜冒雪去延安的经过讲了一遍,但他没提及如意看到通缉令的事。
还需要其他同学辨认一下吗?
别让她们女生看照片了。梁辛连忙阻止,他立刻想到了江英,她这一关可怎么过呀!
姚建国?坐在一旁的王西坡略有所悟: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人?他到咱们工地来过?
姚建国是出现过,但很快就走了。上面通缉他?我们不知道啊!
好了。那位一直在记录的民警把一张纸和一支笔推过来:你看一下,没异议的话就在下面签个字。
梁辛粗略看了看,是问询记录,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表哥,还有些遗物在县局,能让他们同学带我们去姚建国家一趟吗?瘦高民警对王西坡说。梁辛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是在县公安局工作的王西坡舅舅的孩子,叫关晋。现在是县公安局领导班子成员之一。
王西坡问梁辛:你们谁去比较合适?
梁辛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吧。然后他有些迟疑地问道:姚建国是怎么死的?在哪里?
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情况。关晋说:姚建国的尸体是在接近沂蒙山区的一条山沟里,被一位早起放羊的人发现的。这位是当地县公安局的齐科长。根据现场侦察,情况很明了,姚建国在夜晚沿一条小路翻山,当经过一段背阴的路面时,因有积雪滑倒,失足坠落山沟。可能当时没死,现场有与野兽搏斗的痕迹,他的右手就是被咬烂的。天明时被发现,已死亡。他的遗物中有写给你的信,笔记本上记有这里的地址,根据这些线索,我们找到了你。但信要经死者家属同意后才能交给你。
随着关晋平静、简单的叙述,一幕幕可怕的场景展现在梁辛眼前,他的心在恐怖中发颤。可姚建国为什么没去延安而改去了沂蒙老家呢?是无形力量的召唤?是必然的回归?还是混沌中的清醒?梁辛无从知晓这个迷。
王西坡说:梁辛,你尽快去跟同学们商量一下,抓紧定下来。他转身对表弟:那先去我家吃饭吧?
梁辛走出村革委会,他的确需要找个人商量一下,如意最合适,可她不在啊。江英绝对不行,杨子、艾雅容不够他们添乱的。只有胡玉秋了,她有主意吗?
梁辛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知青院门外,他希望能单独遇到胡玉秋。张望了一会,最不想碰到的艾雅容出来了:都忙着收拾东西,你逃避劳动,躲哪去了?
梁辛没理她,径直来到自己屋里。杨子已收拾好床铺,躺着看书。梁辛伸开自己的铺盖卷,放好其他零星用品,心里仍没个着落。时间不多了,要赶快决定。
跟杨子商量商量?瘸子里头拔将军,只能这样了。
杨子,过来,有事商量一下。
杨子坐起来:这么严肃,啥事?
梁辛便把去村革委会的经过告诉了杨子:我担心江英难以接受,可这事她去最合适。怎么给她说呢?民警还等着呢。
这事能瞒得住吗?杨子说,早知道晚知道早晚知道,还不如把事说开,长痛不如短痛。
梁辛觉得有理。想不到杨子还挺有主意。
那咱去她们那儿吧。
江英比梁辛想象的要坚强,她只说了两个字:我去。就转身收拾东西。
见江英这样平静,大家反而有些束手无策。胡玉秋带着哭腔走到江英身后:英姐,想哭就哭吧,别憋着……话没说完,自己先嘤嘤地哭起来了。
江英摇摇头,继续收拾。当她双手拎起那件军大衣时,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她愣愣地看着它,然后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江英的脸颊在大衣的毛领上厮磨,双肩随压抑的哭声剧烈地抖动。
梁辛泪眼模糊,他仿佛看到,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江英就是这样紧紧搂着姚建国,幸福地哭着、笑着。
……
“梁辛,我的好兄弟,好同学,这次偶然见面是个机会,咱俩本应好好谈谈,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没想到如此仓促地分手,可惜。只好在信中与你畅谈了。”
梁辛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姚建国写给他的信,同时还附有一份“证明”。这是江英受姚建国父母所托转给他的。三页纸都是从姚建国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看得出姚建国潦草的笔迹,有些段落歪歪扭扭,钢笔字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在路上分几次写完的。
“一见面你就打了我,我不怪你,你能出气就好。因为我已体会到了家庭遭劫难、亲人被诬陷的滋味。我也理解你与吴老师的师生之情,对于吴老师的去世,我很内疚。在这里,我真心地说一声:对不起!
你知道,当时的形势如疾风骤雨裹卷了每个人,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些日夜,我们没时间和方法像在课堂上解数学题那样一步步分析求证,来得到答案,因为我们以往所熟知的公式和定理已被完全推翻,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
我的父母都是革命军人,为了无产阶级政权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我自小就以他们为榜样,坚信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出于公心的。我自己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我的某些具体行动可能有偏差,这是阶级感情使然,但大方向没错,请你理解。我这次本想直接去革命圣地,然而那样像是去赎罪,我应该先去寻根,到我父母参加革命的地方,我要住下来,遍访老区人民,阅尽这里的红色江山,然后再去重走长征路……”
梁辛心中的迷解开了。再看后面的内容逐渐转向红卫兵那些歪理,言辞也越来越狂妄,看来写这段时情绪很冲动,又有些刹不住车了。梁辛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姚建国,那不是他的好朋友和同学,是一个思维完全混乱了的狂热分子。他不愿再细看下去了,草草地向下浏览。最后,姚建国写道:“为了改变对你家庭造成的伤害,我写了一份证明附后,你可交给你父亲单位造反组织的负责人,他们会给你父亲平反,恢复工作。另外,你和如意姐的甜水故事让我很感动,有机会,咱要好好报答人家。她对江英三人的照顾那样体贴入微,真是难得。替我谢谢她。”
梁辛把信折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不知是啥滋味。他又拿起那份所谓证明看了看,无非是说受当时条件所限,对于梁书琦历史问题的结论有一定偏差,建议纠正,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等等。后面盖着“八一八红卫兵司令部某某战斗队”的红色印章。
梁辛无奈地摇摇头:姚建国啊姚建国,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和你辩论那些弄不清的是非曲直,我只希望你的灵魂能够冷静下来,不要再争来斗去的了。你的所谓证明也只是废纸一张,谁会相信一个被解散了的红卫兵组织头头的大话和呓语呢?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他起身拿着那几页信和证明,顺手捡起桌上的火柴来的屋外。
一颗流星划过朗朗冷夜,梁辛相信那是姚建国向他告别之后孑然离去。姚建国啊,你的狂热焚毁了自己,同时灼伤了别人,你给亲人留下了无尽的悲痛,也给无辜的人们留下难以修复的创伤。可你说,那不是你的错。
听江英说,她陪姚建国的父母去了出事的山区,在当地火化了姚建国的遗体。姚爸爸一夜之间白了头,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拍打着爱子的骨灰盒老泪纵横,一再追悔给予儿子的父爱太少。他悲痛欲绝地呼唤:国儿啊,你死的不值啊!太不值了……
姚妈妈已是欲哭无泪,她强忍悲痛,劝慰着老伴,怕他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打击。
梁辛遥望星空默默祈祷,然后划着火柴点燃了手中的信和证明。
后来姚爸爸告老还乡,和老伴带着儿子的骨灰回了沂蒙老家。三十年前,他们就是从这里穿上军装走出大山,共同奔赴战场的,那时,他们的年龄跟姚建国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