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上还穿着过冬的棉衣,但吹在脸上的微风已带有些许春意。梁辛下了长途汽车,站在高高的国防路路基上,不远处是沐浴在正午阳光里的沙河甸村,虽已近在咫尺,牵挂反而更加浓烈。他快步走下国防路,十几分钟就到了知青院前,身上已感觉有些汗涔涔的了。
知青们见面自然有一番亲热,江英说:乐不思蜀啦,这么久才回来。艾雅容趁机煽风点火:点儿长,中午罚他做饭,咱吃着让他看着。
梁辛不理艾雅容:我带来一大堆好吃的,一人一份啊。他冲艾雅容:没有你的,我们吃着你看着;艾雅容立刻告饶。
梁辛把从老家带来的年糕、豆包、花馒头、酥菜等一一摆在桌上:咱们今中午就吃这些吧。
艾雅容伸手就抓,江英打了她手一下:你留着给如意姐家里吧。
还有一份,梁辛说,我妈单独给他们准备的,这些咱们热热吃吧。
不如晚上把如意姐叫来一起热闹热闹。胡玉秋提议,大伙都赞成。
草草吃了午饭,准备下地干活了。江英说,这几天妇女拿茬子,男社员深翻地,挺累的。杨子接茬说:翻两锨深呢,不知上头谁出的这损招。人家老农都不赞成,说把生土都翻上来,没肥力了,哪有这样种地的。
江英摆摆手:咱管不了那些。梁辛,你下午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给我们准备晚饭,如意姐来,咱多少得像点样子。你明天再下地吧。
梁辛好歹盼到晚上,如意来了。大伙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临了,梁辛对如意说:我妈给大娘大爷准备了点礼物,咱们现在送过去吧。如意也没过多推辞,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知青院。吃饭时,如意没有表现出梁辛希望看到的那种久别重逢的兴奋,反而好像有意躲着他。黑暗中梁辛紧走一步赶上如意,一把抓住她的手,结果被如意甩开。
怎么了,姐?
如意反而站着不走了。
嫌我回来晚了?
你还知道呀!
我家亲戚多,我妈她……
好了好了,别说了,逗你哪。我也希望你跟家里人多待些时日,经历了那么多事,一家人团聚不易啊。可我真担心你不回来了。你父母他们都还好吧?在老家过得惯吗?
都挺好。梁辛简要地把老家两位哥哥的安排说给如意听。
如意舒了一口气,身子软软地依偎在梁辛胸前:这样你就踏实了。她抬眼深情地看着梁辛:你要从此不回来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死了算了。想我吗?
想。梁辛的心暖暖的,鼻子酸酸的。他用紧紧地拥抱向日夜思念的恋人传递着一个坚定的信息:他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同时有点后怕:幸亏没听妈的话留在老家。
进了如意娘家的大门,屋里屋外静静的,没有灯亮也没人影,忽然堂屋东里间传出如雷的鼾声,如意笑着小声说:俺娘去俺姨家了,爹这是喝多了酒睡着了。
二人悄悄推开堂屋西里间门,如意点着灯。梁辛知道,这原是如意的闺房,现在偶尔回来她还是在这屋睡。
梁辛把礼物放在桌上,从里面抽出妹妹那件上衣,他冲如意扬了扬:转过身去,别看。如意虽然急于想知道,但还是顺从的背过身。
梁辛把衣服抖开:来吧,给你的,试一下。
如意惊喜地接过去,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看了个仔细:你给我买的?
我妈。
如意的心咚咚直跳:自己心爱的人的妈妈送的东西,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这是否象征着一种认可?
快穿上我看看。梁辛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如意有些为难:这是春秋天穿的,棉袄外面套不上。
那就脱了棉袄吧。
两人一愣,同时敏感地意识到了“脱”字以后的含义。
衣服很合身。如意兴奋地转了一周:好看吗?梁辛点点头,伸手给她扯平衣服上的褶皱,两手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起伏的胸。
如意默默地看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试完了,给我脱下来吧,你要还想看,就都脱了吧……
梁辛心跳加快。他时而慢慢地、时而有些粗鲁地自上而下地剥着如意身上的衣裳、亲吻着她已露出的肌肤,一寸一寸地……然后,他把她抱起来放在炕上;婀娜的腰身、迷人的酮体再次呈现眼前,熟悉的召唤更让他热血沸腾:你这个小祖宗啊……
如意温热的身子依偎在梁辛的臂弯里,随着激情的渐趋平复,一丝隐忧从心底冒出。夜已经深了,她不敢再回婆家了,经常这样会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虽然每次过后都有类似担心,但当她如愿获得了一个女人久已期盼的疼爱和滋润时,世上的一切纷乱早已不复存在。她不懂什么浪漫爱情,她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那个能对他倾诉心思、能使她芳心悸动、能让她甘愿献身继而融为一体的男人。
那一刻,她已没有选择,也无法顾及后果。
见如意沉默不语,梁辛问:想什么呢,小祖宗?
如意娇嗔地捏了梁辛一把,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咱俩这样,早晚会被察觉的。再说,万一怀上咋办?
怀上了,你不就摘了碱茬地儿的帽子了吗。话说完,梁辛又有些后悔,这时开这种玩笑有点不合时宜。
如意似乎没听见梁辛的话,她现在内心非常矛盾。她实在舍不得让这棵来之不易的、倾情培育的爱情幼苗夭折,她已离不开她。但他们能长久吗?这棵幼苗能在阳光下长成参天大树吗?
如意把这意思说给梁辛听,两人思前想后,难得其解。最后,如意说:要想长远还是谨慎些好;梁辛点头答应。
不管将来如何,如意还在自己怀中。梁辛再次亲吻抚摸,如意半推半就,正待深入,东里间传来如意爹的咳嗽声。如意一惊:好弟弟,小祖宗,你还是回去吧,我爹醒了就麻烦了。
梁辛觉得有些索然,起身穿衣,悄悄离去。
早春二月,梁辛已基本适应当地水土,逐渐摆脱了对甜水的依赖,不用去如意娘家吃饭了。但如意有时还去刘家堰打水,顺便帮老奶奶浇浇园子,学着侍弄葡萄、香瓜等蔬菜瓜果。她要把被压抑的情感在这里释放,把心中那份难以实现的心愿在这里寄托。她趁梁辛下地时把甜水送到知青院,倾倒在水缸里。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两人在泉边的情形:那时的期盼现在实现了么?跟那时相比他们幸福还是痛苦?大颗的泪珠涌出如意的眼眶,滴入苦、甜掺半的水缸中。
而如意的有意疏远和若即若离也使梁辛备受煎熬,整日恍恍惚惚。
他想起三叔给他的复习资料,晚饭后拿出来浏览一下,但总也看不进去,眼前满是如意的影子,耳边回响着如意说的话。梁辛起身用凉水洗了一下脸,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他翻到复习资料的数学部分,想解几道难题来集中自己的精力。精力倒是集中了,但难题一道也没解出来;学业荒废的时间太长了,一时难以进入状态。他想起江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找她问问?
来到女生宿舍门前,见还有灯亮,正欲敲门,胡玉秋端着盆走出来,见梁辛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你站在黑影了干什么?差一点泼你一身水!
江英呢?
睡了。
那明天再说吧。
有事啊?
忽然,梁辛想起胡玉秋在班里学习也是拔尖的,便说:你来一下。
一见复习资料,胡玉秋很惊讶,也很兴奋。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一副既是羡慕又是欣赏的表情。她问梁辛:哪来的?能借我抄抄吗?
我老家的三叔自己编的。不用抄,你先拿去研究研究,把所有的题弄明白后,咱再一块学,好吧?
胡玉秋千恩万谢地走了。后来,梁辛不止一次地庆幸,那晚神使鬼差地把他视若珍宝的复习资料交给胡玉秋,从而避免了它的毁灭;同时,还埋下了一段情缘。他相信,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终于,梁辛再也受不住那牵肠挂肚的思念。他在如意去刘家堰的途中拦住了她,两人相拥而泣,而后又是一番缠绵。
热恋本如干柴烈火,生生分离后的重逢更是犹如风助,他们哪还顾及熊熊燃烧过后必然是一堆灰烬?
引黄输水工程全线竣工,梁辛作为知青中的先进代表被邀请参加开闸放水剪彩和县里的总结表彰大会。
发言的人多,还要讨论,大会开了三天。闭幕后,又组织会餐放电影。散场后,梁辛随人群走出县革委会礼堂,准备去招待所收拾东西回村。
一进招待所的大门,传达室内走出一位身穿灰布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拦住他的去路:你是沙河甸的知青梁辛吗?
是啊。梁辛疑惑地看着对方。
到这边来一下,我们想采访你。梁辛刚要谦虚,对方却连拉带拽地把他推进一楼的一个房间。
进门一看,坐在三抽桌前的人有点面熟。是王西坡的表弟关晋?他今天身着便装,梁辛一时没有认出。
又有同学出事了?!梁辛感到一丝不祥之兆。
关晋指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梁辛感觉情况有些异常,因为看这架势绝不是采访,倒像是审犯人。
会开完了?关晋问。
开完了。
知道为什么评你先进吗?
知道。但我做的还很不够……
先进人物不光干活好,还要思想觉悟高,对党对人民忠诚。
是。我做的还很不够。
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好。梁辛一边应着,一边猜想:难道如意偷看通缉令的事他们知道了?我一定咬紧牙,不能出卖如意姐。
拿定主意,心里反倒有了底。他反问一句:什么问题?
关晋观察着梁辛的表情变化,自己干公安有几年了,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他根本没把眼前这位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看在眼里:想跟我耍花招,你还嫩点儿。
他没有立即回答梁辛,而是逼视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对方心中发毛。
除了干活,在工地上还干其他事情了吗?
什么事情?
我在问你!
可我实在想不起在工地上除了干活吃饭睡觉还有其他事情。你是指姚建国的事吧?知道的我都说了,没隐瞒什么情况…奥,对,我们打了一架,具体说是我打了他。
关晋冷笑了一声,他站起身,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卷烟的三分之一瞬时燃烧殆尽,化为一段浅灰色的残烬,顽强地附着在大半截卷烟上不肯坠落。梁辛忽然莫名地感觉这样很别扭,他盼着那段烟灰赶紧潇潇洒洒地飘落,然后把那口深吸进去的香烟痛快地从这个人的嘴里喷出,他憋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梁辛都替他喘不过气来。实际上,自他吸进那口烟,梁辛也一直憋着没敢出气。
烟雾终于出来了,但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分两股缓缓喷出。梁辛感觉不是想像中的那样痛快,因此他那口气还憋在胸中。
关晋慢慢度着步,绕到梁辛身后站着不走了,他立刻感到脊背后面凉风嗖嗖。
不是姚建国的事,再想想。你要清楚,情况我们已全部掌握,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态度如何了。主动交代,对你有好处,否则…
可我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交代的,要不你提醒一下?
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有人揭发你强奸妇女!
……
当年东子娶了如意,王西坡很是为自己的成功运筹得意;可随着儿子婚姻的名存实亡,抱孙子的希望渐成泡影,他逐渐意识到:他失败了,败的很惨。他的得意之作如今成为别人的笑谈,这一切都要怪东子不顶事,强娶个俊媳妇又有啥意思?
有次和表弟关晋喝酒时说起这些烦恼,关晋笑道:这还不好办,借个种呗。他有些淫亵地看着王西坡:儿子不行老子就上,反正都是老王家的根儿。
表弟虽是说笑话,但王西坡还真动过这个心思。但那只是一闪念、想想而已。王西坡明白,凭如意的秉性,为这事闹翻了,一旦传到外面,他王西坡便戴上“扒灰”的帽子,让他今后怎么做人。
在这期间,王西坡认为如意对知青梁辛的“甜水”问题过于热心,虽看着别扭,但也抓不住什么把柄;后来发现如意主要是跟几个女知青打得火热,心就放下了。
东子结婚后一点儿没长进,反而更加愚钝猥琐,王西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虽抽空就点拨他,教导他,就差亲身示范了;可东子就是不开窍,无异对牛弹琴。最后爷俩一个心灰意冷,一个麻木不仁。王西坡心想,就这小子的怂样,也怪不得人家如意懒得理他。后来询问东子,得知二人关系已至冰点。
在这种情况下,正当年的儿媳妇更加让人不放心。
有一次还是和表弟喝酒时,王西坡说起如意:我看这妮子近来心事重重,整天跟掉了魂儿似的,做饭不是忘加盐就是忘添水,有回差点烧干了锅。有时还在一边偷着傻笑,越看越不对劲。
唔,关晋略有所思:她有相好的了?
跟那帮知青搞得火热。其中有个叫梁辛的,水土不服,如意让他在她娘家入了伙,为他还常去刘家堰打甜水。对咱东子也没这么尽心。
关晋两眼发亮:这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让她搞去吧,如果明着商量,指不定她还愿意呢;正好利用这傻小子垫背,就借他的种,怀上了就想办法把那知青解决掉,这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王西坡毛塞顿开。但他听关晋说“解决掉”三个字,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表弟,事儿可以这样办,但不能闹出人命来。
放心,出不了人命,但要想办法让他今辈子不敢再提这事。
那就好。就是便宜了这对狗男女。
关晋不怀好意:你就等着抱孙子吧,嘿嘿嘿……按兵书上说,这叫将计就计,再加美人计和欲擒故纵计……
唉,别寒碜人了,没办法,谁让咱养了匹无用的傻骡子呢。
花狗自打从工地回村后,想起那本残缺不全的语录还在梁辛手里,心里就直打鼓。
那晚他灰溜溜地回到工棚,躺在铺上喘了会儿气,余悸慢慢消退。待要卷支烟抽压压惊,想起卷烟的纸早已成了人家手中的证据,心中十分烦躁。他思前想后:我花狗那能吃你这外姓人的亏,对!你留我证据,我抓你个现行,看谁比谁狠。
他顿时来了精神,悄悄起身向饭棚迂回,月光下远远地看见梁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心想两人准保“那个”了。待要前去抓他,又一想:不行,他一急眼,把用语录卷烟的事说出来,自己还是脱不了干系。只好暂时作罢。
为这事,花狗年也没过好。正月初三去外庄走亲戚时听说,他的一位在城里工厂上班的远房嫂子,有一次参加游行时跑累了想在路边坐坐,城里的娘们儿爱干净,就把语录垫在了腚底下,不想被正在游行的、慷慨激昂的人们发现,当场就开了她的批斗会,人们群起而攻之,她头发也被拽秃了,衣服也被扯烂了,几乎光着身子在太阳地里示众一天,回家后家人也嫌弃她,最后竟“畏罪”自杀了。
那位嫂子的“罪行”和自己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自己的事一旦被揭露,正如梁辛所说,恐怕要被枪毙。
花狗越想越害怕,他急于要找个能救他的人。他想到了王西坡。
他知道王西坡上面有人;舅舅是老干部,在县里颇有威望。其表弟关晋在县公安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再说,王西坡夺权当上革委会主任时,自己也曾忠心耿耿地追随过他,尽管后来他遭到了卸磨杀驴的待遇,但论面子怎么也比梁辛这个外姓人大吧?
花狗越合计越觉得王西坡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且他还有一份大礼送给他,就是如意“搞破鞋”的事。可如意要不承认,反而把他调戏她的事说出来咋办?花狗又一次陷入纠结中。
又琢磨了几天,被枪毙的恐惧终于战胜了一切顾虑,这天下半晌,他估计王西坡这时一人在村革委会,便提上两瓶酒来了。
听了花狗声泪俱下的坦白和揭发,王西坡神色凝重。他厉声对花狗说:你的问题的确很严重,我要按原则办事,现在就把你抓起来。花狗扑通一声跪在地当面:叔啊,看着咱一家人的份上,救我一回吧,我今后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老人家的大恩啊!
快起来!没出息样!现在证据在人家手里,你叫我咋办?另外,你先别说梁辛,那天你去饭棚转悠,肯定没按好心。你要老老实实地在工棚呆着,能出这事?
王西坡暗想:果不出我所料,如意和梁辛那小子还真有一腿。竟敢给我家扣绿帽子,活腻歪了!他想起关晋说的的话:怀上了就想办法把那他解决掉。这话要是搁在今天,他会立刻赞成。
见花狗还在一旁低头耷拉角地站着,他厌恶地说:今天你说的这些事在外一个字也不能泄漏,你胆敢漏一个字,我立马把你送县公安。另外,那本语录我想办法给你拿回来,有那东西在人家手里攥着,捅出来谁也救不了你!走吧!
见花狗千恩万谢地出了村革委会,王西坡余怒渐消。看来借种这事有门儿,我先让你俩“幸福”着,等这骚货怀上了,再雪耻不晚。
王西坡决定尽快把花狗说的这些事告诉表弟。
在梁辛去县里开会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如意两人又在看场园的屋里亲热了一番,已有一个多月没办那事了,奇怪的是如意并没得到像以往那样的爽快和满足,反而有些排斥感,肚里翻翻腾腾地不好受,如意以为是快来身子了,就没太在意。
第二天一早,如意起来帮婆婆拾掇饭,一进饭屋闻到一股异味,立刻跑到院中大声呕吐起来。清晨肚里没多少食物,加之昨晚也没怎么吃饭,如意只是干呕了一阵,虽没吐出多少,但却很难止住。
东子娘呆呆地看了一阵,忽然扔下手里的饭勺跑到堂屋里:他爹,媳妇这是有喜了!
王西坡一听这话,立刻铁青着脸说:套车,上县医院!
妊娠检查呈阳性,如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