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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一个夜晚，淑青从荷田回来。
早几天，同寝室的三位女知青又已返城去，偌大瓦屋再次落下她独个儿，淑青想洗一下澡，便到泉源池舀盆清水过来，将窗帘房门掩了。一盏昏黄电泡，垂下来，像只大鸭梨。风，吹动窗帘，一段一段输送来大田麦香。泉水凉凉的，微微摇晃。灯光旋进去，一涡一涡，倾斜出薄薄清韵。淑青蹲在盆边，一把一把撩起水。水与银红灯光滚动她洁白双肩，宛若露珠与月光滚动含苞欲放的荷花。风，吹动窗帘。房子里弥漫着鹅黄的新麦香与脆薄水晕。淑青浮荡上面，如贴近麦田飞翔的白鹤，两翅舒展，姿态优美。
淑青站起来。
水湿的发，卷动嫩白脖颈，一滴一滴晶莹水珠掉下，沿着她光洁的背脊和幽深的乳沟分批往下垂，到腰际与酒窝肚脐，汇聚了，化成一股一股轻盈盈细水，倾泻下来。一只蜻蜒，围绕她飞。她就像雨中一株梧桐树，俊美挺拔。她轻柔地将一条腿跷在床邦上，弯着腰轻拭腿上的水珠。她浑身蜡烛般闪耀着细腻的光芒。那只蜻蜒，便在这种光芒里，醉陶陶地下上翻飞。忽然，它停翼于她浑圆瓷实的臀部，轻轻挥去了，她一扬脖，往后甩甩头发，轮廓白净的耳朵露出来，恰似天边破云逸出的月芽。高撅撅的乳房，跃跃欲飞。淑青尽情洗着，尽情享受着泉水与夏风的浸润。
突然，她听到响动。
她扭脸一看，后墙上的一块砖，陡然一动。
她吃了一惊，慌忙跳下地，过去一把将灯泡拉灭。
她迅速穿好衣，复又将灯泡拉亮。
屋子里，空落落的，散发着湿气。
淑青忐忑着，怯怯地，移步墙边。一片冰冷与惊悸，骤然击撞着她：那块砖竟然脱落掉了！淑青趴下身来。淑青透过墙洞，竟看见墙外高高的蒿草与蒿草间飞绕的一点两点萤火虫儿。淑青冲出院落，径奔房后。一棵一棵梧桐，像一株一株绿油油的蜡烛；金黄的月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寂静地翻动着金亮的波纹；一条小径，仿佛白玉带，幽幽飘远。
“谁？！”淑青厉声喊道。
梧桐叶间的风，悄然而去；疏疏罗罗的村里，隐来几声狗吠。
淑青惴惴不安起来。
以后不管是菜地薅草或是荷田采蓬，或是晨风夜露间赶路，淑青总觉着被人盯梢了，一点担心，两分惊惧地走着，走着，她便遽然地回首或四处张望——若一时碰见树影摇动或听到些微风响，她就吓得不行，一路惶惶然就往宿舍逃去。
宿室墙上那块脱落的砖，虽早已用石灰粘牢焊死！前后窗帘，也常常是拉得严丝合缝的，但曹淑青脑中眼前，总还觉着有一只眼在窥她，有一只手在掀她衣衫。每每是电灯都不敢拉亮的，她就匆匆闭了房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手护胸，一手脱衣，蛇一样迅速地钻进被窝里，捂被躺下，好半天儿，听听的确没有什么异样，淑青才揭开被角四处打望，房内空空如也！她长舒一口气，然而意识里又陡然感到房内无处不有人在：
半张脸，三角眼，一丝狞笑。
一天夜半，淑青再也禁不得，鼓足勇气，“忽”揭去被单，坐直身子，穿衣下床，蓦的拽开房门走出去。她决定直面那个丑陋的身影！可是，外边明月如练，天地洁净。淑青站在院内，沉住一口气，双眼逼视了一圈儿，只闻得一阵风，肥肥趟过，叶子与花，哗哗响起。淑青双手拢发，仰面直视那团月亮。忽然，这月亮竟似流氓，光着头，朝她嬉皮笑脸。四处，瞬即喧起一片虫叫。
听着，听着，淑青有些害怕。
忽然，她听得远河岸一阵“扑踏”声。
淑青禁不得抱起膀子，逃也似地奔回房去，手脚不迭将房门堵住，背靠门板，一双手捧着胸口，脸都腊黄了。她真怕这个时候那个丑陋的男人会闯来，她真怕。一时间，曹淑青的脑子里再次闪电一般地一一检索起西寨所有的男人。
会是他？是他吗！
——他笑笑着朝淑青走来，“淑青，累了也不歇会儿？”
他上衣口袋里别支钢笔，手捧着记工本，鼻子一抽一抽的，嘴角歪斜，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梗着脖子，弓着腰，背放双手，见她回头看他，嘴角一裂，黄米粒牙齿露出来，讪讪笑了，然后一根指头醒鼻子，身子越过她，径自去了；他站立在妇女中间，像根细长细长的柳条，风中还摆动几下着了的确良衣裳的身子，一手托着记工本，一手拿笔，笑了的脸问问这个妇女，问问那个妇女，妇女们拿起土疙瘩朝他砸去，他一跷腿像狗一样跑掉了去，然后又勾头说句俏皮话。妇女们大笑着，边骂边撵他。他迈起小碎步，摆动麻杆细腿，慌慌逃掉。他在油坊院、菜地头，瞅见淑青过来，会推起不知是老花镜或是近视镜的小圆眼镜，两只眼珠翻动几下，朝她照照，然后一笑，鼻子抽抽，说：“淑青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