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莲、晓霜给淑青添了件缝纫机。
曹阿姨高兴,让她俩留下,一来吃晚饭,二来好待淑青回来。两个说,不了,明儿侵早再来。说罢,去了。淑青没去洗澡整头发,街上遛达了一圈,也没径回家,反而来到城东河堤弯腰柳边,坐下了。北风刮来,天色褐青。西边落日垮下去残留下些许惨黄,经风一吹,不见了。淑青叠了一只小纸鹤,托在掌心,经风刮起,淑青闭起眼,原先希盼的,说来全来,也要上班了,也要结婚了,然而都没想像的那样好。这样一想,她猛然睁开眼睛,去寻那只纸鹤。纸鹤,在风中打滚,遥遥堕进河道了去。都是命!淑青反而笑了。事隔二十年,曹淑青提起这事儿,还对林汉说,如果小纸鹤当时不落河道里,兴许我也不会走那一步,都是命的。第二天,淑青嫁到赵家。喝喜酒、走亲戚,足足折腾大半月,日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天,淑青要去小铁路窄轨厂报到。
刚出门儿, 走到过道口,见着富军歪戴火车头帽子,撒开棉袄扣,骑辆三轮车,一弓头一弓头蹬过来。见到淑青,他蹬得更快。他一壁笑,一壁冲淑青喊,快回去,给你盛了碗豆腐脑,趁热喝了再去。
淑青烦他整天大喝小叫的,没好气,别他一眼,不搭理,径往前走,走过富军身边,权当没看见。
富军搦把停下,今儿散摊有点晚。
淑青不搭话。
赵富军赶紧下车,凑到淑青跟前,刚要陪不是,淑青扭身过去了。
朝阳,从一排机瓦房脊升出来,将远处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染得红。淑青径往前走,忽然觉着自己对他有点苛刻了,便一回脸,正看见富军呆头呆脑站在那儿,一直望到自己,便说,你回吧,我报了到,厂子里没啥事儿,就回了。
那你清早又不吃饭?
不了,你回吧。
自从结婚到现在,淑青想来,自己还没做过一顿饭呢,家里啥活,哪件不是富军干,自己还常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愧得很,再不能这样儿了,淑青走着想着,忽然被小火车的鸣,惊着了,一抬脸,看见东边一截列车冒着白烟,“哐当哐当”开过来。翻过这几条铁轨,越过那座道班,便见着窄轨厂的红砖大门了。淑青站下来。火车喷出的烟雾,瞬即将淑青吞没了去,淑青一阵惊慌,一片热雨将她打湿,淑青刚要逃开,火车开过去,烟雾飘荡去。这时,路边一个行人说:你这闺女,走路迈野眼,没瞅见火车过来啦。
这里该有个拦杆的!
那你快去给铁路局长提提建议去。
行人开着玩笑,推车过去。
说话咋这么难听,淑青本想回敬这人几句,一眼望到他竟也是朝窄轨厂去的,便跟在后边走,那人却回过头来,问到淑青,咋跟着他走开啦。
你这人有意思,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允许你走,就不允许别人过呀。
那人笑了。
淑青低声嘟噜了一句,神经病!
那人笑着,骑上车,越过那座道班,过窄轨厂门口,象征性地下了下车,又径往里骑去了。
窄轨厂院子破败,红砖墙头布满枯草,乍一眼,恍然有些绿意;锈蚀斑斑大铁门,残留几片天蓝色的漆,卷着皮儿,像病体上的干痂。透过铁门望去,便是一条打着慢弯儿的小煤屑路。路两边植满冬青,冬青叶子倒也支愣愣的,只是敷了些碎屑,颜色不是多么新鲜。淑青刚要抬脚过大门,找谁的?来,过来登个记,隐在敝开的大铁门后边的传达室里传出来声音,淑青展眼一看,传达室的窗子里探出一花白的头,抬起面来,老者的额头挤满粗粗皱纹,冲淑青一笑,脸变成了三角。
大伯,我是来上班的,淑青说。
才来的?
嗯,今儿个来报到。
花白头的老者,缩回身,复又坐在窗子后,抓起一缸热茶吹着喝。淑青迈腿刚要走去,忽扭身问道,大伯,人事科在哪儿?
喏,沿这条路走过那个石棉瓦厂房,往右边拐,一溜儿红机瓦房,上面有牌子的。
淑青笑着道声谢,径直过去。
身边不断有骑车子过去的男女职工,大家说笑着,纷纷将车子扎在石棉瓦房前那一片空地上,分别进入到不同的车间里。不一忽儿,听到一阵“噶铃铃”的铃响声,几个刚扎罢车子的职工,慌忙跑起来,一壁跑,一壁往臂上套袖头。淑青一笑,要求得还挺严的,便拐过弯儿,抬眼就见了一排低矮的红机瓦房子,门楣上皆竖起一道漆上白颜色的窄牌子,上面写着“办公室”“财务科”,淑青一间一间走过去,就走到人事科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