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东西大街,叫奎楼街;街口这家酒楼,叫燕子居。
燕子居酒楼,是解放前就有的老字号。门脸三间,顶底两楼。楼前有两株老柳树,楼后紧挨一望无际莲花塘。每逢夏秋,这里顾客特别多,现已深秋,虽说生意不比从前,但也顾客盈门。三人在一片喧闹声中寻着临窗的位子,晓霜与淑青挨边,卫青老师坐对边,一一坐下后,就有服务员过来。卫青老师刚点过三碗鱼汤,几个火烧,晓霜便道:可以了。
卫青老师说,你爱吃什么?应该多吃些,你太瘦了。
淑青就在桌子底下,脚踢晓霜,嘴里却道:晓霜爱吃蜜汁莲籽。
那就来盘蜜汁莲籽。
淑青又在桌子底下,脚踢晓霜。
晓霜不敢动。
这时,又听到卫青老师问淑青爱吃什么,淑青道:随便。
晓霜道:她爱吃麻婆豆腐。
卫青老师就点了麻婆豆腐。
卫老师,甭听晓霜乱讲,我才不爱吃麻婆豆腐呢,淑青笑笑道。
卫青听了,一时很窘。
忽听晓霜笑道:她爱吃。
卫青老师竟深信不疑地点头,接着,他另点两道菜,然后,将眼镜摘下来,一壁闲聊,一壁取纸擦镜片,擦了几擦,擦不大净,晓霜见了,就从包包里撷出一根手绢,递给卫青。
卫青接过。
淑青一笑,又忙绷住。
这时,卫青忽想起淑青要看教案一事,便将眼镜戴上,低头从背包内去取教案。
淑青抿着嘴,含笑地瞅晓霜一眼。
晓霜装着生气样子,一扭脸向窗外看去。
卫青将教案递于淑青,淑青双手接过,顺势在桌子底下,又踢了一下晓霜,晓霜回过脸来,正瞧见卫青老师端详着她,四目相对,闹得双方皆不大好意思。
不大一忽,汤菜上齐。
淑青撕了半拉火烧,喝了点汤,胡乱吃过几口,忽然道:哎呀,晓霜,我忘了一件事了——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急着要走,一边说:富军他不在家,欢欢没人看。
姥姥呢?晓霜以为是真的,脱而便问。
我妈年纪大,一个人在家管不了欢欢的,淑青这样一说,晓霜明白了,只低着头,不好再说话了。
再吃些菜——卫青老师劝道。
淑青抱歉地笑笑,对着卫青说:谢谢了,卫老师,教案我拿回家,明儿还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卫青就站起来要送淑青。
晓霜也站了起来,随口说:我也要走了。
你看你,你别走,我是有事儿的!淑青说着,将晓霜往椅子上一按,回脸对卫青老师说:你们谈,我走了。
晓霜脸一红,卫青装着没事儿人,道:那好,那好,孩子关紧,说罢,还要去送,也被淑青拦住,只得坐下去。
淑青一转身就离开了。
当妈妈真不容易,卫青摇摇头,笑了。
卫老师,您,您有孩子吗?
没有,卫青扶了一下眼镜,眼望到晓霜,道:听淑青说,你也是离过异的,咋,搁不着?
晓霜点头。
二人沉默。酒店内却是热闹,猜枚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晓霜缠着手,卫青说:吃吧。晓霜道:晚饭吃过了,你吃吧。卫青拿起小勺子,挖半勺儿蜜汁莲籽,自己没吃,反而送到晓霜跟前儿去,说道:这可是为你点的,你一定要尝。
晓霜陡然想流泪。
卫青说:爱吃莲籽的人,都雅致。
才不是呢,晓霜只得夹一颗莲籽放嘴里,轻轻咬着吃。
听说,你爱写诗。
瞎说的,不会写。
卫青笑了,对她道:晓霜还有一颗小女孩子的心。
眼看三十了,吓,还小女孩!晓霜看卫青一眼,兀自撇撇嘴。
卫青看到,禁不得又笑起。
此时,临桌的猜枚声更大。
晓霜皱了皱眉。
卫青说:吃过了,我们到那边莲塘去。
晓霜点头。
二人吃过一会儿后,晓霜站起身道:这里太吵了。
卫青这边就叫着要结账,那边晓霜已经走出了店门。
深秋了,凉风起来,竟有些寒意。晓霜整了整衣衫,卫青走了出来。晓霜径往存车处去,卫青喊她:晓霜。她回头。到那边坐坐。晓霜犹豫了一会儿,卫青一扭身前边走,晓霜迟迟疑疑后边跟着。晓霜好似回到初恋那阵儿,一颗心晃晃惚惚跳动着,如风中的灯盏。
别过燕子居,下过一道坡,二人来到莲田边,卫青仍然前边走着,晓霜后边跟。
秋宵秋月,一朵荷花初发,卫青边走边吟道。
晓霜没吱声儿,觉着宛若梦境,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姑娘时候,她就梦想着这一幕,知青三年,她认刘厚清为知己,不想这个当年小秘书,一走上仕途做了芝麻大小的官,便不知二哥贵姓,得了意了,忘了本了,又是拈花又惹草,害得她白认他了。当初,离了,就没想到再找男人、再结婚,不想造化主这样对她不薄,将如此一个风度翩翩、才情卓约的大学教师——卫青赐到了她面跟,一时,她就觉得这是梦、是幻、是小说家编写的爱情童话,然而,竟是真的,他就在她前面走着,就吟着诗,就对着莲塘,忽然就回脸冲她笑。
晓霜满足又快活地掉眼泪。
晓霜——卫青喊她。
她嗯了一声,悄悄试掉泪水。
他站在前边不远处,等她。
她没过去。
他放下背包,从里边掏出几本大书垫在小路边,他又喊她,边喊她,边坐下,边朝她招手。晓霜走过去。
坐吧。
晓霜就坐下。坐在他旁边。他的气息就若树叶的味道,她闻到一丝,心就有些发颤。她的气息,就若青草的味道,他轻轻地嗅着,脸冲她望了一会儿,喊:晓霜。
晓霜答应。
他再喊:晓霜。
晓霜又答应。
二人的手,几乎是同时,握着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