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隔三岔五来桐树园儿找淑青。
起初淑青见了他,便抱怨,不是不让你来,咋又来了。林汉摸一摸脖子,赫赫笑。同院知青见了便打趣,林汉哥,又得了啥好东西,来送淑青姐的。林汉是常送淑青一些好玩的东西的,比若一串绿莹莹蝉灯;一只小野兔,或者一节苇笛。林汉能拉会唱,手也特别巧呢。他将空蝉壳一个一个串起来,内装一只一只萤火虫儿,做成蝉灯,夜晚挂在窗口点点的亮,惹得叶小蛾她们叹为观止。有时,他还捏了自制的苇笛吹奏一些曲子,让她们听,小蛾与小田可爱听了,然而淑青却说“噪音!”端起盆子来洗衣裳。
这天正午,满院凉风,林汉忽然来了。
淑青见了他,便低声抱怨道,不是不让你来,咋又来了。林汉摸一把脖子,赫赫笑了,然后说,我是来给你送蝈蝈的。说着,就提出一只白麦秸编织的小笼子来,朝淑青眼前一晃,里面装着头又肥又大雄纠纠的蝈蝈。蝈蝈唧唧叫,林汉问,喜欢不。淑青绷着嘴,抬眼看看天,天色晶明,一行大雁嘎嘎叫着南飞去。
林汉还问:喜欢不。
淑青两手一摔,拿你没办法,扭身河坡去。
遇见人了,人朝他俩笑,淑青头低了,林汉却举起蝈蝈笼,很张扬说:
“逮着一只肥蝈蝈。来送给淑青的。”
人过去了。淑青低低声音道:
“乍乍呼呼的,谁让你送的。不稀罕!”
两人再次来到柳树窝。淑青往柳树上倚着,白了林汉一眼,想说什么,止住了。
林汉嘬起嘴唇逗笼里的蝈蝈,一壁逗得蝈蝈叫,一壁对淑青说:
“这家伙还认生呢。在我那儿,不用逗,它叫得可欢了。”
淑青不理他,兀自扬起脸,看掉光叶子的柳枝,叹道:
“日子过得真快。”
林汉看一眼淑青,淑青看一眼林汉,二人静默了。
忽然淑青转脸对林汉说:
“往后你来,不要乍乍呼呼的,行不?”
“怎么啦?”
“笨死你!”
淑青身子一拧,背对林汉,将脖间纱巾,解了系上,系了解开。
突然“咕嗵”一声,水花四溅。紧跟着坡上苇丛响起一片笑声,原是三五个村童,在往河里掷砖块儿呢,林汉才要发作,就听他们在上边吆喝:
“曹淑青,不要脸,
苇子棵里来偷汉。
姓林的,大流氓,
大天白里X姑娘。”
淑青听了,满脸飞红,气得捂起脸庞跑了。林汉伸脖暴筋瞪眼睛:“小兔崽子!我揍死你们。”一边吼,一边劈开苇叶往坡上攀。
村童们见状,哄然散了。
有一胆大的,跑开几步,回头看看,见没人上来,便停下脚,笑着招手道:
“不碍事儿,别跑,别跑,他爬不上来!”
另外村童便停下,有的吹口哨,有的打马车轱辘,还有个蹲下拿枣枝画方格,边画,边叫:“庆蛋儿,来,走丁。”
庆蛋儿刚要过去,猛不妨儿,林汉陡然从坡下窜出,一把将他按住——
“小兔崽子!你再叫一遍!”
另几个见状,纷纭跑掉。
庆蛋儿在林汉掌下可怜巴巴求饶,“叔,放了俺吧。”
“放你容易。说,那些话,是谁教的?”
“都是记周达教的。”
林汉听了诧异,还想问下去,一展眼,看见西寨水财家的挑着水桶过来了。还没等林汉开口,水财家的,窈窈笑了:“嗳哟哟,俺说林汉大兄弟呀,这么大人,咋跟吃屎孩儿较上劲儿啦?”
“水财嫂,这是谁家的孩儿?”说着,林汉手一松,那孩儿挣脱了,一壁跑,一壁勾回头,满腔委屈:
“娘,不愿俺。都是记周达教俺们来的。”
“娘那屁!你记周达让你上茅司里吃屎你也吃!”水财家的骂起来,然后回转身来,问:“小鳖娃儿们咋惹大兄弟啦?”
林汉早走掉了。
曹淑青愈来愈生气。
晌午刚洗的衣裳,晾院里还没干呢,放工回来情看了,一准儿绳断衣掉;宿舍后墙有关她与林汉的脏话,擦去没几天,又写满;才栽下桐树苗,不过两夜,别人的没事,惟独她栽下的,不是被剥皮,就是被折断;宿舍门锁,今儿被蒿草堵了,明儿叫树枝别了,连续换过几把,还老出事儿;要不就是门前被人挖“地雷”,一脚踩下去,不是屎,就是葛针。有时,这些“地雷”被别人踩着,人就骂,谁家鳖娃吃饱没事儿在这儿作践人哩,转而开始抱怨淑青得罪了人。淑青当然怀疑是他,万记周,干的。然而,没抓住人家手梢,没有凭证,只暗暗生气。话说回来,曹淑青也不想去惹事,她又早悄悄下定决心,努力劳动,争取回城指标。只有这样,她与林汉才有未来、才有可能的,否则,不会有结果,真的不会,她这样不止一次自语自言,也不止一次对了林汉说。
两人又暗暗约好了——
时间:喝罢汤,大家入睡后;地点:老连庄头那个砖窑场。
曹淑青早就不许林汉再去她寝室了,那天河坡出了那事后,曹淑青一见林汉肩膀上落着一只花斑鸠进来,便恨恨看他一眼,转身进屋,“砰”将门关了。
见着的人,也不开玩笑了,要不头一低匆匆走开,要不就夸他逮着的那只斑鸠好看,林汉就卖能,就吹,说啥自己一扬手就将它捉了。说着,抖抖细绳,斑鸠扬翅飞起,他就牵了绳,随斑鸠飞舞了,然后轻紧细绳,斑鸠划个圈儿,复又翩翩落他肩头了,林汉说:
“不叫你来,非来。人家不欢迎吧。”
“林汉哥,瞅你说的!淑青姐那是生别的气。”
淑青在屋内都听到了,门一开,倚了门框儿,不言语儿,只朝他冷笑。
林汉笑笑的,赶忙走进来。
淑青转身,回屋里,眼圈红了。
林汉看见,赶着又犟鼻子,又挤眼睛,又拍屁股装大傻,惹淑青笑。淑青不笑,蘸蘸眼睛说:
干吗呢你这是,还嫌人家闲话不多,还嫌我丢人不够,不够人作践的,明知不欢迎你,那你还老来干什么,不要再来了。
打我骂我都行,不叫我来,不行。
淑青转身捶打着他,哭了。
二人自此避开闲人眼,或桥眼儿,或瓜棚,或变压器房,悄悄约会。哪知流言蜚语更多,到后来,淑青也不在意,只还出来约会,为的两人说话儿方便。这次淑青迟迟不来。
林汉站在砖窑边,一会儿望月亮,一会儿数星星,西北风呜呜的。他转在风地里,搔首踯蹰。喝罢汤,漱了口,洗完脸儿,淑青换了那件大黄毛衣绿军裤,梳着两根细辫子,正要出门呢,忽见叶小蛾骂骂咧咧嘟嘟噜噜灯影儿里一瘸一拐走过来。
“这些乡里孩儿,真少家世教的,——”话还未说完,淑青便明白,是又有小孩儿们在外面捣蛋挖坑儿,忙接了话碴儿,问小蛾:
“脚扭得咋样?”
小蛾依着门儿,褪了鞋,一面揉脚,一面说:
“坑儿还没挖好呢,可能听见我声儿,跑了。黑灯瞎火的,一脚就踩了,嗳哟,崴得我脚趾骨生疼。”
淑青不好说什么,只陪笑。
“我说淑青姐,你哪点儿得罪了他们西寨人?”
“没得罪。我只得罪了万记周那王八羔儿!”
叶小蛾一愣,望到淑青,淑青辫子一甩,气呼呼出门了。淑青径自来到苇子棵儿,拨开苇叶,果见万记周蹲在埂上吸烟呢,荻丛边三五个小屁孩儿围坐他跟前儿,吃变蛋、嗑瓜子,还争先恐后向他邀功哩,这个说,赶明儿俺向她窗户抹屎,那个说,今黑儿我再往墙上画俩靠屁人儿。他们哄堂大笑。曹淑青听了,真想一步飞过去,朝着万记周的脸,轮圆了巴掌,“啪啪啪”扇他几个嘴巴子,究是没能去,忍耐住,眼泪叭哒叭哒掉下来。淑青眼圈儿红红的来到砖窑场,林汉见了,惊问:咋着啦。曹淑青趴在林汉肩上,呜呜咽咽哭起来。林汉骇异,搬起她的脸,泪痕满面,怎么了,淑青不答,闭起眼睛摇摇头。林汉劝她,说有啥事儿给我说,她咬着嘴唇摇摇头,猛然埋进他怀里,搜肠抖肺痛哭起来。那夜月,在西北风与乌云中,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