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上土坡,淑青抬眼望一下,说:
“小蛾,你回吧,别让他们再批评你了。”
“管他们呢,嘴在他们脸上长着,想说啥尽让他们说吧,我权当没听见!”小蛾往肩上提提包裹,还要送淑青到小火车站。小火车站在不远处的麦田里,几点残雪在房子后面,像散落的白花,几株伞形的松树,在初升朝阳的耀映里散弥着湿气,一个手拿信号旗、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人,刚从西边食堂出来,正迎着阳光往东边值班室走去。要走了,这一走,可能便是永远离开西寨离开这片土地,淑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今早上真与那帮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姐妹们相别时,淑青还是情难自禁,滚下了热泪。姐妹们也一个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恋恋不舍,都跟出来送她。淑青拭一下眼泪,笑了回头对姐妹们说:姐妹们都回吧,‘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都回吧。淑青挥一下手。路那边套牛车的老于叔,一边套车,一边说:淑青拾掇好了没啊?咱们走吧。
老于叔,不用啦,我自个儿走。
那哪行?你老万叔专门交待的。
真的不用了。
淑青回身替一个流泪的小女生擦去泪水,那小女生叫她一声“淑青姐。”淑青点头,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道:“再熬一下,这日子不会久的。改明儿大家可能都要回城去的。”
那边老于叔又摧,大黄牛伸脖子“哞——”叫一声,惊得道边啄食的鸡子慌慌逃,逃几步,又停住,转动圆眼左右看看,复又低头找食吃。这时,小蛾站出来说:淑青姐,走,我去送你,说着一把抢过淑青手中的一个包裹往肩上一扛,一手扯起淑青就要走。淑青笑了,一壁走,一壁回头,对大家说,都回吧。那边老于叔看见了,弯腰驼背勾起了头,咋?!真不坐车了。
不坐啦,您回吧,我送淑青姐,我们姊妹边说话边走路,还好呢。
是啊,老于叔,我让小蛾送你,您就回吧,谢谢您了啊。淑青朝老于叔说着,又侧身对姐妹们摆手,泪就又流下来。半小时后,两人就来到的这里。淑青对小蛾说,‘送君总有一别’小蛾听姐的,时候不早了,你回桐树园去,昨儿夜你陪我去开会,老万头就一百个不愿意,冲你冲胡子瞪眼的,今再知道了你又擅自做主来送我,还不又要说你无组织无纪律了,再说吧,喏——前边也到站了。小蛾还要犟着走,淑青过去卸下她背上包裹,放地上,过去抱了小蛾,两人哭起来。太阳更高,四野一片红亮亮的。几只野鹁鸽,在麦田上空的电线间来回飞。
别去小蛾,乘坐小半晌火车,曹淑青回到城中。
多年知青生活,说结束就这样结束了。乍从别离的伤感中走出,昏花的太阳一照,淑青觉着有些疲惫,张眼四处望望,城中街道依旧老样儿,没多大变化。这次多亏晓霜她两口子帮忙,不然还回不来呢,可回来之后做什么,淑青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忽然想流泪,淑青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肚子,已经微微突起,下一步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想到这一切,淑青就恨起林汉来。——这个死人!死哪儿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这样挺着大肚子,回家咋向妈交待?淑青在火车站附近一壁想,一壁徘徊周匝。最后决计还是先找老同学湘莲去,一来看能否打听到林汉的消息,二来商量些应对下一步的法子。曹淑青掂起大小包裹,拖拉身子,便径往古槐街去。穿过一片集市,拐过楼角,刚绕过那株法国梧桐大树,眼见着国营饺子店的招牌了,淑青忽然听到身后边有个人好像是在叫她,便停下来,撩着头发扭转了脸,那边楼下一个摆连环画摊的,几堆卖油条糊辣汤与稀饭咸菜丝蒸馍的,黑丫丫的,一时没看清是谁在叫她,便要转身接着前去,又听到一声:
“淑青,等等,我替你拿包裹。”
这时,曹淑青才看到那边油条摊处一个男子笑眯眯地,一壁冲她招呼,一壁急慌巴脚推开一辆脚蹬三轮,努着身子,过来了。
这个男子肥头肥脑的,面熟,却一时想不出是谁。淑青不好意思再走。那个男子就兴冲冲地骑过来——
“昨儿才听曹阿姨说你要返城啦,想不到回来得真快,也不捎回信让人接你!”
淑青望到他,忽然想起来,他是赵富军!是她们文化局家属院的锅炉工!就一笑,将包裹缓缓坠到脚面上支了,问道:“你咋炸起油条来了?不在院里烧锅炉了?”
“早不烧了,曹阿姨没对你说?”听到这一句,淑青眉一皱,心里暗道:“这人说话咋这样呢。”接着,又听赵富军乐呵呵地说道:“托了一个远亲戚,粮食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一个月前吧,就调到这儿炸油条来了。”
“你们这油条摊,还属粮食局?”
“那可不,正儿八经的,那边买早餐的,全是粮食局职工!”
赵富军停好三轮,过来就要拿淑青手中的包裹,淑青一撑,没给他。他惊愕地望到淑青,尴尬得直笑。淑青瞥他一眼,“过去吧,不能耽误你上班。”
“这几天,我是早班,”富军扭去脸来回看看,“吃早餐的也没多少人了,我们也快要收摊了。”
“你们就没个时间?”
“有哇。早上早早的就来了,天不明就要支油锅、和面——”淑青听他还要往下说,就笑道:“可真够忙的。”
赵富军看淑青一眼,憨憨笑了。
“你回吧。那边有人看你来着。”
“将行李缴给我吧,我替你驮回家。”
“我还不回去呢。”
“咋?你不是返城来的?”
“是啊。但是,现在我不想回去。”淑青说着,就提起包裹,要走,忽然停下了,说道:“这样吧,这些东西,你可先替我驮回去的。我妈要问起了,你就说我路上碰见了老同学李湘莲,跟她到她那儿聊会儿话,一会儿就回家了。”
“湘莲你俩是老同学?”
“你们认识?”
赵富军一边往三轮上放行李,一边得意地说到:“都是粮食系统的,谁不认识谁。”
淑青瞧他一眼,笑了。这时,赵富军已经三下五除二将淑青的包裹行李全放进了三轮车兜里,骑着,回头对淑青笑道:“那我先走了。”
“嗯。”淑青点头。赵富军弓起腰,蹬起三轮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