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晴了。
淡红的太阳,从远村积雪的瓦脊与林梢孵出来,像只毛绒绒的山雀,一点一点移动着身子,而那红色的羽毛的影子,虚虚的零落在雪野上,与白的雪光映在一处,乍一眼,五彩斑斓。桐树园的窗子或麦秸门帘子里,纷纷攘攘鼓涌出些白烟和烤红薯的香味。这点烟与气味,散到院里,倏忽不见。太阳更高,竹叶上的积雪禁不起了,粉粉淋淋的往下掉。淑青坐在窗边的榆木桌前,一只手轻握着下巴,一只手敲动着圆珠笔。她原打算再给湘莲去封信,问问最近林汉有消息没,却不想坐下了,就又在纸上写下一首诗。
也许
也许 已狠心离开我
这决不是你的错
我们都身不由己
受着同一种折磨
倘若 你在夜深
又一次感受到寂寞
请望一望天空
我就是那颗黯淡的星座
不论阴郁的冬晚
或是晴朗的春和
我都一样深情伫望
你家门前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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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扬起朵朵素波
那是我
对你 动情的诉说
诗写完,放下笔,淑青抬眼望了窗外。
满园的雪的白光剌得她眼流泪,一只二只麻雀,转动圆眼的、摆动小脑袋或扬起翅膀的,无忧无虑在雪地与竹丛间,翻飞嬉闹。淑青心里头搁着林汉,这个死人,死哪去了,再怎么着也得给我个信儿呢,一壁心里边恨着想着念着,一壁将那张写上诗的纸叠成了一只仰脖翹望的纸鹤。然后,抽开抽屉取出一根红毛线将纸鹤系了,起身挂于窗棂,忽然瞥见雪地里有两个人影正朝院内走来。她们两个一个围着红线巾,一个脖上系着一根浅蓝花格子围巾,皆是军绿布衫里面套着棉袄,撒开步子,有说有笑,不一忽儿便踏着积雪走进院来。
淑青擦擦窗玻璃上的雪气,看清了,“是小蛾?晓霜?!”嘴里叫着,扭身就往外跑,忽听叶小蛾在院内喊:
“淑青姐,淑青姐!快,看看谁来了。”
淑青早已到了房外,握着手,看着晓霜,想说话,眼泪却在眼眶内打转。
晓霜也不走了,咬着嘴唇,盯了淑青老半天,才回脸对小蛾说,“淑青脸蜡黄蜡黄的,人也瘦多了。”
两人走到一起,牵起了手。
这时,淑青才悄悄的问晓霜:“是哪阵儿风将你吹来了?”
小蛾听见,鸽鸽笑了,说:“你说巧不巧,淑青姐,我刚到枣王代销店要买东西,就碰见晓霜姐在那儿正问路呢。”
“几年不回来,这里变化还真大哩。”
“回这儿做啥!”小蛾说:“在城里咱们见面也有个地方玩。这儿到处土圪塔,有啥看的。”
晓霜看看小蛾,又转脸看看淑青,回身对小蛾说:“这多年,你淑青姐可吃了不少苦。”
“苦啥苦,都是命。”淑青苦笑一下,带着晓霜进屋去。
小蛾说:“我先过那边去了。你俩好好聊。”
两人点头。小蛾笑着,转身走了。淑青让晓霜坐在床上,过去掂起茶瓶倒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回脸对晓霜说道:“大老远的,咋跑这儿了?”
“在城里听湘莲念叨你,说是出了事。唉,他们欺负你,我真气不过。这次回来看他,顺道过来看看你,不是我埋怨你淑青,能给湘莲去信,就不能跟我去?哪怕写一封呢,也不愧咱姐仨儿的情分。”晓霜还要往下说,见淑青捧着杯热水,递到手里,便接过了,慢慢的呷下一口。
淑青说:“不是我不给你去信,你的地址老变,再说,湘莲你俩又常见,你的事儿,她写信常告诉我,我的事儿,她会能瞒你。再说呢——”淑青悄悄笑着看晓霜一眼,“你呀又是官太太了。他的官越做越大,俺们不是巴结不起了嘛。”
晓霜听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放,“看看你说这话!巴结不起了我就走,也不知道谁巴结不起谁了。”说罢,就起身,往外去,早被淑青笑着一把拽住了。
“晓霜,姐是说着玩呢。”
晓霜转回脸笑了,“淑青姐,当真了?”
两人笑作一团。不觉大半晌过去,闲谈的二人收住话头,一起抑脸看窗外,晶亮明净。淑青起身,走到碗柜边,掏出四只小碗对着晓霜说:“走,去吃食堂。”
“还是老于叔的厨子?”
淑青抿着嘴,点头。晓霜浅浅一笑,接过碗来。两人正要往屋外走,忽听一片喊叫:
“小林同志来啦?小林——小林!”
随着喊声,万支书踏着乱琼碎玉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缩头缩脑的张望了一下,停在院门边的桐树下不进来。晓霜看淑青一眼,“是万支书。还有他。”
“烦死了!他们叫你的,你快去吧。省得他们进来玷辱了我这地儿!”话说不及,万支书已经到了屋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往窗外探脸,满脸堆笑:
“晓霜啥时回来了。也不给你老万叔通知一声。好叫你接你。咋?刘书记没跟你来?”
“他来弄啥?我是来看看淑青姐的。”晓霜将门拉开了。
老万一脸笑的进来,一抑脸见淑青坐床边不动,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迅急打起了哈哈,“走,淑青,一块儿跟晓霜到大队吃饭。”
淑青不动。万支书就扭头冲外边喊:
“记周!记周!”不见回应,就骂起来:“这鳖娃孩死哪了!”忙转身一脸笑的,对晓霜说:“你不知儿,记周这孩喜欢上淑青了,可不会处理问题,闹了点小误会。”
“老万叔要不说,我可就忘了。既然老万叔提起来,我就说了。我与我们家老刘都想不通,跟淑青一块儿下乡知青还有谁没回城呢。”
“没有啦。翻过年儿淑青再一走。你们那一发儿的人都回去了。唉,都回去了。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回咱桐树园看看。”
晓霜望淑青一眼。
淑青扭过脸不听。晓霜笑了,过去一把拉起淑青手,道:“淑青姐,走吧。咱再跟老万叔吃顿饭,过了年儿,你想再吃,可就要走七八十里路从城里回来。还不一定能遇见老万叔呢。”
“那是,那是。”老万随口答曰着,忽然绷起脸,貌似正经的对晓霜说:“除非你老万叔死了。否则你,你俩啥时候回来,我都接待!”
“走吧,老万叔话说这份上。咱们就走吧。”林晓霜一脸笑的,牵起曹淑青。曹淑青不情愿的,也站了起来。万支叔总是一脸笑的看着这一切。三人就走出屋门。外面真是一个白银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