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湾师范,在城东莲田边。
淑青骑车穿过胡同,越过一片狼藉的菜市场,忽然想到富军平日就在这里摆摊卖饭,心中一揪,几欲落泪。
二人都是拿着最低的工薪,又上有老、下有小,现在自己掏钱来读夜大,且读的是中文系,有用否?值不值?都很难说!这一点,她不比晓霜,虽然晓霜也是来读中文,但因在报社当编辑,甭说充电,就是仅拿张文凭也还是有些实际用处的。何况现如今眼看窄轨厂形势,一日不胜一日,国家政策也不往国企上倾斜,天天嚷着要改制,厂里已有好几个车间都几乎没人了,怕再混下去也没多大出路。念到此,淑青骑车的速度缓慢许多,然而转念一想,此时最该来学习,指不定哪天下岗,有张文凭好去自谋职业。实际上,淑青当然知道,来夜大上课的,其实是三种人:一种人是已经下岗了的;一种人是暂时没得下岗却是时刻准备跳槽的;三种人便是像晓霜那样儿急需要充电学习的。淑青一边想,一边骑车穿过菜市场,拐过高楼,一扬眼便见着文峰塔了。
文峰塔属砖木结构,高十三层,檐悬风铃,每有风过,呤呤声响传十里,为颍城标志性建筑。相传,古颍城曾出一进士,才高八斗,人物风流,传为当时文坛泰斗。只因此人不喜做官,专好写诗作画,广结天下名士,赢得时人敬仰。百年之后,颍城名士为纪念他,集资筑塔,号为“文峰塔”,喻为天下文章到此为峰,不可逾越。塔边区域,俗称为“塔湾”,一直沿用至今。解放后,颍城建师范院校,校址选定塔湾,就叫“塔湾师范”了。塔湾师范,座北朝南,西依文峰塔,东临荷花田,是一块风水宝地,环境优美。每每夜幕降临,这里更为安静,几杆路灯,两行疏柳,其间来往学生,也是神色稳重,安安静静,不大喧闹的。间或,从莲田里的传来几点蛙鸣与微风泊来的残荷香,弥漫开去,愈显得秋夜清凉。
眼见到达校门口,淑青下车来,推车进去。
校园内,安安静静的,楼间教室,各各亮灯。来晚了,透过门窗,能见到室内教师授课与学生专注听讲的神态。淑青快速将车推进车棚,锁了,一壁撩动耳边垂发,一壁急匆匆走去。
教现代汉语的卫青老师,在讲台之上,来往走动,正激情四射地讲着课。
淑青悄无声息落座。
晓霜看她一眼,也没说话。
直待课间休息,卫青老师坐在椅上喝茶,同学们纷纷扰扰起来时,晓霜碰碰淑青,道:咋来这么晚?
等富军回家,要他明儿送女儿上幼儿园的。
明儿又不上课,你不会送?
谁说的明儿让我去陪她去买书的?
晓霜听了,笑道:哎呀,淑青姐,我说明儿让你陪买书,并没让你一大早就去的啊。
那不行。我一天只能干一件事。
晓霜伏在淑青肩上,笑了道:真服了你了。
二人说笑,台上坐着的卫青老师双手捧着大茶杯,面朝她俩,笑问:议论什么题目的,这么好笑?
淑青听到,忙一推晓霜。
晓霜一怔,望到淑青,淑青朝台上一努嘴,晓霜看见卫青老师一双眼笑眯眯地望到她俩,——你们讨论什么的,这么高兴?
没讨论什么,闲说话。
我讲课快不快?
不快。
听得懂吗?
还行吧,能听懂。
晓霜与卫青老师问答。一边同学有听的,也有插话的,未了,上课铃响,外边同学纷纭进来。卫青放下茶杯,捏枝粉笔,一面板书,一面声情并茂开讲起来。
淑青发现,卫青讲课时眼睛总爱往她们这边跑,晓霜也颇配合,或凝想或发言,异常专注。林晓霜比曹淑青早结识卫青老师,倒是真的。说来还是夜大刚成立之时,有关方面开发布会,报社派晓霜去。晓霜本是政教部记者,又想进修,公私两便,当然十分乐意。那天,她早早便骑车去塔湾师范,亮明身份后,负责接待的请她到二楼会议室。一时,还没有别的媒体记者来,工作人员忙着布置会台,她寻偏远的位子刚坐下,忽见一个穿米黄西服的儒雅男子走进来。
卫老师来了!忙活的工作人员纷纷招呼。
麦克风没问题吧。
大家笑了,都说,放心,不会有问题的。说着,便有一小青年抓过麦克风,“喂,喂,喂”试用,结果麦克风根本不传声音。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
没有小问题,却是大问题,卫老师笑道。
小青年脸一红。
晓霜坐在那里,看见这一切,也笑了。
这时,卫老师扬眼看见她,并没走过来,而是向她问道:来采访的吧,谢谢啦。
晓霜站起来,冲他一笑,没说话。
卫青老师便忙摆摆手,让她坐下,然后转身又与工作人员聊天。
那天,卫青陪着江大一位领导在台上介绍情况。临了,她就发了稿,入了学。不想到第一节课便是卫青老师的,讲罢课后,卫青老师竟走到她跟前,笑道:课讲得不好,你要多提意见。当晚放学路上,她对曹淑青说,卫青老师那么有学识,还那么谦虚。
淑青嗯了一声,没在意。
晓霜又说,报社“半瓶子醋”太多,什么都知道似儿的,其实是大不通。
淑青答道:哪单位都一样。
说着,已走到路口,二人分手而去。
晓霜骑车回至家中,已是十点来钟。她也不拉灯,兀自往窗前一坐,看帘外月亮,渐次圆满。不知为何,她心里头潮起一片欢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