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暑天过尽,天气渐渐凉爽。
一行两行大雁,几乎天天在颍城上空,由北往南航行。城东莲田的莲花已败,莲叶悄悄枯黄,莲下的水却见清亮。一街两行的法国大梧桐,间或往下飘落着叶子。——满城秋了!
这一段时间,赵富军骑三轮带着曹淑青去了三趟人民医院,最后一次,妇产科医生开了张产假条;赵富军又骑三轮独自个儿去了两趟窄轨厂,最后一次见到厂领导。
赵富军毕恭毕敬,双手捧着假条,笑眯眯地呈给厂领导,郭厂长,这是淑青的假条——
厂领导帽子一摘往桌上一扣,觑眼看了看产假条,又扬眼看了看赵富军,双臂一抱,往后仰坐道:小赵——你小子能啊?!
赵富军听了,心里边一紧,不知咋回事儿。
厂领导哈哈笑了,一指头点点富军:结婚才几天?这就生孩子啦——我说你呀富军可真看不出来,老实玄儿!
赵富军张张嘴想解释,又伸伸脖子,没再吭声。
厂领导袖子一撸,一边笑着,一边趴在桌子上抓起钢笔,在假条上批上“同意”二字,扬脸儿直望到富军。
富军被望得不好意思,只嘿嘿笑。
就知道笑!我看你不但是个“老实玄儿”,还是一个“老鳖一”呢!
富军听罢,忽意识到自己忘记带糖了,抓耳挠腮一番,嗫嚅道:我,我这就出去买,买糖!厂领导爽朗大笑,一边笑,一边朝他摆手:走吧,走吧,等到生了,别忘记报喜就行!
咋会忘,不会的!赵富军脸一红,忙不迭地说:谢谢您,谢谢了!说着,转身出门去。
厂领导笑声更大。
赵富军也不回头,兀自骑上三轮,像贼一样逃掉。
大街上,落叶飘散。落叶间,阳光一瓣一瓣明晃晃掉着,像一枚一枚小圆镜子,亮光四闪。富军骑着三轮车,径往家赶,淑青要生了,他是高兴,然而,明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骨肉, 想一想,心里边还是有一丝丝难受。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然而却感觉到满城人都知晓了似的。一时间,富军不敢抬头,只匆匆忙忙蹬车子。忽然,他觉着不该这样的,淑青是对他好,他也是喜欢淑青的,慢慢便将头昂起来,并感着惟有如此,心里边才对得起淑青来。
近来,曹淑青很听医生的话,有事没事常到院子里转转,不大久坐。
今早,自打富军吃罢饭出门去,她便抚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又一遍一遍来回转悠起来。秋虫,在满墙的葫芦秧下啾鸣;天空高远。不远处,三个高低不同的烟卤喷着薄烟。小院子里很静,偶尔传送来几声小火车进站的“咣唧咣唧”声。
淑青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忽儿,忽然觉着肚子内一股阵疼,便依靠核桃树不敢再走,心里边算着日子,九月初三,就想富军到家了赶紧让他去接妈妈过来。赵富军爸妈早死了,有两个哥哥两个嫂,要她们来照料是值不上的,虽然妈妈常年有病,身体谈不上硬朗,然而若要坐月子还是妈能侍候她。这样一想,淑青的心里充满了柔情,一种作为女儿与即将当妈妈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淑青缓缓脱离开核桃树,刚要转回到屋里去时,听过门外过道传来“吱吱呀呀”的三轮车轮声。
淑青一笑,复转身踱过去。
她知道定是富军请假回家来,便手脚迟缓打开院门,往外一望,只见富军脸蛋青肿,满嘴血渍,垂头丧气地推着三轮车走过来。
怎么了?这是!淑青一着慌,低低的唉呀了一声,右手抓着门框,身子禁不得慢慢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