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窗后小径忽然腾起一阵儿紧似一阵儿的脚步声。
淑青在床上侧耳听听。人群走过。淑青起床。村子里的鸡叫,一片一片传来。淑青悄悄拉开房门。嗬!大院里像失了火,一片金亮。人们在闪烁的亮光中,磨镰、套车,紧张又沉静忙碌着。灯光,厚若尘土,满院都是。梧桐叶、竹叶、扫帚草与屋瓦上皆落了光屑,像金铸似的。人的眼、镰刀,却是银银——“割麦去!”人们都像怀有莫大的喜事,兴奋、热烈,一个跟着一个,若股欢快的溪,在金的子夜里,朝麦田流去。
淑青也抓起镰刀,卷了进去。
知青大院,倏然灰暗,沈寂下来。
沿河路上的脚步声,却是急急嗦嗦,嘈嘈杂杂,尤如暴雨。大月亮,搁在一望无际浑浊麦香中,慢慢下沉;麦浪或乌绿或金黄,起伏有致;几只鹁鸽,若惊起的白浪花,倏然翩起又淹没去。远村,起开始燃起一星两星灯光来,不大一忽儿,全村都亮了。望过去,恰如一只巨大的黄金的透明的灯笼。麦田尽处,突起了一片尖锐的叫声:
“呃!——割麦咧——”
人群淹没麦田。淑青挥动镰刀。淑青抬眼望望。淑青额头上的汗滚下来。淑青捶捶酸困的腰。东边的天,放红,太阳露出眉眼。“淑青姐——”突然,与淑青打班儿只捆麦个儿的小娥摸过来,伸伸舌头,凑到她耳根悄声儿问:“是不是老朋友来了?”说着,指指她裤子。趁着晨光,淑青往下一看,脸红了。小娥双手一摊,送过来一束麦杆,“刚刚你坐过的——”“哦,对不起,小蛾,真对不起。”淑青放下镰刀,蹲下身去。东边的天,猩红。那一大团儿红里,透出白来,白越来越亮,渐如瓷碗。不能待天亮的,要不没法回去的,淑青遂向小蛾作别,小蛾挥手让她快去,淑青便低了头,急急忙忙朝宿舍跑去。
谁知刚拐过大路弯儿,变电房后猛然窜出一人来。
淑青趔开身子,张慌地避过去,一回眼看见是他!
万记周!
“淑青呀——”万记周一壁叫着,一壁连三赶四往裤兜里塞东西。
淑青看看他。他不尴不尬地笑着,一对圆眼镜后边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瞟着淑青。淑青心内一阵慌乱,急忙扭身想走掉。
哪知万记周笑眯眯地斜过身子拦住了,道:“淑青,看看你,记周哥又不是老虎。”
淑青双手交叠,垂放下去,一双眼盯着他,问:“记周哥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没啥事儿。”万记周扶扶眼镜,饧了眼瞟淑青,满脸肉笑。
淑青被他瞅得尴尬,赶忙一侧身,道:“既没啥事儿,就让我过去!”
“嗬,咱俩儿不能说说话。”万记周嬉皮笑脸的,一壁晃脑袋,一壁一眼呆呆地看到淑青的脸上。
“一边去!”
“瞅瞅,咋镇厉害,哥哪儿得罪你了?”
淑青没理他,挺起身来,径往前走。
万记周胳膊一伸,嘻嘻哈哈地挡住淑青的去路。
“干什么?”
“说会儿话儿。”
“没空儿!”淑青身子一斜,匆匆忙忙逃走了去。
万记周见状,一根指头指着,指了又指,放下,脖子上的青筋一暴:“曹淑青,不好好劳动,你到处乱跑弄啥?”
淑青没去搭理他,转过桐树不见了。
万记周伸伸脖子,瞪瞪眼,呆呆半天,哼了一声道:“走着瞧!”转过身去,周武郑王地一步一步往麦田踱去。
天已放亮。阳光,撒满麦田,绿的,银的,金的,十分耀眼。万记周站在田边,一声声,不住声儿地喊:“叶小蛾——”
叶小蛾听见记工员喊她,放了镰刀,双手一摆一摆乔乔跑来,扬脸笑问:“记周哥,啥事儿?”“曹淑青哪儿去了?”
“回宿舍拿绳子去了。”
“哦,那我坐这儿等她。”万记周跳下田垅,拣麦捆儿坐下。
“记周哥,不信我?”
“信。老信哩。”
“那还坐这儿不走,不是不信么?”
“歇歇。坐这儿歇歇,不中?”
“中。老中哩。”小蛾学着万记周的腔调道。
万记周笑着,站起身走了。太阳,像盘向阳葵,扶摇而上。几只布谷鸟,在银子一样金子一样的朝晖里,使劲儿往前飞。不大久,麦田劳作的人,开始收工。叶小蛾扬眉望望,不见淑青来,便收起农具,往宿室走去。
曹淑青一口气跑回宿舍,才发现裤子与内裤早没法儿穿了。
曹淑青左翻右找,总寻不着替换的紫碎花内衣了去。然她记得毕清的,昨儿才洗好晾在窗外绳上,咋就不见了去。淑青急得团团转。她原本是打算赶紧换过衣裳还回田里割麦去呢,哪里知道,内裤竟然找不见了!
曹淑青一屁股顿在板凳上,气恼的托起腮颊,“真是出了鬼了!”
忽然,她想到万记周!
——他来女生宿舍干什么?他连三赶四往兜里塞的是什么?
“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曹淑青恨声骂着,“噌”地站起身来,想立马找万记周算账!但转念一想,要不是他偷了呢;就算是他偷了,咋开口要呢;办他丢人去,自己不也跟着丢人吗!思来想去,曹淑青气得胳膊都软了。
忽然,叶小蛾笑嬉嬉推门进来。
“淑青姐,好可笑,记工员叫我给蒙了。”
“提他干啥!”
小蛾诧异地忙问咋回事儿。
淑青张张嘴,没说,只往床上一躺,翻身面朝里,半天才说道:“小蛾,过屋歇会儿吧,下半晌还要进场打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