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
小皇帝明英宗朱祁镇率三杨内阁辅臣杨士奇、杨荣、杨溥,向张太后请安聆训。
张太后十分信任三杨内阁,所以平时很少干预内阁事务。但这次有所不同。三杨注意到,太后身边的太监手中,捧着一只做工精致、有些年头的青花瓷蟋蟀罐。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宣德皇帝生前的心爱之物。
张太后近来特别想念自己的儿子、已故皇帝朱瞻基,三十六岁英年早逝,多么让人痛心。张太后坚信造成皇帝短寿的原因之一是玩物丧志,蟋蟀皇帝的称号并不冤枉他。张太后认为一个人有了玩物丧志的坏习惯,就不能对自身,更不能对国家励精图治,而且上行下效,整个社会会形成铺张浪费,追求奢靡的不良风气。痛定思痛,张太后觉得必须要效法洪武皇帝,厉行节约,洁身自好,只有那样才能让大明江山长治久安。
“把蟋蟀罐给我砸了!”
张太后命太监当众砸了青花蟋蟀罐,并下懿旨:将宫中一切好玩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革中官不差。
另外还特别强调以后烧造的瓷器不准署当朝年号。她听说市面上一只宣德款花口碗就要价百金,抢都抢不到,还都是些高官名人带头去抢。人们都去追求这些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玩意儿,谁还会真心实意脚踏实地地做事,必须改革这些陋习。
小皇帝朱祁镇和三杨内阁接受张太后慈训,心领神会,即刻下诏,曰:“各处买办诸色紵丝纱罗缎匹及一应物件,并续造缎匹、抄造纸、铸造铜钱、烧造饶器、煽炼铜铁、采办梨木及各物、烧造器皿、买办物料等件悉皆停罢,其差去内外官员人等即便回京,违者罪之。”
景德镇御器厂内,督陶官崔和闷闷不乐。很快就要跟景德镇说再见了。同时也要跟天上掉下的银子说再见了。在宣德朝,最多的时候御器厂一年要烧造四十几万件瓷器,身为督陶官,能落下多少好处。新皇帝一声令下,停了。皇帝真乃年幼无知,听一个老太婆的,那你当什么皇帝啊,崔和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离开景德镇之前,崔和写了一张大大的告示,贴在御器厂门前照墙上:
告御器厂全体在籍轮班匠、编役匠、杂役雇工书:兹因太后宅心仁厚,躬行节俭,皇上谨遵懿旨,下令暂停御器厂各类瓷器烧造,即便偶有所造,或官府征用,概不允许署本朝年款。尔等自今日始各回本籍,莫忘每年上南京工部纳班银一两八钱。遇蒙烧造,随时拘集进厂上工,自备工食,不得有误,违者重罚。某年月日。
御器厂有名的年轻把桩师傅、轮班匠兼编役匠人陆新平站在公告前,反复看了数遍。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终于有更多时间干自己的活了,自己那一座小柴窑,空置时间多烧造时间少,还不知道能不能正常使用。弄不好还得重新挛窑。但好歹以后能连续烧一段时间了。忧的是,一年一两八钱银子对自己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还要大老远交到南京工部去。这几年的编役把自己害惨了,时间上没有半点自由,须随叫随到,而御器厂的酬劳却十分低微,还要受督陶官的克扣,只能艰难糊口。
长年累月的把桩工作,把陆新平的身体也搞垮了,年纪轻轻就时常咳嗽。这是把桩师傅的通病,为了控制火候经常要贴近通风孔、观火孔,向高温并且充满烟尘的窑内察看火候,有时还要吐唾沫观察其烧干快慢来判定火势,难免吸入高温烟尘,久而久之,便对肺部产生损伤。
身为工匠,没有自由,想退出都不行。都怪自己手艺太好,反而因此被官府给困死了,绝大多数时间只能为御器厂效劳,名声是有了,钱没了,身体也垮了。
陆新平的好友崔松旺就强多了。他只是轮班匠,四年轮一季为御器厂服役,其他时间都可以为自家作坊干活。崔松旺的瓷器技艺与陆新平不相上下,有了御器厂官匠的名声,偶尔玩擦边球仿制些官样,生意越做越红火,崔家从一座窑扩展到三座窑,并被冠以“崔公窑”的名号,是景德镇民窑中数一数二的“名窑”。雇工最多时有近两百人。
不同人不同命啊。陆新平在心中感叹。陆新平当然不知道,以崔松旺的手艺,本来也是要被作为编役工匠的,编役其实是半雇役性质,上班时比轮班匠好,有少量津贴,但比真正的雇役不好,因为雇役只要停止雇用关系就自由了,而编役必须听御器厂安排。崔松旺哪能接受得了这个,自家生意忙着呢,所以暗中向督陶官使了银子,帮自己免除了编役。这笔银子还不小,而且还不是一次性的,以后都要一直暗中孝敬。他知道陆新平出不起这些银子,也就没告诉他这个秘密。
现在终于可以做些自己的瓷器了,陆新平要好好规划一下。陆新平毕竟在瓷艺上比崔松旺更胜一筹,而且对官窑瓷器的原料、工艺、样式更加熟悉。看见老友仿制的官样瓷器卖得那么好,几乎是供不应求,价格比平常民窑也要高出一个档次,陆新平难免有些心动,打算也要做一些仿制官样瓷器。当然不能跟崔公窑一样,更不能太过明显,让人诟病,还是要慢慢设计,做出些新款式出来才好。
最大问题是资金有限,不能大批量生产,只能慢慢积累。
皇帝既然厉行节约,瓷器大件成本高价格贵,显然不合时宜,陆新平把重点放在小件瓷器上。而且陆家的窑炉本来就比较小,以前也都是烧造小件瓷器为主,在景德镇早就小有名气,人称“陆小窑”,虽然不能跟实力雄厚的崔公窑相提并论,但工艺水平上比崔公窑还略胜一筹,可惜产量太小,难成气候。
既然不能在实力和产量上与人竞争,那就需要在手艺上见真章了。小件瓷器要做到精致高档,首先瓷土要选最好的,淘土要不厌其烦反复淘洗,不能有一粒砂子,往往一粒砂子就能毁了一件小瓷器。练泥也要十分耐心,一定要把泥土里的空气挤干净,否则一个小小的气泡同样能毁了整个瓷器。干自己的活比在御器厂更加费功夫,因为御器厂有上好的麻仓土,那是被官窑垄断的。民间只能用高岭山附近差一点的瓷土,想做精细好瓷器,只能多花时间淘洗拍打。
拉坯和利坯是陆新平的强项,能拉出精妙绝伦的瓷胎。画坯,陆新平一直就是御器厂里出名的好手。
青料,嘿嘿,那是陆新平的小秘密。
其实御器厂的人大多数都知道,也不算什么秘密。谁让官府剥削得太狠,你不给工匠们留活路,工匠们只好自谋生路。皇家御器厂的青料自然是最好的,当然材料的管控也十分严格。但随你怎么严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工匠们自有办法弄出来。那是纤细的粉末,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真青每插于杂石,奸徒盗于衣囊”,“妄开虚数,各种冒领”,诸如此类,不可以么?中官可以“例外苛索,赴役者多不见寸直,民以为病”,“通总计银十万余两,皆取于民……未几镇守烧造太监相继差出,百姓闻之,相顾失色,且惧且泣,曰:‘人殃乃至乎!’”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不仁我也就不义。更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工匠总要有条活路吧。
多年下来,陆新平也积累了不少上好的青料,那可是前朝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苏麻离青,连御器厂都存货不多了。
陆新平请人修缮了一下自家的小窑炉,烧造小件还是没问题的。陆新平结合近几年御器厂烧造的官样,稍作改动,烧造了一批日用瓷器。
行家一出手,知道有没有。陆小窑生产的碗、碟、杯、罐等小件瓷器,一上市就引起了轰动。来自全国各地到景德镇采购瓷器的商人,纷纷上门抢购。
此事很快惊动了一位大财主,陆子顺陆大员外。
“小陆,你又开始烧造瓷器,怎么不通知我呢?怕我出不起价吗?亏你还是咱本家。”陆新平一听,这位大员外是兴师问罪来了。这位大员外陆新平可得罪不起。
陆子顺是景德镇最大帮会都昌帮会的会首,是景德镇数一数二的瓷器大户,家住老鸭滩陆家庄园。在老鸭滩隔南河对面湖田村,是陆子顺家最大的作坊所在,有多座窑炉。位于昌江边的临江会馆,也是陆子顺的私人产业。景德镇东面的都昌会馆,陆子顺是最大股东。还有瓷器街数间店铺,码头边两处堆货场,还有几只自家的客货船。
陆子顺的爷爷是鄱阳湖边都昌人,当地人多地少水患连年,为了谋生被迫跟着大批同乡来到景德镇,一开始靠搬运白土、松柴等重体力活站住脚跟,慢慢做大成为都昌帮领军人物。后来在湖田村买下第一座老式馒头窑,开起了瓷器作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先后买下另一座馒头窑和一座老式龙窑,又盖起一座葫芦窑。到了父亲手里,在作坊对面的老鸭滩买下一大块地,开始修建陆家庄园。如今庄园已有前院中院两进院落二十几间房子,还有后院一个很大的花园。
陆员外生意做得大,自己也有作坊,可是哪里做得出御器厂高手陆新平这样的精致瓷器呢,自家的作坊只能生产大路货,几座窑炉主要是槎窑,只能烧粗瓷。好在自己实力雄厚,手头高端客户多,景德镇民窑的好东西,他包销了几乎半壁江山,也包括崔公窑的不少瓷器。
陆子顺可以说是景德镇除了御器厂督陶官以外,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然而此陆非彼陆,陆子顺和陆新平两家八竿子打不着,最多算五百年前是一家。陆新平世代景德镇人,陆子顺祖上是都昌人。但陆子顺为方便做买卖,总把陆新平当成本家。谁不知道陆新平的手艺,在御器厂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手艺高人,生意人最愿意结交。
“我的大员外,我哪敢哟。来来来,快请坐。”陆新平赶紧给陆员外让坐,转头对徒弟刘义说:“小刘,给大员外上茶。”然后继续对陆员外说:“陆员外,是这样的,我这也是御器厂停产后,自己烧的第一批瓷器。款式都是新的,跟以前不太一样。我自己也心里没底,不知道别人是否认可,所以想先试试市场反应。现在看来还不错,下一批出炉的时候,我一定事先通知陆大员外,让你先挑,你看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陆小窑的瓷器,今后我全包了。”陆员外不傻,陆新平也算老熟人,却故意不事先通知他,就是要向他证明陆小窑瓷器的实力。景德镇民窑的小件瓷器,陆小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就陆小窑这点瓷器,不论比市场价高多少买下来,都不会亏,因为量太少。陆员外手中有的是专门购买精品瓷器的客户。他才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除了陆大员外以外,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那就是老友崔松旺,景德镇大名鼎鼎的崔公窑主人。
“新平,你的瓷器越做越老道了,我跟你还是不能比啊。”崔松旺一面欣赏着陆小窑的瓷器,一面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不过是占了御器厂的便宜,天天用最好的材料,不计成本磨洋工给皇帝老儿烧造几个瓷器,不管实用不实用,只管赏心悦目,你说能不好么。也就他皇帝老儿能这么玩,咱老百姓要是这么干还不得喝西北风去。”陆新平在老友面前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倒是敢说。说的也是,不管怎么样,手艺是练出来了。”崔松旺是打心底里佩服陆新平的手艺,“我也喜欢几个款式,能否让我拿回去仿一仿?”这才是崔松旺此行的真正目的。
“拿吧。看中哪个拿哪个。你知道我的窑小本薄,做不了多少东西。”陆新平对银子看得比较淡,一个人能赚多少钱都是命中注定的。能帮到老友倒是一件开心事。
“那就谢啦。改日请你喝酒。”崔松旺拿着几个样品,心满意足地走了。
此后陆小窑的全部瓷器,和崔公窑的大部分瓷器,都被陆员外包销了。
陆新平的窑虽小,只要稳定的烧造,做出来的东西也就不少。几年下来,陆新平赚了不少钱,盖起了新房子,娶了媳妇,还生了个宝贝儿子,取名陆瑾。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几年是陆新平有生以来最惬意的时光。
只可惜好景不长,陆新平和崔松旺突然同时接到了御器厂拘集令。原来紫禁城内烧了一场大火,皇帝命景德镇御器厂烧几只大龙缸,给宫里做消防用。
这一来,陆新平的小窑就顾不过来了,他又没有像崔松旺那样的实力,可以请人干活。虽然景德镇瓷器业分工细致,什么活都找得到人干,外包就可以,但那都是一般的粗瓷,而且外包一样要花钱,还得有人跟进,陆新平哪有时间和精力,只能让陆小窑多半时间闲置了。徒弟刘义也打发到崔公窑帮工去了。
还有一件事情给陆新平雪上加霜,娘子自打生下陆瑾后就一直身体不好,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陆新平自己父母早亡,也无兄弟姐妹,还好媳妇娘家还有个姐姐,陆瑾的姨妈,一家人专做茭草生意,也接一些给瓷器打包的活,日子虽不富裕,也还过得去。陆瑾便很多时候靠姨妈照顾。当然崔松旺也会不时帮帮忙,他的儿子崔时茂比陆瑾大一岁,正好作伴一起玩。他们又都是里仁村的人,相距不远,来往方便。
御器厂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烧造大缸了,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活计。由于龙缸太大,要求口径一尺八,高两尺,这么大的缸,胎体必须做得很厚,才能有足够的强度。这样一来就很难掌握烧造火候,温度低了无法烧透,温度高了很容易导致坼裂、变形乃至坍塌,至于一些小毛病,例如爆釉、缩釉,釉面不平,砂眼等,就更难避免了。而且极为劳民伤财,烧一窑光松柴就需百二十杠,阴雨天还要加十杠。
陆新平、崔松旺和工匠们一起反复烧造多次,也没能烧出理想的大龙缸,几十只烧坏的大龙缸打碎后扔在了御器厂西侧围墙跟下。最后连督陶官也没办法了,就把几个有些瑕疵的龙缸上缴了事。自从上次停了御器厂,景德镇已经没有专职督陶官,而由饶州府兼管,对瓷器并不十分在行。据说大太监王振看了很不满意,处罚了景德镇督陶官,还想差中官重新烧造,终因太过劳民伤财,被大臣谏阻了。否则陆新平们还得接着遭罪。
崔松旺结束了轮班,可以安安心心回到崔公窑,继续做自己的瓷器。陆新平可就惨了,他是编役工匠,除非御器厂停工,否则都得一直为皇家效劳。
大龙缸之后,御器厂又接到了几个青花龙纹绣墩之类的活计。这青花绣墩照例是由内府尚膳监设计,只是这次采用了镂空设计,让人耳目一新。但因为尺寸不小,在烧造过程中成品率并不高,浪费了很多材料和工时。反复烧造几次之后,陆新平总算基本掌握了火候的控制。
这是陆新平在御器厂最大的收获:可以不计工本,尝试新材料新工艺新产品,而自己又是御器厂的主要把桩师傅,自己的烧造水平几乎无人能及。
但毕竟酬劳微薄,收入跟老友崔松旺完全没法相提并论。如果一直有活计也还好,多少有些津贴,可以补贴家用。可事实上是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活。御器厂开始只能断断续续地烧造瓷器。先有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绑了,后有新皇帝,好一通混乱。景泰皇帝不喜瓷器,只喜欢铜胎掐丝珐琅,全部心思都用到了景泰蓝上,把宫中很多瓷器摆件甚至实用瓷器,都换成了景泰蓝。根本不关心景德镇御器厂。
景德镇御器厂在半死不活中混日子,陆新平心想什么时候再来个张太后就好了,把御器厂关了,自己就自由了。可是哪有那样的好事,只有坏事,陆新平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