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末年的夺门之变后,太监曹吉祥获得重用,权势显赫,身边亲属皆鸡犬升天。曹吉祥自己当然也更加飞扬跋扈起来。
已经年近六旬的老太监,找了一个最标致的年轻宫女春花做“菜户”,在宫中过起了俨然若夫妻一般的日子。
“妻随夫荣”,春花便也趾高气扬起来,根本不把别的宫女放在眼里。她为了表现与众不同,暗中悄悄模仿宫中嫔妃们的生活起居,言行举止。
此刻宫中最让后宫三千佳丽羡慕的只有一个人,不是皇后不是贵妃,而是一个侍女。她叫万贞儿。是先被立为太子后被废黜太子,夺门之变后再次被立为太子的朱见深的贴身侍女。太子半大不小,万贞儿已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宫女和太监们都知道,这位和朱见深母后一样年纪的侍女,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太子对她言听计从,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极可能是她了,那是后宫的统帅,一言九鼎的人。
曾经有年轻漂亮的宫女心中不服,不信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活力竟争不过一个可以做母亲的老侍女,于是大着胆子想方设法去接近、勾引同样年轻的太子。然后,那宫女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宫女敢跟万贞儿争宠。万贞儿也从此更加让所有的宫女羡慕。
春花当然也羡慕,虽然自己的靠山如今在后宫可以一手遮天,但也不敢把万贞儿怎么样。所以春花只能暗中模仿万贞儿,她玩什么自己也玩什么,她穿什么自己也穿什么,甚至比她更好,因为自己可以随时去尚膳监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
有一次春花在御花园看见万贞儿穿着一身夏装,坐在山坡上一个凉亭内纳凉,屁股底下坐着一个青花瓷镂空绣墩。白底青花的绣墩,镂空处透过的明亮光线,把穿着纱衣的万贞儿衬托得如同仙女一般,啊呀,那真是太美了。看得春花如痴如醉。
春花当然不知道,万贞儿对瓷器情有独钟,这个青花绣墩某种程度上说是她自己设计的,是她要求内府尚膳监的人,依照宫中原有花梨木绣墩的式样,略加改进用青花瓷定制的,而且明说只准做一对,给东宫专用。所以整个紫禁城里只有她拥有一对。
春花可不管你专用不专用,我也要做一对放在自家院子里,你万贞儿永远见不着,其他人随便你看,谁敢去外面多嘴多舌。
春花迫不及待地找到自己的相好曹吉祥,“干爹,你帮我也弄一个万贞儿那样的绣墩嘛。”宫中的大小太监都称曹吉祥为干爹,春花便也称他干爹。“行啊。”曹吉祥心想不就是一个绣墩么。
曹公公在众太监中选了一个擅长画画的,找机会去东宫临摹了绣墩的图样。拿回来给春花,问:“是这个吗?”“对,就是它。我要一个一模一样的。”春花看了图样,恨不得马上变成实物。她反复看了几遍后,又对曹公公说:“干爹,你再给我配个青花瓷圆桌,绣墩要做四个,配成一套,放在门前的院子里。我做的要比万贞儿更气派。”“好,好,都依你。”曹公公说得有些老气横秋,有点不耐烦她的啰嗦。毕竟年龄不饶人啊。
圆桌图样画好以后,曹吉祥专门派出一名东厂锦衣卫,装扮成商人去景德镇找最好的民窑崔公窑,给自己的相好定做了一套瓷桌和镂空绣墩。
曹公公过于张扬,自然有很多大臣看不过眼。便陆续有人参奏他。但他是夺门之变的重要功臣,皇帝一时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能派出自己最信任的锦衣卫门达暗中查访,搜集罪证。
东厂锦衣卫指挥门达趁曹吉祥和宫女春花都不在,带了俩锦衣卫进屋暗查。
“大人,这青花瓷镂空绣墩看上去很眼熟啊。”一个锦衣卫对门达说,“属下想起来了,东宫有一对这样的绣墩。记得还是太子专门为贴身侍女万贞儿定做的,内府命景德镇御器厂只做了一对,整个紫禁城也只有东宫有两个。曹吉祥家里怎么会有?还是四个,还多了一张青花瓷桌,比东宫的还奢侈。”
“先记上,这也是一条罪状。”门达提醒锦衣卫。
这条罪状叫僭越。一个太监私自仿造东宫专用青花瓷绣墩。这是对皇家权威的藐视。
天顺帝接获密报后,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一般的难受,自家太子专用瓷器,居然被一个老太监模仿使用,太气人了。但这个罪名太小,不足以把曹吉祥拿下,只好暂时忍住心中的愤怒。
转眼又到新年元宵,皇帝照例要宴请在京众大臣。
在宴会上,反应快的大臣已经注意到,今年的用餐器皿与往年大不相同,亮丽了许多。宴会还没结束,人们就纷纷开始抢瓷器。五彩的最快被抢走,单色瓷和白底青花也都被瓜分,因为做工都很精致,只剩下一些白瓷没人要。
手脚慢没抢到的人就开始发牢骚。“这些瓷器哪像民窑烧造,明明都是官窑的吗!”“民窑怎么可以烧造官样?就应该统统没收,不应该赏钱给他!”“一个小小的民间瓷器商人,随便一出手就是五万件官样瓷器,真是富可敌国呀!”“民间现在随便就能买到官样瓷器,成何体统!”
这些瓷器都是陆子顺进贡给朝廷的瓷器。
光禄寺在接收陆子顺的贡瓷时,虽然发现一些精美的白底青花乃至五彩瓷,但以前由工部下发给景德镇御器厂的部限瓷器,也有不少此类瓷器,所以并没有特别在意。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此事引起了工部官员的警觉,因为景德镇御器厂目前还是由工部主管。他们也发现了这批民间进贡的瓷器,居然不比官窑的差,有些甚至更好。样式上看,也明显存在和以前的官样相似的地方,甚至是大同小异。此事可是非同小可,官样向来是不准民间仿制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青花瓷、五彩瓷,都曾经是明令禁止民窑私自烧造的。
工部赶紧发函给饶州知府,询问是怎么回事。
饶州知府原本还以为本地臣民向朝廷进贡大量瓷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好事,没想到却惹了麻烦,反而成了众矢之的。作为景德镇督陶责任人,自己很难逃避监管不力的责任。他当然清楚现在景德镇仿造官样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早在自己到任以前就有类似现象。但现在自己是首当其冲的主要责任人,必须要设法开脱自己的责任。方法很简单,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对官样流出的深恶痛绝,那是工匠刁民们胆大妄为,必须要严惩。越严越好,只有那样才能摆脱自己的责任,并能因祸得福,成为有利于自己的政绩。
饶州知府给工部写了一份报告,宣称景德镇民窑仿造官样由来已久,虽然官府几次三番令行禁止,但刁民们总是千方百计逃避官府监管,私自仿造不止。建议上面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对违规仿造官样瓷器者严惩不贷。同时建议官府增加对瓷器商人的课税,这几年他们赚了太多的钱,让他们交出来贡献给国家理所当然。
这份报告最终被呈交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坐不住了。没想到一次民间进贡朝廷瓷器的善举最后却演变成了公愤。必须要严肃处理。再说自己早就不满皇家的权威受到践踏,一个小小太监都敢仿造东宫专用御用器,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家院子里,也难怪普通老百姓都敢使用官样瓷器,从上到下都没了规矩,这样下去可不行。
皇帝命督察院出榜,“禁江西景德镇私造黄、紫、红、绿、青、蓝、白地青花等瓷器于各处货卖及馈送官宦之家,违者正犯处死,全家谪戍口外,知而不以告者连坐。”
同时命户部对民窑制瓷户额外征税,在原先三十税一的基础上,加征新税。
如此一来,景德镇的瓷器作坊和经营商户遭遇重大打击。
崔公窑首当其冲。它本来就是专门烧造精品瓷器的民窑,现在一下子就把路给堵死了。崔松旺满脸愁容,在自家作坊里看着一大群无事可干的工匠,心里在滴血。
“爹,如果改烧粗瓷,崔公窑起码可以裁掉一半的专职工匠,很多活雇用临工就能完成,粗瓷的利润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工匠。”崔时茂来到父亲身边,无奈地说。“他们有些人离开御器厂加入崔公窑没多久,就要丢掉饭碗了。”崔小凤加了一句。
“我能不知道吗?还用你们说。”崔松旺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裁人是件痛苦的事。崔松旺只能给被裁掉的工匠多点补贴。那些原来从御器厂逃役出来的工匠,除了少数愿意回到御器厂服役,有近半匠人选择了各回老家,因为他们知道回御器厂也没好日子过,像陆新平那样为御器厂效劳了大半辈子的人,又得到了什么?除了一身疾病,几乎一无所有。还不如回到家乡去,另谋出路。当然回去其实也是有风险的,如果被官府发现,依旧要被处罚。天下之大,却没有一条工匠的活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有近半数被裁工匠,自愿降低酬劳,留下来当杂役使用。这些人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歹先要生存下去。
崔公窑四座窑停掉两座,趁机挛窑。其余两座全部改烧粗瓷。利润一落千丈,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
“爹,咱们怎么办?”陆小窑面临更大的困境,陆瑾几乎要绝望了。一座小小的葫芦窑,凭着技术优势走精品路线,还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如果做粗瓷,那就是死路一条。因为没有量,肯定会亏本。“是不是只能把窑卖掉了?”陆瑾终于说出了陆新平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如果把窑卖掉,以后就永远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窑留着,万一哪天官府又改变了政策,民窑又可以烧细瓷了,也许还有希望。
“还是先留着吧。”沉默了老半天,陆新平终于说了一句,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只有陆大员外的作坊还好,他在湖田村的几座窑本来就以烧造粗瓷为主,只有老鸭滩后花园的新窑生产细瓷,现在风口浪尖,也只好暂时停了。但靠粗瓷是赚不了多少钱的,竞争太激烈,更何况又加重了课税。此前那五万进贡瓷器本来就是赔钱赚吆喝,新窑请的御器厂工匠又发挥不了作用了,工钱却比普通工匠高,这真是雪上加霜。
陆员外表面上看依旧显得波澜不惊,可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陆员外是都帮会首,上千人的帮会,里面都是来自都昌的老乡。很多人也受到了官府新政的影响。歇业的歇业,回家的回家,帮会也冷清了不少。
还有徽商帮会的潘二爷,刚刚雄心勃勃想要做大精品细瓷生意,却一下子没了货源,遭遇了当头一棒。只能暂时经营起粗瓷来。南京等地那些高档装潢的瓷器铺子,用来经营粗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而且肯定会亏损。
他的原料生意同样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因为细瓷和粗瓷的原料是完全不同的。景德镇的柴窑一下子都变成了槎窑,一字之差,所售材料的利润天差地别。
景德镇瓷器业刚刚生起的活力和希望,就这样一下子给官府浇灭了。
大家都心有不甘。
在临江会馆的包厢里,陆大员外召集了同行业巨头一起聚餐,共同商讨对策。参加聚会的有各主要帮会会首,几大民窑作坊的东家,还有陆新平父子,因为两人都是技术尖子,算是工匠的代言人。
“官府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嘛,连白底青花都不让烧!”“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民意,从来也不问问我们老百姓心里怎么想。”“就是,督察院贴这种榜谕,谁知道是不是皇上的本意。”“当年张太后就是为了厉行节约才减免大量官用瓷器的烧造,皇上应该也只是反对铺张浪费。哪里会发这种一刀切的旨令,都是被这些大臣给蒙蔽了,大臣们为了讨好皇上,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会场里一片吵闹,都只能发牢骚,没人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
陆员外看着这场面,觉得这样下去这个会是白开了。他清了清嗓子,放大喉咙说:“各位,各位!请安静一下!”他站起来走到人群中间,人们果然安静了下来,毕竟是景德镇瓷器业的老大,御赐大员外,这点威望还是有的。“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让你们来发牢骚的。而是请你们来共商对策的,哪位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提出来,我们大家一起讨论。”
潘二爷作为景德镇第二大帮会徽州商会的会首,也不甘人后,接着说:“是啊,陆大员外说得对,我们应该好好想想办法,怎么对付官府这种不合理的做法,我建议我们应该联名上书,向官府表明我们的意见,请求官府收回成命,否则我们就联合起来,采取一些必要的行动,让官府知道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好!”“有道理!”人群里有人呼应潘二爷。
陆员外看到潘二爷又来抢自己的风头,心里就有一丝不快。而且他这摆明了是要跟官府作对,这不是陆员外的本意。陆子顺直接对着潘二爷说:“潘二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官府有官府的难处,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陆某听说前一阵各地市场上突然冒出很多仿官样细瓷,不仅有白底青花,还有一直被官窑垄断的青花间装五色瓷器,那本来是只有官府才能使用的东西,如今却都到了寻常百姓家,皇家的脸面何在。有些人走得有些过头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也难怪官府会如此大动干戈。陆某以前的确也经手过一些仿官样细瓷,但除了大部分进贡给朝廷以外,少部分只在景德镇附近一些官员和大户人家小范围流通,也不知道是谁把大量仿官样细瓷运到了杭州南京甚至北京,才会带来官府这么大的反应!”
陆员外这一通说辞,明显是针对潘二爷了。景德镇无人不知潘二爷刚刚进入精品细瓷行业,而且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崔公窑的细瓷大部分都给他包销了。还有陆小窑顶尖的仿官样瓷器,也都是他高价采购。而原来主要都是陆员外经营的,别人都不敢插足。看来这两位大财主杠上了。大家都不敢出声。
“陆大员外,潘某做的都是公平买卖。要说仿造官样潘某不过是小学生,有些人算得上翰林院大学士了。咱们今天不是来争论谁是谁非,而是来探讨应对的办法。你针对我潘某能解决什么问题吗?有本事对付官府去啊。”潘二爷早已不是当年给瓷器作坊帮工的苦力,而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你身后有上千人的都帮,咱也有几百上千人的徽帮,谁怕谁呀,所以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对付官府我陆某没那个能耐,但对付一个穷乡僻壤跑出来靠景德镇发了财的暴发户还是绰绰有余的。”陆员外当然也不甘示弱。
众人一听这是变了口味了,再闹下去,非打起来不可,一个是本地地头蛇,一个是外来过江龙,都不是好惹的主,真闹起来对谁都没好处。于是纷纷出面打圆场,把两人劝开了。这个行业聚会也就只能不欢而散。
陆员外和潘二爷的矛盾,从此公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