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一顶轿子出现在昌江西岸的江边土路上,旁边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两名抬轿子的下人额头微微冒着汗珠,显然已经走了有一段路程。
这是住在长芗书院附近的李敏小姐和丫鬟晴雪。长芗书院位于昌江的西边,离景德镇中心有一段距离。李敏今天要去位于景德镇东北角的观音阁拜菩萨。
轿子来到里市渡就停下了,李敏从轿子里出来,吩咐两个下人:“你们就在这边等着吧。”
里市渡是景德镇最古老也是最繁忙的渡口。李敏和晴雪一起向码头上停泊的渡船走去。“小姐,上船小心!”晴雪提醒着李敏,并用一只手扶着她。
陆续又有几人上船,艄公觉得差不多了,用竹篙一撑,渡船开始向对岸驶去。
到了对岸,两人下船,一步步登上麻石条台阶,走上青砖铺就的街面。
“小姐,你累不累?如果累的话咱们就找地儿歇会。”晴雪知道这一阵小姐身体比较虚弱,当心她累着。“不累,我们走吧。”李敏今天精神还不错,在阳光下走路,觉得有点热,就把外面的披风脱下来,晴雪赶紧接过去,放在自己臂弯里。
走了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她们来到了观音阁。
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来观音阁的人并不多。晴雪手脚麻利地摆好供品,点好香和蜡烛。李敏亲手把蜡烛和香插在炉子里,然后双手合十在观音面前的蒲团上跪下,晴雪也跟着跪下。
李敏向观音菩萨祈愿:“求观音菩萨保佑母亲大人身体尽快康复!”说完之后,她并没有马上下拜。她在心里继续祝祷:“求观音菩萨保佑我的心上人安康!请观音菩萨给自己指点迷津,摆脱困境,脱离苦难!”然后拜了三拜。
晴雪也在心里默默地祷告:“观音菩萨,求你帮帮我家小姐吧,她以后该怎么办呢?愁死人了。”
两人拜完观音,在观音阁四处转了转。然后踏上回程。
“晴雪,你说观音菩萨灵不灵验?”因为李敏自己心里也有些疑惑。
“谁知道呢。心诚则灵吧。”大家都这么说,晴雪便也这么说,只能算自我安慰罢了。
两人边走边聊着天,突然看见前面跌跌撞撞走来一个疯道士,披头散发,大冬天的只穿着一件破道袍,也不见他觉得冷。身边跟着三四个小孩,闹闹哄哄地。只见他嘴里瞎嚷嚷着唐人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孩子们也跟着乱嚷,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
念完诗,人也就来到了李敏跟前,对着李敏说:“啊呀,果然人比桃花美,正如仙女一般。桃花姑娘,不如跟贫道修炼做仙女去吧,哈哈哈!”
晴雪吓得赶紧拉着小姐躲开,嘴里不停地骂道:“哪里来的臭老道,疯疯癫癫的,疯老道,臭老道!”
李敏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拦住晴雪,说:“不要骂他,他不脏不臭。早就听说过景德镇有位乞丐道士,偶尔在街上行走,会去抢人家东西吃。你把篮子里的零食都拿去给他和身边的孩子们吧。”晴雪依言打开篮子,几个孩子和疯道士一哄而上把吃的都抢走了。
看着疯道士远去的背影,李敏有些恍惚,似乎觉得有些面熟,就像以前在哪儿见过的一般。
李敏和晴雪继续往里市渡走。
陆瑾做完钦限瓷器鸡缸杯和葡萄纹杯后,又回归到轮班匠制度,参与烧造大量部限瓷器。每月上班十日,休假二十日。休假的时候,陆瑾不想马上去崔公窑帮工,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陆瑾心想好久没去三闾庙玩了,不如去那边看看。
一个人慢慢闲逛来到里市渡,搭渡船到对岸码头,从码头往昌江上游方向走,是最热闹的集市中心,用小青砖铺的街面,整洁宽敞,两边开满瓷器铺子,景德镇像潘二爷这样的新贵们都喜欢在这里开设瓷器行。路口便是忠洁侯庙,陆瑾进庙里对忠洁侯拜了三拜。心里想着屈原究竟为什么要投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宁愿结束生命也不想继续忍受?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些问题陆瑾一时也想不明白。
从三闾庙出来,陆瑾沿着三闾庙街走着,看见两边一家接一家的瓷器铺子,有一种亲切感。自己作为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从小就和瓷器打交道。也见证了瓷器行业的兴衰更替。现在虽然不算最兴旺的时候,但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勃勃生机。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器商人不断涌入,昌江码头上运载瓷器的船只鳞次栉比,沿着昌江顺流而下,经鄱阳湖入长江,然后运往全国各地。三闾庙大街上人来人往,大部分都是做瓷器买卖的商人。景德镇御器厂边原来也有一条瓷器街,一直很热闹。但是现在三闾庙街正后来居上,很有超过老瓷器街的势头。
“啊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陆瑾师傅吗?”陆瑾正好走到一家瓷器铺门口,突然看见潘二爷向自己打招呼,“陆师傅,来来来,进里边坐,喝杯茶再走。”潘二爷拉着陆瑾就往店里走。原来这是潘二爷家的店铺。潘二爷正好在店铺里,看到陆瑾走过来就赶紧出来请他进去。
“原来潘二爷的铺子在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陆瑾在店里四处看了看,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瓷器,大多数是细瓷,白底青花,五彩的都有,小的日用瓷,大的观赏瓷,种类繁多,不愧为景德镇瓷器大户。其实潘二爷在这里的瓷器行主要是收购瓷器,然后运往外地销售。
伙计已经端上茶来,潘二爷招呼陆瑾,“陆师傅快请坐,喝茶。”潘二爷把陆瑾请到小雅间,专门跟客人谈生意的地方。“今天陆师傅怎么有时间来三闾庙街逛逛?难得得很呐。”
“我因为刚刚御器厂休假,就出来随便转转,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潘二爷。”陆瑾其实跟潘二爷不算很熟,人家毕竟是大财主,所以有点拘束。
“陆师傅,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有空多来小店坐坐,当然也可以去徽州会馆,老潘随时欢迎。”潘二爷说完突然靠近陆瑾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手上也有陆师傅亲手制作的御用瓷器,青花间装五色葡萄纹杯,潘某深感荣幸,那是潘某的镇宅之宝。”陆瑾明白了潘二爷也从张公公那里买到了御用器次品。这张公公也真够大胆的,四面开花,也不怕被上面知道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陆师傅,潘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你帮忙。”潘二爷特意请他进来当然是有目的的。“我一个工匠,能帮潘二爷什么忙?”陆瑾不解地问。
“陆师傅,并不是什么难事,以后御器厂如果有什么钦限瓷器的活计,请你及时通知我,潘某就感激不尽了。”潘二爷说着取出一锭银子,塞进陆瑾手里,说:“陆师傅,这个请你收下,算潘某的一点小意思。以后只要你配合,潘某不会亏待你。”潘二爷这次侥幸从陆员外手里拐弯抹角购买到御用器,下次未必能如此顺利。远不如直接从源头上购买,既省钱又省事。但自己首先得及时知道御器厂有什么好东西。如果这次事先就知道还有鸡缸杯,潘二爷怎么也得想办法从张公公那里搞到,就不需要找陆员外了,既省钱又省事。所以消息很重要。
“潘二爷,这银子就不用了。举手之劳,怎么能拿你的银子。陆瑾记住潘二爷的话就是了。”陆瑾心想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银子不能拿,将来说不说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潘二爷,我要走了,就不打扰你做生意了。”陆瑾起身离开店铺。
逛完大街,陆瑾坐在码头高处默默地看昌江,看着对面的景德镇。
景德镇到处都是高高的烟囱,天空上面烟云缭绕,上千座窑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着,那些滚滚烟尘下面,正进行着火焰和泥土的对话,火焰说,泥土啊,你就脱胎换骨吧。于是,一只只泥胎在火焰中凤凰涅槃,变成了洁白细腻,莹润光亮的瓷器。泥胎在火焰中死去,瓷器在匣钵中诞生。陆瑾回想着通过自己的双手制作的那些泥胎,经过火的洗礼,变成精美的瓷器,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诞生了一般。他相信瓷器也是有生命的。景德镇就这样每天不停地创造着充满灵性的瓷器。
昌江依旧是那么繁忙。一溜一溜长长的竹排木排从上游漂下来,往来穿梭的木船有的快速顺水而下,有的慢慢逆流而上。江水一刻不曾停留,人们也总是忙忙碌碌,逝者如斯。
陆瑾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和大茂等人一起来三闾庙玩。最好玩的是夏天,几乎天天要来三闾庙码头戏水。不仅因为天热,还因为经常要帮家里烧窑,总是热得满身大汗,晚饭后约上几个村里的小伙伴,兴高采烈来到码头,脱得光溜溜的,从麻石条上一个猛子扎进昌江,瞬间就凉透了。狗爬式游泳打起高高的浪花,是跟同伴比试的方式之一,当然还有比谁游得快,比谁潜水时间长。隔几天就要来河里摸螺蛳,从河底淤泥上或河边石头缝里掏摸,往往一摸就是一把。
同样的昌江,同样的码头,这些事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那人还是同样的人吗?为什么找不到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了呢?
陆瑾正面对着昌江胡思乱想,突然感觉眼前一亮。从渡船上下来两个年轻女子,不正是那天在庆功谢神仪式上看到的那两个女子么?李敏今天穿着一身白绫对襟袄儿,绿缎裙子,丫鬟手里帮她拿着一领大红斗篷。冬日的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加上江风吹拂,李敏的脸蛋红扑扑的,衬着这一身明丽的衣裳,说不出的娇艳美丽。陆瑾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古人关于人面桃花的诗句,心想何止春天里有桃花,这人面便是冬日里的桃花,正如自己卧室里墙上挂的美人画,一年四季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画还是人?陆瑾情不自禁地又看呆了。
“喂,呆子!”陆瑾听到叫唤,才回过神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来到跟前,晴雪嗔怪道:“哪有你这样看人家姑娘的!”
陆瑾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看着李敏。两人都默不出声地互相对视了一会,还是李敏先开口说话:“你也出来玩呢?”
“是。坐下歇会吧。”陆瑾近距离细看之下才发现,李小姐比上次看到时憔悴了许多,感觉也消瘦了。
陆瑾并不知道,李敏自从那天见到陆瑾,回去后也是思念难断,后来又在临江会馆的宴会上远远地看了几眼,近在咫尺却连话都说不上。这人世间并不存在什么鹊桥,能让有情人自由地亲近。她家家教极严,这种事根本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只好一个人慢慢消解,理智告诉她必须快刀斩乱麻,早早断了念想。可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想忘掉越是忘不掉,就像藤蔓一样慢慢地已经爬满了自己整个的身心。搞得自己魂不守舍,茶饭不思。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天比一天憔悴,李夫人看着十分心疼,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问她也不肯说,只当是还在为娃娃亲的事懊恼,对此事李夫人也十分为难,暂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帮不上女儿什么忙。
只有晴雪明白小姐的心思,但晴雪明白,就算没有娃娃亲,不要说老爷、夫人,就是晴雪自己也不能接受陆瑾成为小姐的夫君,虽然陆瑾的人品比那个娃娃亲纨绔败家子弟柳伟强太多了,但毕竟身份差距太大,那不是隔着一条鸿沟,那是隔着昌江,甚至隔着长江呢,怎么跨越?晴雪只有默默地劝解小姐,慢慢地开导。她当然不敢把原因告诉夫人,那是对小姐的不忠。更不能告诉老爷和少爷,那是要出大事的。她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分担小姐的痛苦。
李夫人因为担心自己的女儿,加上感染了风寒,免不了生起病来,眼看着越来越严重。李敏心里也很内疚,心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母亲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不如趁着今天难得的好天气,去观音阁求求菩萨,保佑母亲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人儿。
“小姐,快回去吧。夫人吩咐过早去早回!”两个下人抬着轿子来到跟前,催促李敏。他们已在这边等候多时了。因为观音阁离码头对岸不远,小姐为表诚心,不愿坐轿子,轿子就在昌江这边等候,由晴雪陪小姐步行去观音阁礼拜祷告。
此时李敏也不好再跟陆瑾多说什么,只好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坐上轿子就回书院去了。
陆瑾看着轿子渐行渐远,心里充满了无奈和失落。画里的美人终究只能是画里的,犹如自己经常在瓷器上画的云龙,总是见首不见尾。
李敏回到书院,更加郁郁寡欢。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敏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河里,伸手去拉陆瑾,却够不着,李敏一着急,在梦中大喊一声:“陆相公救我!”声音特别大,连隔壁的李夫人都听到了。
李夫人猜测女儿是不是外面有相好了,应该就是这个“陆相公”。她知道晴雪不肯说,就先找来两个下人询问。下人一五一十地把码头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夫人。
终于明白了,自家女儿外面确实有相好了,这还了得。李夫人一生气,好像也忘了自己的病了。李夫人把晴雪叫过来,恶狠狠地说:“给我跪下!下人都告诉我了,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还不快说,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想等我动用家法吗?”
到了这个地步,晴雪再也瞒不下去了。就把御器厂庆功大会兼谢神仪式上看到的情形,还有今天码头上不期而遇的经过,都告诉了夫人。
事情已经这样了,责骂女儿也没什么用,关键是今后该怎么办。李夫人和李大人商量,如今最好的办法,只有带女儿回老家,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而且越快越好,否则等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无法收拾了,不仅会丢人现眼,而且说不定还会影响李大人的仕途。老家那边虽然也有糟心事,但起码不会败坏门风,让人耻笑。
李夫人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带着女儿、丫鬟直接回丰城老家。只留李大人和儿子李健带着几个下人继续待在长芗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