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内离开宁波去景德镇,驻扎在天宁寺的日本武士又开始不安分了。三天两头闹事。平时因为天宁寺的伙食变差了,武士和商人们便经常去外面大街上吃饭,就在大街上借酒闹事,回到天宁寺,又在天宁寺闹事,僧人们实在受不了了,双方再次爆发冲突。朝贡使团成员的兵器,到宁波都被市舶司统一封存,所以武士们手里没有兵器,由于僧人众多,占了优势,再次将带头闹事的几名武士绑了,送交市舶司。
市舶司又去请来宁波商会会首林望协调处理。但这次双方各不相让,日方要求天宁寺赔偿日方损失,并改善伙食。而天宁寺不仅不答应赔偿,还要求日方人员撤出天宁寺,并追究日方人员的责任,因为寺内由于双方打斗被损坏了不少财物,也有几名僧人受了伤。于是双方各自僵持着,市舶司太监吴恩也束手无策。
后来宋东洪和两名武士押着大内采购的瓷器回到宁波,马上安排人手将瓷器转移到自家两艘船上。
宋东洪与众武士和博多商人们一起商量对策。宋东洪告诉他们大内的瓷器都已经运回宁波,大内本人也很快会回到宁波。这样一来,继续待在宁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要准备回日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设法救出被关押的武士。
然而被关押的武士由宁波卫士兵监禁,那是正规军队,不是几十名武士外加一帮商人能救得了的。更何况武士手里都没有武器,他们的武器一到宁波就被封存进了市舶司东渡门内的东库。
大家一致同意等大内来了后再商议对策。几名武士被关押并无性命之忧。
两天以后,大内带着两名受伤的武士也到了宁波,而权田永远留在了景德镇。两名武士脸上和手上的毒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简直生不如死。众人看见两人脸上的怪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大内的脸色十分难看。权田的死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他甚至一路上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错了,不该要那个抹茶罐。如果不要那个抹茶罐,权田也就不会出事了,两名武士也不会成了现在这样。他曾经一度产生后悔,不该为了一只抹茶罐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现在来到宁波又碰上武士被关的糟心事,大内心情坏到了极点。
“老宋,你有什么好主意?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难道真的给天宁寺赔钱吗?陪多少才行?这口气怎么受得了?”大内知道宋东洪鬼主意多,曾经帮过天与清启很多忙。他对明国人十分了解,看看他能有什么好主意。
“大人,我早就想好了,就等你们来。我们的人都到齐了就好办了。”宋东洪凑到大内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他告诉大内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虽然会冒一定的风险,但以他对大明人的了解,他知道胜算很大。
“好主意!”大内听了不住地点头,大内当然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首先是住天宁寺的博多商人全部撤出,住到自己的船上去。然后剩下的武士们也都收拾好行装,离开天宁寺。武士们都来到了市舶司。大内和宋东洪一起找到市舶司太监吴恩。
“吴公公,我们是来商谈被关押的日本水手事宜的。”这些水手其实都是大内家的武士。
“大内大人,这个事有些棘手。现在不仅天宁寺要求你们赔偿损失,还有街上的不少店铺被你们的人打闹过或者吃了白食,现在也都来要求赔偿。你们的人已经造成公愤,我们也不好轻易把他们放了。依咱家看你们还是赔点钱算了。息事宁人嘛。”大内和宋东洪相互对视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只能来硬的了。
“吴公公这么说有失公允,我们的人也有受伤的,是不是也该获得赔偿?此事一时说不清,我们这些水手的兵器请还给我们,我让他们先回船上去。”大内知道手中没有武器,啥事都办不了。
“兵器也得等你们和苦主谈妥了赔偿条件才能发还给你们。”吴恩也知道武器到了他们手上不安全。
大内和宋东洪身边跟着两名特别挑选的武士,大内向他俩一使眼色,两人同时拔出短刀,一左一右夹持住吴恩,“走,跟我们去东库!你敢不听话,现在就宰了你!”大内恐吓吴恩。吴恩没办法,随他们一路来到东库。后面几十名武士一起跟着。
“你们还不快打开库门!”吴恩命令看守打开东库,武士们一拥而入,找回自己的武器。然后回到市舶司,“让你的人去把宁波卫指挥使袁进请来,快!”大内命令吴恩。吴恩只好让部下去请袁进。
袁进一到市舶司,就被大内的人挟为人质。“带我们去宁波卫监狱!”袁进乖乖带着大内等人跟着袁进来到监狱,“把我们的人放了!”大内命令袁进。袁进只好让人放了日本水手。
大内领着所有日本人,挟持着都指挥使袁进,大模大样地往海港走,沿路见人就打,见好东西就抢,搞得满大街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宋东洪还专门带人走生活物资比较多的街道,便于劫掠。
早有人将都指挥被挟持的消息传到宁波府和宁波卫,两边都急急忙忙想派兵弹压,但因事出突然,一时手忙脚乱,又没个主事的,又忌惮对方手中人质,投鼠忌器,等他们聚集起足够的兵马,大内等人早已逃离宁波城,上了自家两只海船。
水手们马上升起巨帆,起锚开航,走上回归日本之路。
这一战,日方大获全胜,武士们兴高采烈,一边吃着从大街上抢来的酒肉,一边载歌载舞,连续几天喝得七荤八素。
“老宋,你又立了大功,这次回日本后,你就跟着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大内不忘表扬宋东洪,是他出了个好计策,否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你的脑袋真好使。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大内自己真想不出来。他只能想到两种办法,要么硬干,肯定会两败俱伤,要么妥协,自己忍受赔钱的耻辱,回日本后都会被人轻视。老宋的办法多好,不仅没有任何损失,还抢来了很多生活用品。最重要的是,回去之后跟人们说起此事,是何等的风光,人们会说大内智勇双全,几十个人就能把宁波卫都指挥使俘虏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人,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就是大明人,完全清楚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做什么事都需要获得上级的指示,没有上级指示什么事都干不了,因为谁都不敢干,干成了功劳不是他的,干不成他就死定了,还不如不干,起码不会犯错。我们绑架了他们的最高统帅,他们就成了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哪怕他们有比我们多百倍的兵力。这也是我要大人绑架都指挥使的原因,要抓就抓最大的官。”宋东洪说得头头是道,他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说得有道理。这就是你们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内再次肯定了宋东洪。“来,老宋,为你干一杯!”大内举起手中的酒杯,和宋东洪一起干了。
人们完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任由帆船随着狂风巨浪快速前进。这是春季风向多变的季节,风力大而没有规则。水手们因为高兴,又喝多了酒,就放松了警惕,此时突然一个旋风过来,两只船都产生了剧烈的摇晃,人们又因喝多了酒,失去控制力,只能随风东倒西歪,加重了船体的倾斜。博多商人的船终于在狂风巨浪中侧翻,人们纷纷坠落海里。船慢慢沉到了海底。
大内家的朝贡船因为装了很多瓷器,船身较重,侥幸逃过一劫。
但此时航船已经迷失了方向,指南针也弄丢了,还有几名水手掉进了海里。
剩下的人再也不敢盲目乐观,都开始小心翼翼地行船。
“喂,你们快看,前面就是大陆了!”有水手高兴地大喊。所有人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陆地。
“好像不是平户。”“该不是鹿儿岛吧?”“难道进了朝鲜?”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几艘战舰,不像是日本的。
“啊呀,完了完了,这是朝鲜的战舰!”“朝鲜战舰来了,怎么办?”终于都看清楚了,的确是朝鲜战舰。贸易船进入了朝鲜水域。
“改变航向,准备战斗!”大内还算冷静,不能束手就擒。他知道如果被朝鲜军队抓获,一定会被转交给大明。自己的人刚刚将宁波闹了个天翻地覆,还挟持了大明的都指挥使,如果被遣送回去,一定是死路一条。
大内的船装了很多货物,走得慢,很快就被朝鲜战舰追上了。并对自己的船发起了火攻。对方有三艘战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大内可不想落入朝鲜人手里。他赶紧进仓找了些金银,还有那个用锦盒装着的六方形抹茶罐,在身上绑扎好,找了一块木板往海里一丢,自己随后跳入海里,抓住木板,向东方游去。
船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大部分武士都战死或跳海了。宋东洪和几名水手一起成为了俘虏,当然还有那个可怜的都指挥使袁进。
朝鲜将袁进和宋东洪都遣返给了大明。后来袁进撤职,宋东洪被斩首。
大内游了近一个时辰,已经筋疲力尽,就趴在木板上歇息,感觉木板有些沉,身上的金银成了累赘,还有那个抹茶罐。还是命要紧,大内解下金银,沉入了海底,抹茶罐是坚决不能扔的,否则权田就白死了。扔掉金银,果然轻了不少,趴在木板上不会下沉了。
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了冷。三月的天气,海水还是冰冷的。更要命的是,肚子开始饿了。这回大内肠子都悔青了,当时怎么没想到带些吃的,只记得带金银了。失算啊。这是自己这辈子犯下的最大最愚蠢的错误。
大内又冷又饿,浑身乏力,只能趴在木板上,任水流在海面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天开始黑下来,水也变得更冷了。大内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心想自己是不是要死在海里了?就这样死去,真有些不甘心啊。权田也死了,难道老天注定要我现在就去陪权田吗?自己好不容易帮静子定制的抹茶罐,也要跟自己一起深埋在海底了。
“静子,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权酱,也没能给你带回你期待的瓷器抹茶罐,我快死了。静子,萨哟娜啦……”
大内觉得自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睡得很沉,很舒服,舒服得大内都不想醒来。没有感觉冷也没有饥饿,大海上阳光明媚,晒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海水也是温暖的,整个人感觉就像躺在下关的川棚温泉里,浑身每个细胞都感觉通畅、舒适。大内突然又觉得这是躺在静子的怀里,对,就是静子的怀里,才有如此的温暖,如此的柔软,如此的惬意,还有如此的心满意足。静子,我给你带来了瓷器抹茶罐,你看,静子,这就是我给你专门定制的全大明最好的抹茶罐,多漂亮啊,它叫青花间装五色瓷器,制作过程可复杂呢,你明白吗?静子!“静子!”大内终于喊出了声,他醒了。
“谢天谢地,大内大人,你终于醒了。”说话的是一个渔民模样的人,他是这艘船的船东。这是一艘比较大的渔船,还是专门下海采珍珠、捞海胆、龙虾、海参的渔船。船上带了几名海女。
大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名海女的怀里。因为船上比较简陋,没有足够的保暖用品,船主只好让海女用自己的身体给大内取暖。两人身上裹着一床毛毯。
“我是在做梦吗?”大内还是有些迷糊。
“大人,你已经昏迷了几个时辰了。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呢,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船东恭恭敬敬地对大内说。
“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大内问船东,他推开海女,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用力裹紧毯子,因为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
“这是在福冈以西海域,过两天我们就能到博多了。我是博多的一个渔民,专门捞珍珠和海物的。这次出海前还见到过随大人去大明做勘合贸易的一位博多商人。听他说起过大人要晚一些时候回日本。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大人。我在天快黑的时候发现了大人,就赶紧把大人救上船来。我从大人身上悬挂的印笼知道你是大内大人。”渔民跪着对大内说。
“你救了我的命,我要好好谢谢你。”大内感激地对渔民说。
大内此次可谓九死一生,回到山口馆后整个人变了很多,显得很沉默。没人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静子。
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又是一个樱花盛开的时节。
“静子,给我煮一壶茶吧。”大内对静子说。
“哈依。”静子在山口馆院子里的樱花树下,围起了围帐,在里面铺设好茶具,就像去年送大内和权田慎一郎去大明时一样。
大内在席子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了六方形青花间装五色瓷器抹茶罐,他已经请人给它做了一个精致的木头盖子。大内把它递给静子,说:“静子,这是你想要的六方形瓷器枣,我专门请大明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帮你制作的。”
大内没有告诉静子,权酱是为这个枣而死的。这不关她事。她只是要一个好看的枣。肯定没想过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知道这样,她一定不会要。
大内心想,我和权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道,就像做梦一样。
静子默默地欣赏着瓷器枣。“实在是太美了。谢谢大人!”静子给大内鞠了一躬。她并不知道“大明成化年制”这几个字所蕴含的意义。她只知道东西真好,美不胜收,爱不释手。她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在席子上,对大内说:“下次就用这个枣来装抹茶。”
“静子。”大内叫了一声。
“哈依。”
“一个人能得到的总比他期望的要少,而他拥有的又往往比他能享用的多,你说人为什么要那么贪心呢,不是自找苦吃吗?”
“说的是啊。”静子其实并不太明白大内想说什么。
“有点想权酱了。”大内突然冒出一句。
“我也是。”静子早知道弟弟出事了,永远回不来了。
“给大内嘉文改个名字吧,就叫权田慎三郎。人呐,做什么事还是谨慎点好,三思而后行。”大内要把大儿子的名字改了,纪念权酱。
“哈依。”静子轻轻地回答,她的眼里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