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八年,明英宗朱祁镇溘然长逝。太子朱见深登基称帝,明年为成化元年。
按朱见深的意思,是想立万贞儿为皇后的。但遭到了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和自己生母周贵妃的强烈反对,让一个和自己生母一样年纪,侍女出身的女人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任谁都不会同意。朱见深没辙了,只好由两位母后做主选了吴氏做皇后。
阳春三月,北京紫禁城西苑琼华岛上,年方二八母仪天下的吴皇后徜徉在湖边的柳树荫里,呆呆地看着一对鸳鸯在清澈的湖面游弋嬉戏。“我身为堂堂大明皇后,却不如两只鸟。你看它们多么恩爱,多么幸福。”皇后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自从嫁给朱见深,成为皇后,在世人眼里,至高无上,风光无限,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羡慕自己。可自己心里的苦,有谁能知道。
宫女和太监都只能远远地跟着,皇后不准他们靠近,看着他们就烦。
吴皇后想不明白。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已经三十五岁,大自己整整一倍的宫女万贞儿,独霸皇上龙体的事实。我哪里不如她了?论美貌,虽不敢说自己艳压群芳,但比那个普通宫女出身的妃子强太多了。论学问,自己从小熟读《女戒》,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论年纪,万贞儿跟皇帝他妈一个岁数。这个皇上是瞎了眼了吗?皇上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才十八岁啊!
万贞儿一定是使了什么妖术,迷住了年轻的皇上。否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吴皇后终于想明白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
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吴皇后决心要想办法把皇上从那个妖女那里抢回来,那是对皇上好,当然也是对自己好。对这点吴皇后很有信心。那个妖女迷得住皇上可迷不了本娘娘!而且我父亲和哥哥都是羽林军指挥使,我才不会怕她一个只配做保姆的宫女,我就是要把皇上从这个老妖婆身边抢回来!再说我是皇后,整个后宫都由我说了算,我想干嘛就干嘛,想惩罚谁就惩罚谁,这是皇后的身份赋予的天经地义的权力。我不用这个权力不是傻吗?
“传李如玉!”吴皇后对身边的太监说。李如玉是后宫六局总管女官,也是吴皇后的亲信。
李如玉来到坤宁宫,吴皇后示意从人全部退下,对李如玉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天气日益暖和,宫女们的衣服都要换春装了。今年的春装都是从苏杭新进的款式,宫女们穿上后一个个花枝招展,争奇斗艳,高兴得不得了。
万贞儿没有领到春装。
“来人,给我把李如玉叫来!”万贞儿大声喊。
“奴婢遵命。”太监汪直如今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但多数时候仍然跟在万贞儿身边,贴心伺候自己的主子。听了主子的吩咐,汪直一路小跑,去尚宫局请李如玉。“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李如玉淡淡地说了一句。
万贞儿看见汪直一个人回来,气不打一处来。“李如玉怎么没来?”“她说一会儿就来。”汪直小心翼翼地说。“不就仗着有皇后做靠山吗?狗眼看人低!”万贞儿狠狠地骂道。
过了快半个时辰,李如玉终于来了。
“李如玉,我问你,昭德宫的春装怎么还没发下来?”万贞儿很想上去给她俩耳光,一个小小的女官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是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万贞儿知道她是皇后的人,只好忍住了。
“回皇妃娘娘,从苏杭新进的春装刚好发完了。昭德宫只能等下一批了。”李如玉振振有词。
“那下一批什么时候能到?”万贵妃已经很不高兴了。
“这个奴婢不知道。尚服局要有皇后的旨意才能去采购。”李如玉把主子抬了出来。
这明摆着是欺负人么。万贞儿脸都气歪了。“我的胭脂也快用完了!”
“知道了,皇妃。奴婢告退。”李如玉离开昭德宫回尚宫局,一路忍不住窃笑,看你那可怜样。
到了午膳时间。万贞儿一看只有几碟蔬菜,还有昨天吃剩的一碟猪肉。这是打发要饭的吗?万贞儿看着就没胃口。
“汪公公!”万贞儿又生气了。汪直回:“奴婢在。”“你就看着自己的主子这么被人欺负?你也不给我出出主意?你想看着我被人活活气死吗?”万皇妃也只能在自己的太监面前发发牢骚。
“主子,奴婢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汪直眼珠子快速转动着,心里早有想法了。
“那还磨蹭什么,快说。”万贞儿早已没有耐心。
“三十六计中的苦肉计,主子应该听说过吧。”汪直依旧卖着关子。
“有点意思,说来听听。”万贞儿的好奇心被汪直引诱了出来。
“主子,依奴婢之见,那个皇后年轻气盛,她比主子烦恼多了,虽然做了皇后,却根本见不到皇上的面。她已经快忍不住了。不如干脆再添上一把火,把皇后彻底激怒,她一定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到时就有好戏看了。只是要委屈皇妃娘娘,可能还要吃点皮肉之苦。”汪直说得很有把握。
万贞儿并不怕吃苦。这十几年来自己陪着朱见深吃过多少苦?身体上的苦,心灵上的苦,哪样不曾吃过?只要能把皇后扳倒,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算你聪明。我知道怎么做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万贞儿心想,汪直确实出了一个好主意,这个奴才将来可以好好重用。
万皇妃领着两名宫女主动来到坤宁宫。
“皇后娘娘,臣妾和昭德宫宫女们的春装到现在还没领到。其他嫔妃都已经穿上了。皇后娘娘这是厚此薄彼,有失公允啊。”万皇妃不卑不亢地对吴皇后说。
“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还有脸说公允,我问你,你用了什么妖术把皇上给迷住了,让皇上天天上你那儿去?”皇后有些急眼了。
吴皇后这么快就着了道了,跟老娘比你还嫩了点。万贞儿在心中窃笑。“臣妾哪有什么妖术,不信你去问问皇上。臣妾也不用穿什么新款的衣裳,也不用涂厚厚的胭脂,从来都是皇上主动来的昭德宫,皇上不想来,我还能把皇上硬拉了来?不像有些人,新衣服轮着换,胭脂涂红的抹紫的,想着法儿吸引皇上的注意,可皇上就是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听了万贞儿这番话,吴皇后彻底气疯了。大喊一声:“来人,给我打这个妖女!你这个厚颜无耻的贱人,本宫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什么叫礼义廉耻!”
几个太监过来,对万贞儿执行杖责。
他们心里都明白,万皇妃是皇上的心头肉,哪敢真打,也就装装样子想要应付了事。吴皇后正在气头上,哪能容忍,竟然冲上前去夺过荆条,自己给万贞儿着实打了几下。然后扔下荆条接着喊:“给我狠狠地打!谁手下留情我让人打谁!”这下子没办法了,太监们果然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下,疼得万皇妃躺在地上哇哇乱叫。
两日后,在乾清宫里的年轻皇帝朱见深莫名其妙地感觉心慌意乱,右眼皮跳个不停。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见到万皇妃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两岁开始,自己几乎每天都和万贞儿在一起,从来不曾分开过。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他隐隐感觉万贞儿遇上什么事了。
“来人,传——汪公公。”成化帝自从小时候得了口吃的毛病,一直没有康复,做了皇帝也一样。他想汪直是万贞儿身边的太监,应该最清楚万贞儿的事。
“皇上,宣奴婢来有何吩咐?”汪直跪在成化帝面前,揣测着皇上该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样自家的主子就可以伸冤了,汪直等的就是这一天。
“朕昨天就要宣——万爱妃,你说皇妃身——子不适。现在皇妃的身子——骨怎——么样了?好——些没有?”朱见深焦急地问。
“回皇上,皇妃娘娘她,身子骨,有所好转,但尚未康复。还请皇上再耐心等待几日。”汪直一面想着措辞,一面慢慢地回成化帝。
“朕——看你吞——吞吐吐地,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朕。你不要命啦!起来,跟朕去昭——德宫!”朱见深转身就要出乾清宫。
“皇上请留步,太后有旨,为保圣躬安康,请皇上暂时不要去昭德……”汪直还没说完,成化帝已经大步走出乾清宫。太后倒确实交代过,让人瞒着皇上,不想后宫闹得鸡犬不宁。但现在已经没法瞒了。汪直只好赶紧跟上,他心里其实有些激动,因为他知道,好戏就要上场了。
朱见深来到昭德宫门口,宫女们慌慌张张地跪下给皇帝磕头。离万皇妃寝宫还有一段距离,朱见深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呻吟。朱见深加快脚步来到卧榻边,眼前的一幕让这个皇帝目瞪口呆。只见万贞儿俯卧在床上,屁股、大腿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太医已敷了药,万贞儿依旧疼痛难忍。
“皇上,臣妾身体有恙,不能起身给皇上行礼,请皇上恕罪。”万贞儿假装要起来的样子,挣扎了几下又倒下了。
“爱——妃别动。反了天了,爱妃快告——诉朕,是谁干的?”成化帝快要气疯了。
“皇上,为了后宫的安宁,算了,别问了。臣妾过几天就好了。”万贞儿这点心机当然是有的,这个时候一定要装作顾全大局的样子,哪怕自己心里恨不得立刻杀了那个贱人,表面上却要装出息事宁人的样子,以便堵了皇太后和大臣们的嘴。这是万贞儿在宫里几十年修炼而成的本事,她知道,仅凭这一点,那些年轻的骚蹄子们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
“皇妃不——说,你们也都是哑——巴吗?信不信朕把你们一——个个全部砍了?!要你们有——何用?”朱见深用手指着跪在旁边的宫女。终于有个宫女大着胆子说了句:“皇上,是皇后让人打的!”
“原来是她!”是她就好办了。朱见深最怕是皇太后,那就真不好办了。
“爱妃,你躺着好——好养病。朕替你做主。”朱见深再次指着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们说:“你们都给朕听——好了,好生伺候着你们主——子,有半点差错,朕要了你——们的脑袋!”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昭德宫。
“皇上,臣妾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个贱人,臣妾倒要亲眼看看她在皇上面前还怎么耍威风!”到了此时此刻,万贞儿不想装也不想忍了,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她骨子里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十几年的保姆生涯,忍气吞声太久了,现在自己带大的孩子已经是皇帝了,难道还要忍吗?她让宫女给自己穿上衣服,由两名宫女扶着,跟着皇上和一众太监,气势汹汹杀向坤宁宫。
坤宁宫吴皇后和众宫女一看这架势,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朱见深没有一句废话,只对汪直说了句:“给我——打!”可怜大明母仪天下的吴皇后,在皇后宝座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扯下中衣,按在冰凉的地上狠狠招呼了一顿板子。疼得皇后杀猪一般地嗷嗷大叫。
万贞儿看着痛快极了,感觉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心想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她真想亲自上去打几板子,就像皇后打自己一样。但她忍住了,理智告诉她绝不能亲自打皇后,那就得罪皇太后及所有大臣了。
“以后谁敢欺负万——爱妃,朕跟他没完!”朱见深离开坤宁宫,一边走一边对汪直说:“汪公公,你马——上给朕查都有——谁对皇妃动了手,动——过手的一个都不留,斩——立决!”
到这个时候,年轻气盛的成化帝总算稍稍出了口恶气。
但这不算完。朱见深虽然年轻,因从小见惯了大风大浪,做事很有心机。他知道皇后树大根深,还有那帮迂腐老臣碍手碍脚,轻易动不了她。一定要找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汪直,你不是号称赛——诸葛吗?给朕出——出主意,怎么着废了皇——后才好。”朱见深知道眼前这个奴才是万贞儿身边的亲信,他也一定恨死了皇后。
汪直心想咱家什么时候成了赛诸葛了?不过咱家也是早就对吴皇后看不顺眼,既然有了尚方宝剑,那就好好利用利用,为主子报仇雪恨,也为自己的前途杀出一条血路。
当天晚上,成化帝朱见深因当心万贞儿病情,亲自在昭德宫守护。睡到半夜,朱见深被一声惊叫吓醒。朱见深赶紧过来紧紧抱住万贞儿。
“皇上,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万贞儿趴在朱见深身上呜呜地哭个不停,“皇上,臣妾刚刚好像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只见地狱里好多牛头马面,硬要把臣妾往里面拉。臣妾看见眼前黑蒙蒙一片,没有一丝光线,好害怕。臣妾年岁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臣妾要是死了,求皇上看在臣妾照看皇上十几年的份上,给臣妾做一个大龙缸,里面装满灯油,好给臣妾照明,皇上知道,臣妾向来怕黑。哎呦,吓死我了!疼死我了!”
“好好——好,都依你。爱妃别——担心,有朕呢。”成化帝紧紧地把万贞儿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天都要依偎在万贞儿的胸前才能睡着。现在自己是皇帝了,一定要好好保护万贞儿。“汪公公,即——刻传旨景——德镇御器厂,烧造大——龙缸一只,要最大的,明——白吗?”
汪直忙说:“是,皇上。”心想我的傻主子,要啥不好非要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他理解主子的用心,这是继续在皇上面前撒娇卖乖使苦肉计呢。只是龙缸实在是难以烧造,越大越难,这回要苦了我那干儿子张良了。再说这玩意儿实在不吉利嘛,能拖先拖着吧,慢慢来,不急。自己要是傻傻地急急忙忙把东西交给皇上,不被责骂才怪。万皇妃青春正盛,用大龙缸做长明灯的时候还早着呢,哪能说没就没了。
天亮后,皇上就追问汪直想到辙没有,他要尽快废掉皇后。
还真别说,汪直对得起皇上随口封的赛诸葛的称号。他已经想到了又一条苦肉计,只是要苦了自己另一个同僚,太监牛玉。牛玉已经老迈,对自己的前途并不形成威胁,而且也算对自己有恩。但谁让他是先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呢。找其它人没人信,只有他了。
汪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皇上,皇上对此计十分满意。不过这事得走一个比较繁琐的过程。朱见深恨不得立即废了吴皇后,但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等吧。
几天后,汪直指使锦衣卫抓了老太监牛玉。汪直亲自审问。
“牛玉,你知罪吗?”
“咱家有什么罪?小子,别忘了当年先帝爷面前谁给你说了好话?要不然你能爬升得这么快?”牛玉是个倔脾气,为人耿直,这也是先帝爷英宗皇帝喜欢他的原因。
“说的是,所以咱家也给你个机会,你直接在这份口供上签字招认,免受皮肉之苦,也算咱晚辈的一点慈悲。你好好看看吧。”汪直把事先准备好的口供递给牛玉。
牛玉看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有人要自己诬告吴皇后,说先帝爷当年原本属意王氏做太子妃。先帝驾崩后,吴皇后的两位羽林卫指挥使父兄花重金收买自己,向钱皇后和朱见深生母周贵妃传递假旨意,说先帝更喜欢吴氏做太子妃,吴氏是这样成的皇后。
牛玉心想这事咱家不能干,这是要害皇后呢,那不是缺德么。“汪公公,牛玉没干过这事,叫咱家怎么认?”
“一会儿你就知道干没干过了。”汪直示意锦衣卫用刑。
牛玉一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了锦衣卫的酷刑。十八种刑具还没用到第三种,牛玉就讨饶了。“汪公公,罢了。咱家招了便是。”
“早说嘛,何必受这罪。你是个明白人,这是皇上的旨意。谁敢说个不字?”汪直拿着口供高高兴兴回复皇上去了。
几天后,吴皇后被废黜。才做一个月的皇后,转眼成了庶人。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咱们走着瞧。”被打入冷宫的庶人吴氏在心里默默地对万贞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