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平毕竟还有一个小窑,虽然身在御器厂,好在陆小窑离御器厂不远,利用工余时间还是能干点自己的活。有活的时候,陆新平就把徒弟刘义从崔公窑叫回来,多一个帮手。
儿子还小,多数时候只能由他自己玩,有时在姨妈家,有时去崔公窑找大茂。崔时茂因为个子大,人都叫他大茂。崔松旺后来又给他添了个妹妹,大名崔小凤,现在才会走路,还不能一起玩。陆瑾晚上回家,陆新平会抽空教他识字算数。日子虽然艰难,却也还过得去。
崔公窑却迎来了难得的好机遇。
崔公窑从陆小窑拿走的那几个样品,给他带来了滚滚财源。他的三座窑火焰就不曾停歇过。现在正在挛第四座窑。他的大部分瓷器都被都帮会首陆子顺大员外买走了。陆员外生意越做越大,他已经在老鸭滩自家后院内又盖起了一个葫芦窑,也准备烧造精品细瓷,他家后院是个很大的花园,安排一个瓷器作坊绰绰有余,包括工匠的吃住也都在里边。听说他正在到处物色有御器厂背景的瓷艺高手。
陆员外这个时候找工匠也正是时候。很多像陆新平这样的在籍轮班匠、编役匠,在御器厂日子都不好过。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只能怠工、逃役。逃役一般都选择向远处逃,避免被抓到。因为如果被官府抓到,按大明律例,“杖八十,其官司妄准脱免及变乱版籍者,罪同。”试想谁能受得了八十大板呢。但问题是,逃到其他地方去,怎么能找到谋生之路?一辈子只会做瓷器,除了景德镇哪里还有这么大的瓷器产业?找不到谋生之路只能饿死,所以也有胆子大的,就躲在景德镇民窑里,虽然有可能被抓,但起码不至于饿死。
“陆大员外,听说你的新窑要招工,还需要吗?”几个御器厂在籍轮班匠熟练拉坯工偷偷跑到老鸭滩陆家庄园,来找陆员外。陆员外和管家丁学智相视一笑,昨天刚收了几个淘土练泥工匠,今天就来了拉坯利坯工。
“当然要啊。你们想要多少工钱?”丁管家问。
“全凭大员外赏赐,有口饭吃就行。”有些工匠在御器厂真的连饭都吃不饱,因为没活的时候只能领很少的口粮,有活的时候又要被督陶官和工头克扣盘剥。不是没有活路谁愿意冒着被杖责的风险逃出来。
“你们只要好好干,我陆某不会亏待你们的。”陆员外终于说话了。“你们最好能再帮我介绍几个手艺好的画坯匠和烧窑把桩师傅来,事成之后我会赏你们。”
陆员外老鸭滩庄园后花园这么隐蔽的作坊,是这些逃役工匠的最佳选择。所以陆员外很快就招到了足够的各道工序的高手工匠,也开始烧造精品瓷器。陆员外的生意也更加红火了。
这一次,陆员外走在了崔公窑的前头。崔公窑因第四座窑尚未造好,还没开始招工。后来听说陆员外新盖了一座窑,已经招了不少御器厂的高手,崔松旺不得不赶紧行动。好在自己也是在籍轮班匠,对御器厂十分熟悉,更何况还有老友陆新平呢。
崔松旺又拎上一坛老酒,几个熟菜,找到陆新平。他知道老友就好这一口,因为平时身边没个女人,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只可怜了他儿子陆瑾。
“崔叔,你又给我们带好吃的来了?”陆瑾见到崔松旺眼睛都亮了。崔松旺赶紧给陆瑾的小手里塞了一把煎花生米。陆瑾问崔叔:“大茂怎么没来?”
“大茂被你崔婶逮住教识字哩。你以后没事就去崔叔家玩,崔婶会给你做好吃的,你就和大茂一起玩。”崔松旺转头对陆新平说:“新平,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孩子太可怜了。还是得抓紧再续上一房媳妇才好。”崔松旺用同情的眼睛看着陆瑾。
“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要钱没钱,身体还不好,谁愿意跟着我受罪?先不管我的事。你该有什么事找我吧。”陆新平已经把菜摆好,两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新平,你听说过陆员外招了一批御器厂的工匠吗?”崔松旺问陆新平。
“怎么会不知道。你还别说,连我都心动了。”陆新平很羡慕那些逃出御器厂的匠人。
“你就别想了,谁让你名声这么大,而且又是本地人,往哪儿逃?”崔松旺很同情他的这位老友,凭他的手艺,如果能完全干自己的活,早就发财了。“你知道我刚挛了座新窑,也需要人手,而且必须是最好的手艺人。现在连陆员外都想做细瓷了,以他的实力,很快就可能超过我们。你得帮帮我。”
“说吧,怎么帮?”陆新平问。
“你最清楚御器厂里哪几个人手艺最好,你帮我私底下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到崔公窑来帮忙。我会给他们全景德镇最高的工钱。我就不信这些高手看见手艺不如自己的人都跑陆员外作坊去,吃香的喝辣的,他们能不眼红?”崔松旺早有准备。自己是手艺人,当然清楚手艺的价值。只要最好的手艺人都在自己作坊,别的窑就永远超不过崔公窑。
“松旺,你天生就有一个做生意的好脑袋,这一点我永远不如你。等着听信吧。”陆新平知道自己只能是个手艺人,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手艺吧。
陆新平很快就帮崔松旺物色了几个顶级手艺工匠,悄悄躲进了崔公窑,神不知鬼不觉。
可怜堂堂御器厂,瓷器工匠走了很多,窑炉关了大半。御器厂最繁忙的时候,轮班匠、编役、雇役总共不下五百人,现如今停工的停工,回家的回家,逃役的逃役,只剩下不足百人。
崔松旺其实并不当心陆员外跟自己竞争,他有他的优势,我有我的长处。做瓷器买卖我不如他,但瓷器的烧造他也别想超过我。再说有实力的买卖人天下有的是,而真正掌握瓷器高端手艺的人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陆员外的压力比自己肯定还要大。最近就听说徽商帮会会首潘二爷也想介入瓷器的买卖,以他的实力,超过陆员外都不是不可能。再说全国还有多少瓷器商人聚集在景德镇,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冒出个李员外赵员外。
他们可能一个比一个有钱,可是他们都要的是瓷器,谁家瓷器好就要谁家的。崔公窑至今还是景德镇最好的民窑之一,产品供不应求。崔松旺的手艺虽然比陆新平还有差距,但放眼景德镇上千座瓷窑,能赶得上自己的人并不多。再说自己依然还是在籍轮班匠,需四年一次回御器厂干活。虽然还要自己解决伙食,他倒是心甘情愿。因为正好借此机会,了解御器厂最新的官样,学习最新的工艺,还能整点最好的材料。还不影响自家窑的烧造,因为同在小小的景德镇,利用工余时间回家打理崔公窑十分便利。而且景德镇瓷器业分工协作已成气候,很多活都可以外包出去,一般的活做出来的效果比自己好而且成本低。自己只需要全程把关,并保留一些特殊的工艺、配方之类就可以了。这样还可以节省大量人手,管理起来也轻松多了。
崔松旺想象着崔公窑的前景,似乎已经看到美好的明天。
受到崔公窑的影响,景德镇很多民窑也都开始效仿类似的瓷器,有些直接就是仿官样。民间能人辈出,也有不少民窑烧造的瓷器能达到或接近崔公窑的水平。整个景德镇瓷器行业的水平普遍得到了提升。而且产销两旺,景德镇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有人描述景德镇“窑三千,昼间白烟掩盖天空,夜则红焰烧天。”“利通十数省,四方商贾,贩瓷器者萃集于斯。自燕去而北,南交趾,东际海,西被蜀,无所不至,皆取于景德镇。”可见景德镇瓷器业有多么繁荣。
瓷器的发展,也带动了相关一连串行业的同步发展。不同的行业,按照不同的地域,各自形成了众多商帮行会。像陆子顺大员外所在的都昌帮会是景德镇最大的帮会,几乎垄断了圆器业、烧窑业、满窑业、挛窑业、窑砖业、瓷蔑业等,陆员外当然也做成品买卖。而颇有后来居上之势的徽州商帮,会首潘二爷,主要经营木材、祁门瓷土、釉果颜料等原料的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很大,几乎垄断了景德镇瓷器原料的半壁江山。还有其余各地人士组成的瓷商八帮,共同支撑起了景德镇瓷业的兴旺发达景象。
民窑中的“名窑”,除了崔公窑,还有周丹泉,壶公窑,陈仲美,吴明官等窑的产品,这些民窑的瓷器“虽是天价,然民间争售”,颇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势头。
连陆瑾姨妈小小的茭草生意都十分红火。当然主要有崔公窑的帮衬。崔公窑基本上把瓷器包装的活都包给她家了。最近听说她家准备在市埠渡开一个茭草行。那里是景德镇柴行的集散中心。能在那里开一家铺子需要相当的实力。陆新平知道这里面有崔松旺对自己家人的特别关照。所以他帮助崔松旺也是理所应该的。大家互相帮助共同发展,是互利共赢的好事。
很快陆新平就又有机会帮到崔公窑了。
这一天,崔公窑接待了一位神秘客人。客人自称来自北京,看不出是官还是商,对方也不想说得太明白。来人递给崔松旺两张图纸。一张纸上画了一张瓷器桌子,另一张画了一个镂空绣墩,绣墩要四个,配成一套,要崔公窑烧造,价格由崔松旺定。
崔松旺曾经听陆新平说起过,早前御器厂烧造过一款青花绣墩,这是要仿官样了。崔松旺心里没底,说自己要一点时间核算成本,明天才能答复,先把客人打发走了。
晚上崔松旺让娘子做了几个菜,拎了瓶老酒,带着儿子崔时茂来到陆新平家。陆瑾看到崔叔和大茂一起过来,高兴坏了,和大茂很快吃完了去一边玩。两个大男人边喝酒边聊天。崔松旺从怀里拿出了图纸,递给陆新平。“今天来了个外地客人,要崔公窑给他定做这两件东西。”
陆新平一看图纸,好么,这绣墩就是当年的官样,这人挺聪明,配了张瓷桌,很有想法。当年宫里的人怎么没想到呢?
“这瓷桌肯定没问题。从来没有这样的官样,并不违规。但是绣墩不能就这样做了,得改一改,结构和青花图案都得稍作修改,否则容易落人把柄。”陆新平一边喝酒一边说。
“我也是听你说过御器厂烧造镂空青花绣墩的事,所以来问问你。一客不烦二主,就麻烦你帮我改一下绣墩设计吧,你画的比我好。”崔松旺举起杯来敬了陆新平一下。
“好说。明天晚上给你送过去。”陆新平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此人也真大胆,他说最好要用苏麻离青料。他居然知道苏麻离青,也是个有心人。可是我上哪弄这么些青料去?这是大器,用量还不少。此人估计是在北京宫里看到过苏麻离青的青花绣墩,所以那么了解。”崔松旺当然知道老友陆新平手里攒了点苏麻离青。
陆新平起身走进内屋,出来时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往崔松旺面前一扔,“都在这里了,你拿去用吧。”
崔松旺给自己的杯子里加满酒,双手端着酒杯站起身,对陆新平说了句:“啥也不说了,都在这杯酒里了。”说完一口干了。
两天后,崔松旺从南京客人手里接过一百两的定金,开始为其定做青花瓷桌和镂空绣墩。说好让客人一个月后来验货。
崔松旺仔细算了下青料用量,陆新平给的苏麻离青应该够烧造两套桌凳了。这是个极大的喜讯。因为给客人的报价,一套足以赚回两套的成本,还能有盈余。自己可以白白留下一套独一无二的青花瓷桌、镂空绣墩,这是具有收藏价值的精品。自己从事瓷器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此时此刻崔松旺自己也十分期待做出来后的效果。
“新平,你给的苏麻离青能够制作两套桌凳,我准备自己留一套做收藏。客人给的价也很不错,东西是你设计的,你来帮我一起烧造吧,不能出任何差错,因为以后就没有那么好的青料了。我把利润都给你,我只要多出的那一套。”崔松旺当然不能瞒着陆新平,好处自己一个人拿。再说也确实需要陆新平的参与,才能更有把握。
“利润我就不要了,咱俩谁跟谁啊。来日方长,说不定我以后也要你的帮助呢。”陆新平当然不能要人家的利润。那是他的客人,接到这么好的活是他的本事,我帮他是尽朋友之谊,理所当然。
崔松旺选用了自己储备的最好的瓷土,那还是从御器厂花高价买来的麻仓土。然后亲自上阵反复淘洗、练泥,拉坯利坯的时候才让陆新平帮着一起干活,最后画坯还是劳烦陆新平。烧窑的时候当然更加少不了陆新平的意见。桌子、墩子分开两个窑烧,两人一起十分周密地布置了火路,炉口炉尾搪火的粗器,小心计算了溜火紧火的时间,满窑之后封门点火。
陆新平特意向御器厂请了假,专门来崔公窑把桩烧火。
有陆新平和崔松旺两大高手的把桩,桌凳的烧造十分顺利。开窑后,两套精美的青花瓷桌子、青花镂空绣墩展现在眼前,几乎完美无瑕。
北京客人来验货,非常满意,爽快地付了余款,高高兴兴回京去了。崔松旺当然没让他看到自己多做了一套。而且崔松旺从这一套瓷器中赚的钱,比其他日用瓷器一千件赚的还多。
崔松旺把这套瓷器桌凳就摆在了崔公窑作坊的院子里。自己可以每天看见它,每次看到都是一种享受。因为真的太美了。
景德镇的同行们纷纷跑来观摩。崔松旺一点也不当心被同行看到,因为随便他们怎么看,他们也做不出来这个效果。既没有这个手艺,更没有这个材料。工艺过程特别是瓷土的二元配方比例,还有火候的控制,那更是独家秘密。
放在院子里除了自己可以经常欣赏,同时也是一个最好的广告,让客人们看看景德镇民窑最高水准的瓷器,而它就出自崔公窑。这多少有一些炫耀的意思:我崔公窑并不是浪得虚名。
来崔公窑看的最多的,就是陆大员外。他每次看到这套瓷器,眼睛都绿了。
“崔师傅,你就把这套瓷器让给我吧,价格随你出,我老陆绝不还价!”陆员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崔松旺提要求,他就想着哪天崔松旺心里一烦,就说“好吧,我怕了你了,就让给你吧。”可惜都是自己的想象。崔松旺特别有耐心,总是微微地笑着,陪他一起欣赏,陪他坐在绣墩上一起喝茶。就是绝不松口。
最后陆员外知道完全不可能了,才忍住自己不断想来看这套瓷器的冲动。心里狠狠地想,我也要努力找到这样的材料,到时请陆新平帮自己也做一套,不惜任何代价。自己枉为景德镇瓷器行老大,手里却没有一件撑得起门面的瓷器,像话吗?一定要好好想想办法。
对呀,为什么非陆新平不可呢?他想到了自家新聘请的一批御器厂的工匠。他带着其中两名高手,仔细擦看了崔松旺的桌凳。
“怎么样?你们几个能做出这样的瓷器吗?我加倍给你们工钱!”出来后陆员外问工匠。俩工匠赶紧摇头。“不可能。先不说我们的手艺达不到那个水平,光那青料就不可能找到。因为连御器厂都用完了。现在已经开始使用乐平出的平等青料了。”
这件事让陆大员外觉得教训深刻。他深深体会到了好瓷器的价值。在景德镇,万商云集。有钱有实力的商家比比皆是。凭什么做老大?景德镇靠什么出的名?瓷器!
手里没件像样的瓷器,做什么老大?今后还得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