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接到东厂锦衣卫传来的密旨,要自己全力协助浮梁知县和东厂锦衣卫查案,不敢怠慢,稍作收拾,便跟着两名锦衣卫一起赶往浮梁。在回浮梁的路上,便已得到消息,知县杜仁海竟然被刺身亡!李裕一行快马加鞭赶到浮梁县。一面处理善后事宜,一面安排查案,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不过有一点非常清楚,杀知县的人一定是督陶官张良和西厂提督汪直的人。自己有尚方宝剑在手,且控制住张良再说。于是李大人让邱千户带着两名锦衣卫和一帮县衙捕快,直奔景德镇。他留下一名锦衣卫,保护自己,以防不测,杜仁海就是前车之鉴,小心驶得万年船。
正是仲春时节,乍暖还寒。昌江边的柳树已经开始发芽,坡地上的油菜也已开花,引来阵阵蜜蜂采花蜜。大地一派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景象。
陆瑾和崔小凤坐着一艘装饰一新的画舫游船,逆水而上,向浮梁县出发。昌江上有几艘这样的画舫,专门供游客乘坐,遇上节日的时候人满为患,生意很是红火。但今天不是节日,画舫上游客并不多。
“陆瑾哥,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和我哥、傻亲一起去浮梁登红塔吗?可怜的傻亲都吓尿了,我也吓哭了,哈哈,想起来太好玩了。”小凤给陆瑾说起那次记忆犹新的红塔之行,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崔小凤突然想起了傻亲的两个鸡蛋,画舫上刚好有卖茶叶蛋的,小凤起身买来两个茶叶蛋,一个递给陆瑾。自己剥开一个,一边吃一边说:“时间过得好快哟,转眼都成大人了。还是小时候好玩,无忧无虑的,多好。”“人总是要长大的。时间就像这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刻也不会停息。”陆瑾看着快速流动的水面,深有感触。
小凤又想起祁门之行,“陆瑾哥,还记得上次去安徽祁门吗?你就是那时答应教我画画的。我现在已经比很多人都画得好了。谢谢你,陆瑾哥。”那次祁门之行,至今让崔小凤保留着温馨美好的回忆。
“你有天分。你的动物比我画得还好,大到虎豹狮子小到草虫蝴蝶,都很细腻很生动,活灵活现。现在你家崔公窑的动物图案瓷器是景德镇最好的,这都是你的功劳。”陆瑾打心底里佩服小凤的动物画,自愧不如。
“那还不是陆瑾哥你教导有方。我该怎么谢谢你?”小凤凭栏而坐,欣赏着来来往往的船只,清澈透明的江水,偶尔还会有燕子贴着水面掠过。此时此刻,小凤脉脉含情地看着陆瑾,她的心底,如同船底下的江水,波澜起伏。
陆瑾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转头看着江上的风景。“说什么谢啊。要说谢,也得我谢谢你们家。父亲在世时就得到你们家的很多帮助,父亲去世全靠你们家帮忙处理后事。小凤,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全家。”陆瑾真诚地说。
“唉,说起陆叔,英年早逝,实在是太可惜了。”上次去祁门大家还一起同行,现在却已阴阳两隔。小凤想到自己的父亲,身体也越来越差,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然后转念一想,今天干嘛来了?可不能让这些沮丧的事影响了心情。小凤一改郁闷的心态,对陆瑾说:“今天是出来玩的,就高高兴兴地玩,咱们不要去想那些不高兴的事。陆瑾哥,快看,那里有两只燕子相互追逐嬉闹,你说它们会是一对吗?”
陆瑾本来打算今天出来要找机会当面和小凤说清楚,叫她忘了自己,只做兄妹,她年纪也不小了,她应该拥有一个比自己更强的夫君。可是陆瑾却始终开不了口。现在看着小凤这么开心的样子,更不想扫她的兴了。显然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只是当她妹妹。凭良心说自己是喜欢她的,虽然没有看见李小姐时那样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感觉,但对李小姐的那种感觉明显在慢慢淡化。以前一想起李小姐,心就砰砰直跳,现在已经不会了。而眼前的小凤,更像是和风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对自己的体贴关爱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忽视它的存在。可就算如此,它却依旧如春风一般笼罩着你,温暖着你。陆瑾在遇见李小姐之前,就把自己对小凤的感情埋藏在心底,代之以兄妹之情展现在别人面前,那时主要考虑的原因之一是自己的家庭条件。这个问题至今存在,并且仍然对陆瑾造成压力。傻亲和潘升都喜欢过小凤,这是实实在在的压力,让陆瑾在面对自己的真实情感的时候,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也许这才是陆瑾对李小姐一厢情愿、一见钟情的深层原因?如果小凤根本不在意经济条件,我陆瑾又为什么要在意?
看着上下翻飞的两只燕子,陆瑾心想人要是能跟它们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飞翔该多好!
“大概是吧。我记得你家的屋檐下好像有一个燕子窝,应该有小燕子了吧?”陆瑾的思绪回到眼前的昌江,心情也好像开朗了不少。
“有啊,三只小燕子呢,一天到晚唧唧咋咋叫着等燕子妈妈喂它们吃的,燕子妈妈要累死了。我有时远远地盯着它们看,一看就是老半天。从中还能感受一点画鸟的心得。”小凤动物画得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从景德镇到浮梁县城并不远,但因为是逆行,又是游船,走了一个多时辰,中午时分才到浮梁码头。
下了船,两人随便买了点零食,边吃边往县城内走。
离两人身后不远处,有个瘦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是权田。
权田觉得今晚之后估计要直接回宁波,以后就没有机会杀陆瑾了。姐夫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给我姐的心愿,他竟然把姐夫专门定做抹茶罐的秘密告诉陆员外,还亲手把东西交给别人,可恶。今晚一场大战也未必能找回本该属于自己姐姐的东西,太可恶。自己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本来那个太监也该死,但他是官府的人,杀了会惹来很大麻烦,弄不好自己回不了日本,也会连累姐夫,所以只好作罢了。这个工匠是非死不可的,否则难解心头之恨。今天白天正好没什么事,不如去了结了此事,为晚上行动做准备的事情交给两名武士去办就可以了,权田找个理由出来,独自一人去找陆瑾。
权田到御器厂和里仁街,都没找到陆瑾,经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他和崔家姑娘一早坐船去浮梁县城玩了。权田租了匹马从陆路感到浮梁,从时间上推算,他觉得自己应该比他们早到了。于是就在码头边高处瞭望等待。半个时辰后,果然看见一只游船从景德镇方向慢慢驶来。远远看见船上有一男一女,说说笑笑的,估计就是陆瑾和崔小凤了。走近后细看确实没错。
码头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眼睛,不便下手,要慢慢找机会。大白天在县城里面杀人并不容易,自己还不能暴露目标,不能影响今晚的行动。今晚才是重头戏呢。所以刺杀陆瑾还是要十分小心。权田远远地跟着两人。
近半个时辰后,陆瑾和崔小凤来到了古老的红塔。
“小凤,你知道此塔为什么叫红塔吗?”陆瑾和小凤在塔下徘徊,仰头看高高的塔尖。“因为塔身是红色的吧?”小凤想当然地说。
“也对也不对。此塔始建于宋代,佛家称之为‘大圣宝塔’。传说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和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朱元璋一时失利,躲在红塔内逃过一劫。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跟他的子孙说浮梁有座佛塔救了他的命,但他当时并不知道塔名是什么,只记得塔身是红色的。就把它叫做红塔,红塔的名字也便传播开来。朱元璋的后人记住了太祖的遗训,经常派人修缮红塔,所以一百多年过去了,红塔还能保持这么好。”陆瑾向崔小凤细说红塔传说。
“陆瑾哥,你知道得真多。我哥就不行,从小不肯读书。”小凤打心底里佩服陆瑾。
今天是个艳阳天,游人不少。可是上塔的人并不是很多,并不拥挤。大概因为登塔有一定危险性吧。
“小凤,还敢去塔顶看看吗?”陆瑾问小凤。
“你敢我就敢。”小凤看着陆瑾。
“走!”陆瑾一把拉起小凤的手,小跑着直奔红塔。
这是长大成人以来陆瑾第一次拉小凤的手,小凤激动得内心砰砰直跳,手指尖犹如触电一样的感觉,通达全身。于是浑身便如充电了一般,感觉有使不完的劲。陆瑾也感觉到了异样。刚才去拉她的手,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小时候陆瑾经常和大茂、小凤一起玩耍,别说拉拉手,抱一抱也都是很平常的事。可是自从长大以后,就知道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从此再也没有碰过小凤一个手指头。现在无意间拉上她的手,突然间感觉好像回到了童年,那份纯真,那份信任,从来就不曾离开。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那个李小姐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的一个错觉?或者是梦幻?还是逃避?自己对小凤的感情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就像现在拉着的手,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无拘无束,那么的心有灵犀。原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就装在自己的心里。只是尘封太久了,自己都以为不存在了。刚才这无意中的一拉手,就像用扫帚唰地一下扫干净了自己心中的尘埃,自己的内心恢复了亮堂,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我陆瑾终于回来了。陆瑾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拉着小凤一层一层跑着往上爬。他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他已经兴奋到了极点!
后面躲在人丛中的权田也十分兴奋,心想真乃老天助我也。这红塔是自己下手的好地方,还不容易被人怀疑。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自来。
他跟在另外几人后面,也进入了红塔。
一开始他不想跟得太近,因为楼层不够高,不足以摔死一个人。转到五层的时候,权田开始超越前面的游客,慢慢靠近陆瑾和崔小凤。
到了第七层,已经是顶层,游客往往要在此驻足观看六面风景,所以上面滞留了几个人。
陆瑾和小凤手拉着手一个门洞一个门洞看风景。自从陆瑾拉住小凤的手,小凤再也不想放开,她知道,她的陆瑾哥哥回来了。她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就这样紧紧拉着他的手爬到最高层,然后跟着自己的心上人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看风景。
陆瑾看着远处的昌江,心情格外舒畅,情不自禁地高声背诵起了唐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念完诗,还对着远处的昌江,高声喊:“我回来啦——”引得游客都为之侧目。小凤就一直不停地笑。那是一种幸福的笑,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更是一种青春活力的笑。
陆瑾拉着小凤的手,自己站在洞口外面的平台上,让小凤靠里一点,这样更加安全。陆瑾想起十年前那一次游玩红塔,小凤小鸟依人般紧紧贴着自己,小心翼翼爬下红塔。那是一种多么温馨的回忆。陆瑾有些陶醉了。
两人正在全神贯注看风景,小凤突然感觉有个人推挤了自己一下,想越过自己到前面去。小凤突然觉得此人很面熟,她想起来了,此人就是王掌柜的伙计!她记得昨晚陆瑾告诉过她,这不是个好人。之前还抢了自己辛辛苦苦从乐平买回来的平等青料。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马上警觉起来。
此时此刻,陆瑾站在塔身外的平台上,而权田向陆瑾伸出了罪恶之手,他要把陆瑾推向塔外!
“陆瑾哥小心!”小凤拉着陆瑾的手拼命往回拽,陆瑾循声回头,也看见了权田。陆瑾顿时明白了,这个混蛋记恨自己没有把末茶罐交给他们,想对自己下黑手!
小凤将陆瑾拉回来的同时,自己的身子主动挺身向前,阻止权田向陆瑾行凶。权田受小凤一挤,身子已在洞门外。陆瑾却被小凤拽回自己身后。权田并不死心,趁机抓住小凤,心一狠自己直接往塔外倒去,脚下还使了力!
权田知道,塔的上面几层是一层一层向上缩小的,掉下去的话不会悬空落地,而会碰到下一层塔檐,自己完全有把握从塔身上安全下去,而普通人必然会被摔死。小凤半个身子已悬在塔外,陆瑾紧紧握着小凤的手,如果不放手,三个人会一起掉下去,陆瑾根本拉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就让我一个人陪着这个坏蛋去死吧!小凤深情地看着陆瑾,手指一松,自己的手瞬间从陆瑾手中滑出,和权田一起双双向塔下坠去。
“小凤——”
陆瑾站在洞口高声呼喊,眼看着两人坠向六层,在平台突出的砖檐上挡了一下,然后掉到五层、四层,权田把小凤往外一推,自己顺势靠近塔身,一只手抓住了四层的平台,他也不想麻烦进塔内爬楼梯下来,就在塔身外一层一层悬挂下来,灵活如猴子一般,三两下就跳到了地面,在游客的惊叫声中快速离开红塔,消失在人群里。
小凤早已重重地摔在地上,当时就香消玉殒了。
陆瑾瘫坐在顶层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游客没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以为有两个人意外坠塔了。
“快下去看看啊!”有游客提醒陆瑾。陆瑾稍稍缓过神来。他的第一感觉是恨。无边的恨。渗透到全身每一个毛孔的恨。那个可恨的权田,我要杀了他,对!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小凤报仇!
那现在该怎么办?
今天一到浮梁县城,到处都在传说杜知县前晚被刺杀了。现在浮梁县群龙无首。估计连案子也办不了。而大内和权田他们估计很快就要离开了。昨天已经把瓷器运走,今天也许是专门留下来杀我的吧?也许还有陆员外?他们恨我把茶叶罐给了陆员外。所以走前一定要杀了我。他们应该还会去陆员外那里找末茶罐,不论找到找不到,也会杀了陆员外,应该就在今天晚上。
谁能阻止他们?按理应该是官府,但官府现在群龙无首,肯定乱成一锅粥了,现在肯定帮不上,而且他们未必会相信自己,甚至有可能怀疑自己,一时半会怎么说得清?现在肯定不能找官府,只有靠自己,还能有谁?大茂?也不行,大茂听说妹妹死了的话肯定要先来浮梁看妹妹,自己又不能置身事外,必须跟着来。那就又错过时机了。没有人能帮自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力量有限,只能集中力量对付一个人,最起码不能让权田跑了。只有找机会杀了他,否则无法阻止他逃跑。但自己要去杀权田,很可能也会遭遇不测,所以去追权田之前要先把真相通报给官府。
陆瑾虽然脑子里很乱,但总算大致理清了思路,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瑾起身失魂落魄地回到地面,看见小凤旁边围了一大群人。陆瑾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要报仇,还必须抓紧时间。他知道地方保甲很快会到场。然后官府会派人处理。对不起,小凤,我要先走了。我要去为你报仇。如果留下来报官,自己就脱不了身,而权田他们就可能远走高飞,永远逍遥法外。这是陆瑾绝不愿意看到的。
小凤,对不起,我必须先离开你去办更重要的事。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的。陆瑾最后看一眼被人群包围着的小凤,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