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龙缸烧成之后,张良心里一高兴,放了陆瑾一个月的假。
陆瑾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干,陆小窑也已经卖掉了。所以就去崔公窑帮工。他记得去祁门找土的时候答应过崔小凤,要教她画坯。之前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一直也没顾得上。现在正好趁此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自从陆新平去世和御器厂火灾事件以后,官府对景德镇民窑细瓷和色瓷的管控放松了许多。很多有实力的民窑都慢慢恢复了细瓷的烧造。崔公窑也一样,精品瓷器的生产已经恢复了将近三分之一。生意也开始红火起来。这个时候陆瑾能过来帮忙,崔公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首先是因为前一阵好的工匠走失不少,人手紧缺,其次陆瑾的加盟,对崔公窑的声望大有裨益。陆瑾是个活招牌,有他在,崔公窑的瓷器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崔公窑的瓷器多数都卖给了潘二爷,潘二爷的瓷器生意也越做越大,精品瓷的买卖已经超越了陆员外,成为景德镇最大的瓷器经营商户。
崔公窑现在基本上完全由崔时茂管理,父亲崔松旺由于年龄大了,而且得了和陆新平一样的毛病肺痨,处于半退休状态,只是偶尔给儿子搭把手或出出主意,更多时候在家休闲养病。小凤依旧分管材料,抽空跟陆瑾学画坯。
“陆瑾哥,你现在家里就一个人,不如搬过来我们家住吧,这样还方便一点。”陆瑾的一日三餐差不多都已经在崔家吃了,小凤想干脆让他搬过来,连洗衣服什么的也可以帮他解决了。大茂当然也没意见。而且住在这里对崔公窑只有好处,因为很多时候窑炉都是白天晚上连轴转,家里离作坊很近,陆瑾住在这里,需要的话晚上还能帮自己照看一下窑炉的火候。陆瑾一想也好,反正回家也只是睡觉,在哪儿睡不是一样,省得来回跑浪费时间,还可以多帮一下老友。于是陆瑾便在崔家住下了。
教小凤画坯才几天,陆瑾发现小凤对画画很有天赋,很多东西一点就透,画出来的图案清秀隽永,特别是小动物,画得很有灵气,甚至不比自己的差。这倒有些出乎陆瑾的意料。
小凤自己也很高兴。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因为作坊里好的画工不少,不缺人手,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学画坯。后来因为官府先是禁烧仿造官样,后来连色瓷细瓷都不让烧造,只能做粗瓷,家里养不起太多好工匠,很多手艺好的工匠都走了。御器厂陆新平出事和火灾事件,改变了官府的严控态度,景德镇有实力的民窑便不约而同地开始烧造精品瓷器,但都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缺乏好的工匠。崔小凤一开始只是为了接近陆瑾才想到要学画坯,后来则是因为实际的需要,加深了学画坯的愿望。现在总算满足了自己的心愿。而且自己也才发现,原来画坯还有小小天分,可以直接帮家里作坊画精品瓷器了,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
大茂当然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原来这么聪明,这么能干,又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名师出高徒啊。”大茂看着小凤画的坯,一个个美不胜收,忍不住跟陆瑾开玩笑。
“是小凤自己有天分,又肯用心。”陆瑾由衷地为小凤高兴。
这可真的帮了大茂大忙了。因为现有的大部分画工水平都一般,只能画画粗瓷。能画细瓷的很少,活都来不及做。临时去找好的画坯匠还找不到,很多民窑都在抢手艺好的工匠。现在小凤能画细瓷,大致就能应付过去了。“小妹,你得好好谢谢你的画坯师父,真是帮了我们崔公窑的大忙。”大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还要你说。我会尽量给陆瑾哥多做些好吃的。”小凤做的菜陆瑾最爱吃。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陆瑾你说是不是?我是他亲哥,没见她给我做过几回好菜。想吃她的菜还得占你的光,你说气人不气人。”大茂故作委屈,小凤不依不饶:“就不给你吃。把你的那份也给陆瑾哥吃了。”
“好嘛,小凤你把我当成猪啦,能吃那么多?我可不想吃成肥猪。”陆瑾插了一句。
“我现在明白了,陆瑾哥不喜欢胖的,却喜欢瘦的。我想起来了,那个什么御史大人的千金李小姐倒是很瘦,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怪不得你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你是怕一眨眼的功夫,来一阵风就把人家吹跑了吧。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我做那么多次好菜给你吃,也没见你流口水,难怪人都说秀色可餐,哈哈哈……”小凤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茂也跟着笑。
“小凤你瞎说什么,哪有这事。大茂,你家妹子伶牙利嘴地越来越厉害了,你也不管管,小心将来嫁不出去。”陆瑾也觉好笑。
“哈哈哈,我不管,那是你俩之间的事,我也管不了。”大茂赶紧撇清自己。
“哥,你先别那么高兴。你是不是该给我发薪水了?”小凤继续跟大茂开玩笑。
“你还担心哥会亏待你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哥早想好了,等你哪天出嫁了,哥给你办全景德镇最好的嫁妆。”大茂这话一半是说给小凤听的,一半是说给陆瑾听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发小,心里到底怎么想。那天跟李大人的千金眉来眼去,着实让大茂心里不是滋味。如果真有可能,大茂倒也乐观其成,自己的好友能有那样的姻缘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理智告诉自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大茂依旧为自己的妹妹默默地担忧。
崔小凤听了哥哥的话,心里自然很高兴。有陆瑾在身边,崔小凤一天到晚都特别开心,笑容常挂在脸上。但她心里也一样有疑惑,不知道陆瑾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上次看到陆瑾和李小姐那样对视,想起来就难受,甚至会心痛。她心里恨死那个李小姐了,好好做你的千金小姐就是了,干嘛要来景德镇,生生把陆瑾哥的魂给勾走了。小凤就想着趁这段时间陆瑾在自己家里,多关心关心他,说不定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三人正在说笑,大茂的徒弟小曾来叫大茂:“师父,外面来了几位客人,好像来头不小。”
大茂赶紧出去迎接。
“陈会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四位快请进!”来了四个人,大茂只认识宁波会馆的陈会首。大茂本想将四人迎进客厅,谁知其中一位客人一眼看见院子里的青花瓷桌和镂空绣墩,说了一句“真漂亮”,就径直走过去,自顾自在一个青花绣墩上坐下了。一边仔细欣赏起桌子来。于是其他人也便跟了过去。
“大茂,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山东的王文弘王掌柜,身后是他的伙计权有田。专门来景德镇购买瓷器的。”陈永泰指着坐下的那位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那位:“这位是我们宁波总商会的林望会首,陪同王掌柜来景德镇。”要总会首专程陪同,看来这位王掌柜确实来头不小。大茂赶紧跟几位拱手行礼。王掌柜只是坐着点了点头。
“几位请去里面客厅坐吧?”崔时茂问陈永泰。
“我觉得这里很好啊,就在这里谈吧。”王掌柜发话了。
这可让大茂为难了,只有四个绣墩,怎么坐?还好,他看到那个伙计直挺挺地站在王掌柜身后,并没有坐下的意思,林望和陈永泰分别在王掌柜的两侧坐下了,自己便在王掌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对徒弟喊:“小曾,给客人上茶。”
小曾赶紧从屋里拎着一把青花茶壶,一摞茶杯,来到院子里,给客人一一倒好茶。然后垂手站在师父身后。
“大茂,看样子最近生意还不错啊。”陈会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问崔时茂。“托陈会首的福,生意还好。”崔时茂客气地回答。
此时王掌柜仔细看完青花瓷桌,突然站起身,又在青花绣墩旁边蹲了下来,开始仔细观看绣墩。“真美。”说着还把绣墩转过来看了看。“崔师傅,这套桌凳能卖给我吗?我可以出很高的价。”
“不好意思王掌柜,这套瓷器是我父亲年轻时候亲手做的,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瓷器。他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已经退休,不能再烧瓷器了。这套他想留着给自己做个纪念。陈会首知道,景德镇多少人想买过这套瓷器,父亲都舍不得。”大茂说着向陈永泰看了一眼。“确实如此。如果他肯卖,我也想要。据我所知,陆大员外为这套瓷器跑了很多趟崔公窑,最终也没能说服老崔。”陈永泰证实了崔时茂的话。
“原来是这样,那太遗憾了,我也不能夺人所爱。那就这样吧,崔师傅,你帮我做三套这样的桌凳,要一模一样的。其它东西我列了一个清单,”说着王掌柜向身后看了一眼,权有田马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日用瓷器款式和数量。王掌柜接过单子递给崔松旺,接着说:“你仔细看看,麻烦拟一个报价,给我送过去。我住在宁波会馆。我可以看看你家的窑和作坊吗?”王文弘说着就站起身。崔时茂接过单子,揣进怀里,对王文弘说:“非常感谢王大掌柜看得起崔公窑。客官这边请。”崔松旺领着一行人参观作坊和窑炉。
现在虽然不是崔公窑最繁忙的时候,作坊里也有一百多名雇工,四座窑有两座在烧粗瓷,另两座烧细瓷。大家各忙各的,显得有条不紊。
“你们的瓷器都是自己做的吗?还是有外包加工?”王掌柜问崔时茂。
“王掌柜,粗瓷有些活是外面加工的。细瓷全部是崔公窑自己做的。”崔时茂如实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我要的都是精品细瓷。你要给我做最好的哦。”王掌柜对崔时茂提出要求。“请王掌柜放心,我们对每个客户都一样,会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们崔公窑的瓷器在景德镇是有口皆碑的。”崔时茂对自家的瓷器还是有信心的。
在作坊里,看见陆瑾也在画坯,王掌柜显得有些惊喜。“这位不是师主会上戴红花的那位师傅吗?”
“正是。他就是御器厂的把桩师傅陆瑾,刚刚为宫里烧成了大龙缸,他是景德镇公认最好的瓷器匠人,也是我的好友,最近因为休假,在这里给我帮忙监工。”提到陆瑾,崔时茂脸上充满自豪。陆瑾先向认识的陈会首点点头,然后向其他客人点头示意,因为手里有活,就不站起来行礼了。
“有他在,我就更放心了。”王掌柜说了一句。
参观完后,陈会首一行就回宁波会馆去了。
客人走后,崔松旺和儿子一起查看客人的清单。好家伙,初步算了下有几千两银子的瓷器,要的都是精品细瓷,真是一笔大买卖。做这么多瓷器需要不少时间,如果时间太急,自己还真难以完成,需要请其他同行帮忙。
“去把陆瑾和小凤都叫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吧。陆瑾也不是外人。”崔松旺对儿子说。大茂赶紧让人去叫陆瑾和小凤。
不一会儿,两人一起过来了。
“陆瑾,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财神爷送银子来了。”大茂把单子递给陆瑾,接着说:“除了单子上的,临时还要了三套瓷桌和绣墩,要跟院子里那套一样的。”
“恭喜你们,崔叔,大茂。这订单真不小。”陆瑾也很为他们高兴。
“这些日用瓷还好办。院子里的青花瓷和绣墩,当年是用你父亲的苏麻离青料制作的。还有瓷土当时还能买到御器厂的高价麻仓土。现在这些东西上哪儿找去?”大茂说出了自己的当心。
“通过这次大龙缸的烧造,我觉得祁门红土一点都不比麻仓土差,完全可以替代,而且现在御器厂用的主要就是祁门龙凤壁红土,你们家囤积了不少这种瓷土,所以瓷土不是问题。只是苏麻离青现在是搞不到了。但我觉得只要买最好的平等青应该也可以,苏麻离青和平等青都是好青料,只是颜色风格稍有不同,说不上哪个好哪个差,各有特色而已。有人喜欢苏麻离青,肯定也有人喜欢平等青。再说现在整个景德镇包括御器厂都只有平等青,大家用什么我们也用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何况崔公窑做的瓷器不比市面上任何一家的瓷器差。客人只要对比一下就不难发现。”陆瑾也记得当年父亲把自己偷偷攒下的苏麻离青料全给了崔松旺的事。
“幸亏当时从潘二爷手里买了不少祁门红土存着,还没用完。否则现在又是一个问题,自从官府垄断之后,祁门龙凤壁红土价格已经涨了很多倍,而且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大茂回想起潘二爷抢在官府圈禁祁门红土之前挖了大量红土,自己也在当时买了很多,现在想来那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材料没有问题,工艺就更不是问题了。崔公窑是景德镇工艺水平最高的民窑,又有陆瑾帮忙,如虎添翼,这笔订单应该没问题了。
“大茂,三套瓷桌和绣墩你应该给客人开个高价,那需要用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青料,还有最好的工艺才能达到那种水平。成本本身就很高,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成品率可能会比较低,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往往会让成本翻倍地涨。再说景德镇除了崔公窑和御器厂,估计没有哪家能烧出那样的瓷器。如果价格低了一不小心就可能赔本,所以一定要开高价,否则宁可不做,让他找其它民窑去。”陆瑾提醒大茂。
“你说得很对。其实一开始我就犹豫过,青料就是个麻烦。开个高价让他知难而退也好。这些日用细瓷就够我们忙乎的了。”大茂很赞同陆瑾的观点。“就这样吧,明天去跟他谈价格和交货期。小凤,你去和你嫂子一起准备几个拿手好菜,今晚要跟陆瑾好好喝一杯,庆祝一下。”
第二天一早,大茂到宁波会馆拜访王掌柜。
崔时茂的报价中日用瓷器的价格基本上和市面上的精品瓷器差不多,只是比卖给潘二爷等本地客商的略高一点。三套青花瓷桌凳的价格是比较高的,崔时茂也专门给王掌柜解释了个中原因。
“贵一点没问题,但东西一定要让我满意。我就要像你家院子里那套一样的。”王掌柜居然接受了高价,连还价都不还。
“王掌柜,瓷器我们一定会尽量做得最好。但是瓷器有个特点,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瓷器有时也会有所诧异,不同批次之间都会有轻微的变化,特别是火候,那不是人能彻底把控的,所以不可能生产出两件完全一样的瓷器,这点要请王掌柜能理解。”对自己的老客户这些都是不需要解释的,但跟王掌柜是第一次交易,崔时茂必须要跟他说清楚。
“这个自然,崔师傅请放心,我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我只是想买到尽量好的瓷器。”王文弘说,“请问崔师傅,这些瓷器什么时候能够完成?”
“大概需要半年时间吧。”崔时茂不想把时间定得太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自己不是只做他一家的瓷器,还有很多老客户都需要兼顾。
“那好,到时我来付款取货。”王文弘给崔时茂交了一笔定金,订单就算落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