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烧制的两款杯子,因为都是陆瑾自己全程制作,合格率不低,超过九成。陆瑾把好的坏的所有成品一股脑儿交给张良。因为每一个杯子都登记在册,少一个都不行。在生产期间,陆瑾每次离开御器厂都要被厂里的衙役搜身,生怕他把最好最珍贵的瓷土、颜料、成品等带出厂外。这并不是针对陆瑾个人,而是所有进出御器厂的工匠。自从张良来御器厂之后,管理比以前严了很多。要不然,陆瑾也想给自己留一只鸡缸杯,实在是太漂亮了。
张良看着眼前新鲜出炉、釉光锃亮的杯子,特别是鸡缸杯,新颖别致,美轮美奂,就算张良这种不懂艺术的俗人,也知道好看。他猜测皇上和万贵妃也一定会喜欢。张良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三声“好好好”,对陆瑾说:“陆瑾,你这次又立大功了。等着吧,咱家一定奖赏你。”
陆瑾已经分好了合格品和次品。张良自己选了一只最好的鸡缸杯次品,准备孝敬给干爹汪直。剩下的次品大部分必须销毁,太多次品流出去,也就不值钱了,再说风险太大,所以只能留少数几个用来出售牟利。这次因为又多了两个买主,处理起来要分外小心。此事先不急着办理,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给上面一个交代。要把两款钦限瓷器尽快送到宫里。
张良安排衙役押运鸡缸杯和葡萄纹杯走陆路进京,这样可以更快一点。同时安排自己的亲信带着那只鸡缸杯次品和一笔可观的金银,跟着进京,孝敬给自己的干爹汪直。
张良清楚自己的干爹虽然因有万贵妃宠信,地位不断提升,但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更需要银子,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靠大量银子铺路。上次听干爹说,皇上有意要成立西厂,已经让汪直在筹备,这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的。张良虽然因大龙缸烧造不顺,折进去不少银子,但好在后来都加倍赚回来了,而且还平白冒出两位新的财神爷,出手大方,让自己的腰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此时进京孝敬给干爹,干爹必然如虎添翼,应该很快就能获得提拔。而自己也就可以跟着鸡犬升天了。
张良这次猜对了,万贵妃看到葡萄纹杯和鸡缸杯喜欢得不得了。
“皇上,你看这鸡缸杯,雄鸡神采飞扬,母鸡专心领着小鸡觅食,小鸡神态特别活泼可爱,这只茶杯臣妾越看越喜欢。”万贵妃一边用鸡缸杯喝着茶,一边对成化帝说。
“嗯,朕看着也——喜欢。这次派去景——德镇的督——陶官很是得力,朕要奖——赏他。”皇上因为万贵妃喜欢,要重重赏赐督陶官张良。
“皇上,别只记得赏赐张良,还有汪公公,他可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而且张良也是汪公公选派的。”万贞儿不忘在皇帝面前夸奖自己的亲信太监汪直。
“放——心吧,爱妃。朕记——着呢。”成化帝对身边太监说了句:“宣汪——公公。”
不一会儿汪直诚惶诚恐地来到皇帝跟前。
“汪公公,朕要的西厂筹——备得怎么样了?”成化帝当着万贵妃的面问汪直。
“回皇上,早已准备就绪。人员都已遴选完毕,都是顶尖高手,经过奴婢严格训练,一定能圆满完成皇上交代的所有任务。”汪公公不无得意地说。
“朕相信你。上次驱逐日——本朝贡使团的事就做——得很好,让朕和大臣们都看——到了你们的本事。朕命你即刻成——立西厂,就由你担任西厂提——督!”成化帝觉得此时宣布成立西厂正是时候。
“奴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汪直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汪直的干儿子张良同时升任尚膳监秉笔太监,继续担任景德镇督陶官。
浮梁知县杜仁海是最先知道张良升职消息的人,现在他的品级差不多和自己这个五品知县平起平坐了。杜仁海知道,他的实际影响力远远高于自己。所以一听说这个消息,他马上出面组织景德镇的头面人物,为张良设宴庆祝。
此时正是中秋佳节,对张良来说可谓双喜临门。
喜宴在陆员外的临江会馆举行,费用也全由陆员外包了。这个时候陆员外当然不会放过讨好张公公的机会。花点小钱实在是太值得了。
参加宴会的来宾跟五月大龙缸庆功宴的时候差不多,第一位依旧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李裕大人。李大人因为看见自家女儿在家里一直闷闷不乐,今天也就带着她出来散散心。
陆瑾作为鸡缸杯和葡萄纹杯的制作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给张公公带来升官发财的好运,以后也还要多靠他赚银子。所以张公公破例把陆瑾也请来参加宴会。他曾经答应过陆瑾要奖赏他,这也是奖赏的一部分。试想一个小小的工匠,能受到邀请参加这种只有官员和富商巨贾才能参加的盛宴,对他来说当然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在宴会上,陆瑾意外地看到了李小姐。虽然不在同一桌,李小姐和众多官商的夫人们在一起,但两个人都发现了对方,彼此都看得有些发呆。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千里。中秋是个团圆的日子,老天有眼,让两个从不曾说过一句话的有情人,再次相聚在同一个屋檐下,让两颗孤独的心暂时得到慰藉。两人都在心里默默地问对方,你还好吗?
晋升宴结束之后,张公公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处置手中的宝贝。
因为陆员外不小心把大龙缸的事闹得几乎满城风雨,张良心里多少有些怪罪他。所以这次有意先冷落一下他。
张良首先把潘二爷请到御器厂,当然是在晚上。因为他毕竟和陆员外不同。自己和陆员外已经是多年的熟人,陆员外大白天进出御器厂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猜疑。但潘二爷不一样。张良一直和潘二爷并不很熟,张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自己的身份比较特殊,何必让人说不必要的闲话,再说张良骨子里还是有些看不上潘二爷,一个纯粹的暴发户,所以还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至少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潘二爷带着潘兴高高兴兴地来到御器厂。
张良直接给他一对“大明成化年制”款青花间装五色葡萄纹杯,一只底部有点缩釉,一只杯内有两处棕眼。
潘二爷赶紧让潘兴掏出几锭银子,递给张公公。
“潘二爷,上次已经收过你的金子,这次就免了。”张良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上次是纯粹孝敬张公公的,那不是买卖。这次请张公公一定收下,以后还请张公公多关照潘某,潘某也就感激不尽了。”潘二爷知道来日方长,先给张公公一点甜头,好让他以后有好东西不要忘了自己。
“那咱家就不跟你客气了。”张良从来不会嫌银子多,只要人敢给,多少他都敢收。
潘二爷走出御器厂的时候,远远地有个瘦小的影子躲在暗中偷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潘二爷晚上跟张公公见面。他估计不会是普通的拜访。
送走潘二爷后,张良觉得该轮到王文弘了。他依旧凉着陆员外。
张良身边的亲信衙役突然出现在宁波会馆。衙役穿着一身普通下人的衣服,不会引人注意。衙役让王文弘晚上去一趟御器厂。
此前王掌柜已从权有田嘴里获悉潘二爷曾进出御器厂,他就猜到好事临近了。
在御器厂西厢房一间小客厅内,张良和王文弘分宾主坐下,张良让亲信衙役取出一个锦盒,自己亲手递给王文弘。“大内大人,打开看看吧。”
王文弘有些激动地用双手接过锦盒,慢慢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簇新的酒杯。王文弘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取出来,锦盒递给权有田。王文弘嘴里发出一声惊叹,居然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日语:“死罢拉稀矣!”张良虽然不懂日语,但看他的神情应该是十分满意了,只是听到他说什么“死罢”,还什么“拉稀”,心想多不吉利,什么鸟语。不过管他呢,好歹暂时能把他应付过去了。
这是一只青花间装五彩葡萄纹杯。只在杯子底足处多了几粒沙子,应该是匣钵没清理干净,留下了一些砂子,沾到底足上了,它就成了次品。其它地方没有任何毛病。底足内画有青花双圈,里面是落款“大明成化年制”。
王文弘对瓷器是行家。他一边靠近蜡烛细细观摩,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青花间装五色,胎体轻薄,质地洁白细腻,釉质荧光温润,摸之若婴儿肌肤,画工精美,色彩柔和,釉下青花釉上五彩错落有致,争奇斗艳。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颜料,最好的工匠,底款是表明皇家御用的‘大明成化年制’,真不愧为极品矣!”王文弘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他只是在喃喃自语。张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此人该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张公公,我已经有点魂不守舍了,我要先告辞了,必须马上回去好好欣赏这个神奇的杯子。改天我请你喝酒。失礼失礼。”王文弘说完,把杯子往锦盒里一装,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张良这才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王文弘看杯子的神情,居然跟陆瑾十分相似。当陆瑾把所有瓷器都交给张公公之后,他最后一次拿起自己亲手制作的鸡缸杯,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恋恋不舍地放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它似的,分明就是着了魔。这个东瀛倭人也一样。不就是一堆泥土吗,至于喜欢成那样,到底是小国寡民,没见过世面。要是去我大明皇宫看看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和各色各样的奇珍异宝,你还不得晕死过去。
权有田给王文弘打着灯笼回去的路上,隐隐约约感觉远远的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权有田心想我才不怕你呢,有种过来较量较量。
回到会馆房间,权有田跟王文弘说了路上看到的情况。
“一定是陆员外的人。没啥大不了的,各走各的道。他奈何不了我。”王文弘此时整个的心都在葡萄纹杯上,哪里顾得上别的,打开锦盒,迫不及待地欣赏起来。
陆员外确实奈何不了王文弘,他只是担心好东西被王文弘捷足先登,所以自从张良晋升宴结束以后,就一直让小唐盯着王文弘。他很清楚张良是个什么货色。那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谁给的钱多就跟谁做买卖,管他是大明还是蛮夷的人。一开始由自己一个人垄断这条生财捷径,让自己赚了大便宜,如果能一直那样下去该多好。这几年普通瓷器经营的人越来越多,竞争激烈,利润很薄,还很辛苦。有了御用器次品这条生财之道,原以为又能过上几年好日子,谁曾想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先有潘二爷,后有王文弘,让自己倍感压力。
草上飞唐飞鸿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陆员外。“果然不出所料!”陆子顺气愤地一拍桌子,“张公公实在太过分了,放着我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不管不顾,再说也不念及我给了他多少银子,他竟然先找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咱们不能受这口窝囊气!得好好想想办法,对付这个东瀛倭人!”陆子顺心想,就算他是强龙,我老陆也不是一条弱不禁风的地头蛇。
当然,对付过江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好好准备,还要耐心等待时机。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张公公要东西,去晚了弄不好就啥都没了。
第二天陆员外带着丁管家急匆匆地来到御器厂。凭他和张良的关系,没必要为避人耳目刻意选择晚上,上次大龙缸交易是特殊情况,东西太大。
“张公公,我听说昨晚宁波会馆那个假王掌柜来过御器厂……”陆子顺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陆大员外,稍安勿躁。来来来,先喝口茶,听咱家慢慢说。”张良胸有成竹,显得十分淡定。他打发下人离开,接着说:“咱家跟你说过,他已经知道咱们的秘密,就不能完全不理他。咱家只是拿一个一般的次品杯子安慰一下他而已。你看看咱家给你准备了什么?”
张良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两个锦盒,放在桌子上,“你自己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咱家这就让人拿去砸掉埋了。”张良故意说得十分轻巧。
陆子顺等不及一个一个慢慢看,直接把两个盒子都打开了。一个盒子里装了两只葡萄纹杯,盒子内分成两隔,不会相碰。另一个盒子里是一只鸡缸杯。葡萄纹杯陆子顺以前就见过一样造型的,只是图案不同,一只圈底有点瑕疵,一只外面釉面上有一个棕眼,都不是很严重,难得的好东西。鸡缸杯还是第一次见,这造型很新鲜。陆子顺毫无疑问是瓷器的行家,首先觉得一眼看上去很舒服,拿在手上细看,越看越喜欢。瑕疵是有一点轻微的流釉,几乎完美无瑕。
他之前就听张良说过,这一次是专门为万贵妃定做的,所以看到子母鸡图马上就明白了,妙不可言啊。万贵妃一定喜欢,高官巨贾们很快就会知道皇上最宠爱的万贵妃用什么样的茶杯,那么接下来就不用多想了。陆子顺心想张良还是很够意思的,这次得多破费点,放长线钓大鱼。“张公公,你真够朋友。我也不会亏待你,这次给你双倍的价钱。这种鸡缸杯能不能多给老陆几个?”
“咱家自个还想多要几个呢,你让咱家上哪儿找去?每一个都登了记的,拿出这几个都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你赶紧给咱家做几个一样的回来,好拿去砸了凑数。对了,你得做两个鸡缸杯,三个葡萄纹杯。一只鸡缸杯我孝敬给干爹汪大人,他现在是西厂提督,咱家的后半辈子就指着他呢。一只葡萄纹杯给了王文弘那个王八蛋,也得凑回数才行。”其实这种小器件,凑数不凑数地也就做个样子,并没有那么严格,谁会来关心多砸一只少砸一只,大致上过得去就行了,还不都是张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张良并没有要潘二爷做俩酒杯充数,他知道潘二爷没有自家瓷窑。陆员外是熟门熟路做习惯了,就只好多劳烦他了,大数还是要尽量对得上,方便掩人耳目,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得嘞,你就放心吧张公公,你真是我的亲公公!老陆先告辞了,改日请你喝酒。”陆子顺心满意足地拿着三只御用器杯子回老鸭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