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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公窑这一阵日子不好过。
怪只怪自己是包青窑。何谓包青窑？是官府指定的民窑，“惟包青窑乃可搭烧。何谓包青？盖凡搭坯入其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若窳不青器，则另偿。”青指成色，烧得好成青，烧不好成黑色或者青花烧飞了。所以包青窑是官府在民窑中挑选的最好的窑，用于官搭民烧。被选上的不是荣誉，而是灾难。官府搭烧的瓷器必须占据窑炉内最好的位置，“搭烧瓷器……当窑门前一二行皆以粗器障搪怒火……尾后亦满粗器以搪火焰。”这些粗器都是民窑自家的，烧好烧坏都不关官府事。
不仅如此，官府给与民窑的补贴从来都低于瓷器成本，而万一烧坏了是要民窑赔偿的。如果实在烧不好，行，官窑给你烧，官窑用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瓷土青料，不计工本的时间，反复烧造，总能烧成，然后用高价卖给民窑，再由民窑赔偿给官府。这一圈走下来，官府赚翻了，民窑赔惨了。
官搭民烧又分两种：分派散搭和包作包烧。散搭即是将制瓷步骤拆分，民窑只承担烧窑环节，其他工序仍在御器厂完成。
大龙缸属于后者，包作包烧。
整个景德镇有十几座包青窑，而崔公窑是其中最好的。所以大龙缸这种高难度瓷器的烧造就非他莫属了。
烧大龙缸必须用最好的瓷土和青料，这都得从御器厂花高价购买。麻仓土一直就是官府垄断的。官府当然不会做亏本生意，价格由他说了算。现在就是由太监张良说了算。
张良给崔公窑的大龙缸补贴三十两银子，光买材料就差不多花光了。
最让崔松旺发愁的是，这次的双龙戏珠缸特别大，口径要两尺六寸，高两尺三寸。崔松旺和陆新平以前一起在御器厂烧过的龙缸都没这么大，成品率也才一二成。而且还听说交上去的成品上面并不满意，被大太监王振拒收，还派锦衣卫抓了一个负责督陶的饶州府通判。可见宫里对大龙缸的要求有多么严格。
崔松旺请来好友陆新平一起研究大龙缸的烧造。陆新平记得以前烧造的大龙缸，多数不是变形、坼裂，就是釉面无光或爆釉、缩釉，釉面凹凸不平，还有棕眼等瑕疵。所以后来的皇帝都很少烧造，偶尔烧制也是尺寸略小一些的大缸，烧成机会大一点。不知成化帝触到了哪根筋，突然想起造这么大的龙缸。
他当然不知道，年轻的成化帝是为了他那不算年轻的爱妃烧制大龙缸，大了才能多装灯油，才能让爱妃死后还能享受长时间的照明。
“瓷土和青料都备好了吗？”陆新平问崔松旺。“都从御器厂花高价买来了，张良那个没良心的，只给了三十两银子补贴，买材料就花光了。要用上百杠的松柴呢。”崔松旺心里恨透了那个太监。
“为烧这个大龙缸，我猜宫里起码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宫里很清楚，要烧很多次都未必能烧成。”陆瑾愤愤不平地说。“这事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忙。以前我们一起烧的时候就没有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淘土、练泥这些你都清楚该怎么做，画坯如果需要，可以叫陆瑾帮你画。烧窑的时候我会过来帮你一起把桩。”陆瑾最多也就只能这样了。
瓷土淘洗、练泥、拉坯，崔松旺和崔时茂一起亲自上阵，足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因为缸子太大，拉坯采用的是分段拉坯法，要四五个熟练的工匠一起操作才能完成。人工费就增加了不少。
利坯完成以后，还需要长时间的自然干燥。又是两个多月过去。
终于可以画坯了。为了保险起见，崔松旺还是请了陆瑾过来帮忙。他的画坯是景德镇公认最好的。
画好坯就可以满窑了。满窑的时候，用到的人工就更多了，这么大的缸，重量不轻，还得特别小心。窑门拆开不少才能把大缸抬进去。
陆新平此时带着陆瑾一起过来了。他要让儿子全程学习大龙缸的火候控制。
陆新平指挥工人先在匣钵底铺一层耐火土防粘接，放入大缸后，用匣钵圈一圈圈往上套，每圈用耐火泥封好接缝，最后盖上匣盖，把坯体密闭严实。此外，还要在大缸匣钵顶部和四周放一些小件匣钵，俗称“搪火”，使大匣钵受热均匀，形成有利于大缸的火道。这样满窑就算完成了，接着封窑门，留下投柴口和观火孔、通风孔，选了个吉日，点火烧窑。
崔松旺和陆新平根据以往经验，大致确定先溜火七日夜，再紧火两日夜，最后冷却十日的方案。何时添柴都由两人商量着决定。
紧火第二日的时候，大匣钵开始烧红，慢慢变白，整个匣钵通明发亮。这是窑炉最壮观绚丽的时候。
崔松旺和崔时茂，陆新平和陆瑾，都围在窑炉旁边。本来崔小凤也很想来看看那光明透亮的壮观景象，可是被崔松旺制止了。他还是相信老规矩，女人不能进窑场。否则可能会不吉利。
“应该差不多了吧？”崔松旺有些紧张地说。
“我也觉得差不多了。”陆新平赞同他的看法。
于是停止添火。让窑炉慢慢冷却。
十天以后，窑炉内已经恢复到常温。崔松旺命人拆开窑门。一圈一圈拆下匣钵，大龙缸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结果是惨不忍睹。有坼裂有变形，釉面不平，有爆釉有缩釉，不忍细看。
这个结果，基本上也在预料之中。没有人能担保一次烧成。
只能接着再烧。还得接着向张公公购买瓷土和青料。
“张公公，这次瓷土和青料能不能优惠一点？实在亏损太多了。”崔松旺找张良商量。“谁让你烧坏了，这个损失当然得你自己承担。接着烧去吧，否则要你赔一个大龙缸你更受不了。”他才不管你亏多少，反正不是他掏腰包。
崔松旺灰溜溜地回到自家作坊，继续安排第二只大龙缸的烧造。
几个月后，坯体完成，准备再次满窑。这次崔松旺同样心中没底。他本想去师主庙求神保佑，可是位于御器厂内的老庙正在拆迁，新庙还没造好。只好退而求其次，带着儿子崔时茂去观音阁求观音菩萨保佑，希望顺利烧成大龙缸。
陆新平还来帮他一起把桩烧窑。
可是结果依旧。观音菩萨也保佑不了大龙缸的烧成。
崔松旺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这样烧下去，再烧十次也未必能烧成。还不如趁早认赔，还能减少一些损失，并且窑炉可以用来烧造自己的粗瓷，还能赚点钱回来。
“张公公，我实在是烧不了大龙缸，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了。”崔松旺真的跪下给张良磕起了头。
“行了行了，起来吧。官府早有估价，大龙缸值银一百两。你交一百两银子来赔偿御器厂，此事就与你无干了。”张良估计他是真烧不了了，才会宁可认赔。
崔松旺心想你要我烧的时候只给我三十两补贴，现在要我赔了却要一百两，摆明了敲诈勒索，实在气人。但自古道民不与官斗，只能忍气吞声。
张良知道此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自己的干爹汪直已经派人来问过大龙缸烧造得怎么样了。上面等着要呢。张良知道就算御器厂自己来烧，也未必能顺利烧成，还会搭进去不少银子。还得再找包青窑来烧。
张良也不知道还有哪家包青窑技术比较好。他找来了景德镇最大商会会首陆子顺。“我的御赐大员外，你得帮咱家想想办法，把大龙缸给交差了才好啊。按惯例官搭民烧就是要先由你们商帮行会承包，再向作坊分包。你给咱家推荐一下哪个包青窑能烧大龙缸。”
“啊呀我的张公公，这大龙缸这么大，景德镇大部分民窑就烧不了这么大的瓷器，只有几个作坊有大一点的窑，但没有一个作坊愿烧啊，都知道烧一个赔一个。崔公窑已经是景德镇最好的民窑，连着烧坏两只，哪家还敢接啊。”陆员外赶紧向张公公诉苦。
“你向咱家诉苦也没用，总不能让咱家自个烧吧，你们民窑把御器厂最好的工匠都挖走了，现在御器厂的水平还不如民窑的。你要不想烧也可以，直接赔钱吧。一百两银子，算你们都昌帮会出的，你是会首，我只问你要。”张良要不到大龙缸就要银子，别的管不了那么多。
“张公公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也知道最近我手头紧的很，自从上次进贡五万瓷器给朝廷，我是亏大了，如今都后悔死了。”陆员外这回也顾不上脸面了，实话实说。
“皇上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又亏了？”张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嘴上还是要装傻。
“咳，张公公你就别说了。我是越想越来气，本来皇上赏的银子就不够本钱，因为那五万里很多是花高价买来的精品色瓷。可就是那点钱，后来又被饶州知府讹了大半，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呢。”说起这个，陆员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陆员外，反正你要么给咱家烧造一个大龙缸来，要么交一百两银子来。谁让你是景德镇最大帮会的会首呢。”张良是铁了心要他这笔银子。
“张公公，要不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饶了我的银子。”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陆子顺只好开始出馊主意。
“说来听听。”张良心中有些好奇，这家伙又要祸害谁呢。
陆员外把身子靠近张良一点，小声说：“其实现在景德镇最有实力的瓷器商人不是我陆某，而是徽帮会首潘二爷，他以前本来只做瓷器原料和松柴的生意，最近也开始做瓷器买卖，在禁烧官样瓷器以前，他做的都是精品细瓷，有些明显都是仿造官样，而且一点都不比官窑的差，使得大量官样瓷器流入民间。这才导致了官府下令禁止民窑烧造细瓷。他的能耐大得很，大龙缸你就让他烧去。”
“这主意还不错。你的一百两银子免了。”张良本来也没真想为难陆员外，一者他在师主庙扩建一事上带头支持自己，二来他对景德镇的方方面面都很熟悉，自己将来还有用他的地方，他跟自己也很配合，已经建立了信任关系。上次御用器次品的买卖也很顺利，陆员外办事还是比较谨慎可靠的，以后可以长期合作，现在还只是开始呢。有了这条路，以后赚钱的机会就多了不少。所以这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放过他了。
潘二爷就逃不过去了。再说他也不想为了这点银子得罪景德镇最具权势的大人物，他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去找人烧大龙缸，他选择老老实实交了一百两银子给张公公。
“张公公，这一百两银子就算潘某为御器厂做点贡献。潘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说错了张公公莫怪罪。”潘二爷神秘兮兮地对张良说。
“有什么话直说。”张良心想潘二爷确实比陆员外大方，果然财大气粗。不像陆员外，一百两银子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我这儿还有一百两银子，是专门孝敬张公公的，请公公笑纳。”潘二爷取出一块十两的金锭，放在张良面前。这还真让张良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这是玩的哪一出啊？只见潘二爷悄声说：“张公公，我听说有人从张公公这里能买到次品御用器。潘某对此也很有兴趣，还请张公公以后帮潘某也物色几件御用器次品，价格一定让张公公满意。”
张良心里想，他奶奶的，刚刚还以为陆员外办事可靠，谁知道这么快就传出去了。看来以后还得更加小心。这种事要是传到上面去了，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是拒绝潘二爷还是答应他？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张良犹豫着。眼前那金光闪闪的东西实在扎眼，让他欲拒还迎。
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对金钱的贪欲。小心驶得万年船，这种买卖自己也是才开始尝试，一下子不要走得太快，免得摔跤。自己跟陆员外接触得比较多，可信度比潘二爷高很多。钱是要赚，但命只有一条，还是留着这条命慢慢赚钱，不要因为急于赚钱却把命弄丢了。先过段时间再说吧。
“潘二爷，你哪儿听来的谣言？咱家是皇上派来景德镇督陶的，哪能做违背圣上旨意的事？再说那是要掉脑袋的，你以为咱家有几个脑袋？别听人胡说八道，根本没那样的事。你走吧。”张公公把那锭金子还给了潘二爷。
潘二爷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话说潘二爷又怎么会知道这档子事的？
原来陆员外把御用器次品青花玲珑瓷碗卖给了一个来自南京的瓷器商人，此人在南京也开有瓷器行。并且在同行中有一定的知名度，手头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客户。他便把玲珑碗高价卖给了一个老客户，是当地一个世家子弟，人称杨大少爷。
潘二爷也在南京开了瓷器铺，一开始便经营精品瓷器，因为实力雄厚，而且还有景德镇作坊的一手货源，他家卖的瓷器比那个本地商铺还要高档。便有很多大客户转到了他这里。这些客户里就有杨大少爷，一来二去便和潘二爷的瓷器铺掌柜吕贵混熟了。
再后来官府禁止景德镇民窑烧造精品细瓷，瓷器铺子的生意都一落千丈，最失望的还不是铺子的东家，反而是那些大客户。因为再也买不到精美的瓷器了，最难受的是他们。
在精品一瓷难求的时候，那个买到御用器次品玲珑碗的杨大少爷，简直如获至宝。可是只有这一个，哪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当然知道潘二爷家的瓷器行，以前有最多的精品瓷器，说不定他们也能弄到这种宝贝呢？他便带着青花玲珑碗来找吕掌柜。
“啊呀，什么风把杨大少爷给吹来啦？快请里面坐，伙计上茶！”吕掌柜已经有一阵没见着杨大少爷了，因为之前来过几次都没有好的瓷器，后面也就来的少了。吕掌柜赶紧把客人领进雅间。
“吕掌柜，本少爷刚淘来一个好东西，给你开开眼。”等伙计出去之后，杨大少爷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给吕掌柜看。吕掌柜初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小心翼翼地取出瓷碗，这一取出锦盒，经光线一照，那一串玲珑眼就显现出来了。
吕掌柜在景德镇从事瓷器生意多年，对瓷器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一眼便看出来这是闻名遐迩的青花玲珑瓷。
他对着窗外的光线慢慢转了一圈，仔细欣赏着玲珑碗的每一个部位。真是美轮美奂，目不暇接。底下还有一个落款“大明成化年制”，刚烧成不久的本朝御用器。通体只有碗的内壁有一个稍大的棕眼，吕掌柜知道这是个次品，按理应该被打碎了埋在御器厂西墙脚下。现在却到了杨大少爷的手里。这事情一定不简单。
“杨大少爷，实在是太美了。这是真正的御用瓷器，是当今圣上赏赐给你家老爷的吧？”吕掌柜这是故意装傻，因为他知道有瑕疵的瓷碗进不了宫里，而应该在御器厂土里埋着。
“吕掌柜，你也不必跟我打马虎眼。你明明看见了那颗棕眼。这样的东西当然进不了皇宫。我想说的是，别人能拿到这样的东西，你们东家难道拿不到？据我所知你们东家现在已经是景德镇数一数二的瓷器大商人。只要你手上有这样的宝贝，有多少我要多少，价格由你说了算。”杨大少爷有的是银子，他想要的是能给自己挣面子的好东西。
“既然杨大少爷开口了，我一定尽力而为。我明天就亲自跑一趟景德镇，找我的东家去。但是这种宝贝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等有消息了我再去通知杨大少爷。”吕掌柜大致已经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种生意，并不是有钱就能做的，而是需要门路。他甚至能猜到是经过谁的手从御器厂流出来的。因为放眼整个景德镇，有这种能量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吕掌柜回到景德镇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潘二爷。
潘二爷正为自家的瓷器铺发愁呢，靠卖粗瓷到猴年马月才能赚回本钱。不说别的，单眼前这个掌柜的薪水都成问题，他是自己花高薪在景德镇聘请的，他在景德镇经营瓷器多年，对瓷器了如指掌。可现在他的薪水都要从其他生意赚的利润中去分出来。
现在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条发财的门路。这次真难为吕掌柜了。“吕掌柜，你这次立了大功，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潘二爷听了这消息，如醍醐灌顶，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啊。陆员外不愧为景德镇头号瓷器商人。自己跟他比还有差距。这样的生意别说做成了，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有差距那就要急起直追，设法减少差距。正好赶上张公公摊派官搭民烧事宜，潘二爷正愁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去见张公公，谁知这么巧，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是时候。看来好运就要来了。潘二爷便兴冲冲地带着金锭来见张公公。
谁知道结果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但潘二爷依旧坚信张公公和陆员外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他不想就此罢手，还要慢慢找机会，一定要走通这条生财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