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平看了一眼御器厂最后烧造的第六只大龙缸,算上崔公窑是第八只,觉得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因为远不如自己先前烧造的第七只。所以还是要在第七只的基础上改进工艺。
此次回厂,陆新平对自己的责任有了更深的领悟。以前更看重名誉,说实话自己被人称颂为御器厂乃至景德镇头号把桩师傅,自己内心里还是很骄傲也很得意的。然而经过这次大龙缸的烧造,名利的意识几乎被消除得一干二净。烧造这么多次都没能烧成,还有什么脸面可言。那么多人因为自己烧造失败被处罚,还要浪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一个人的脸面担不起这么沉重的代价,自己以前还是太浅薄。现在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肩上的责任。
陆新平下决心要尽快烧成大龙缸。不为名声,而是为了责任。既然自己正好赶上了这个位置,就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但无论如何,自己以前的信念依旧没变,那就是要做一个最好的工匠。大龙缸的再次失败反而激起了他的犟脾气,他非要把大龙缸烧成不可,否则将死不瞑目。
自从用了祁门红土以后,陆新平觉得瓷土肯定没问题,没有大的变形和坼裂,说明瓷土基本上是过关了。剩下的爆釉缩釉和棕眼等问题,应该可以通过工艺和火候控制来解决。
瓷土还需要打得更细,练泥也要花更多的功夫。坯体的自然干燥也很重要,时间要尽量延长,不能急于求成。
火候的控制是最难的。要参考以前每次烧造的经验,还要综合考虑当时的天气情况。制定最佳的烧火方案。然后,剩下的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窑炉内部火候的情况千变万化,很大程度上不是人力能够控制的,而是由老天爷在管。
可是老天爷在哪儿?看不见摸不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最接近老天的人,不对,那不是人,而是神。佑陶之神。
人越老越信神。陆新平要去祭拜佑陶之神,求其保佑。
夜深人静,朦胧的月光照射着浮梁县此起披伏的山丘和村落,蜿蜒的昌江在月光下就像祭蓝釉梅瓶上雪白的龙纹,清晰地刻画在昏暗的大地上。
景德镇御器厂东侧的通衢大道上,由南向北走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人手里拿着一对红蜡烛,几柱香。年轻人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个食盒。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寒冷的夜风中匆匆走着碎步,有些踉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年轻人想腾出一只手去扶他,被老人制止了。寂静的夜空中除了两人刷刷地脚步声,还不时传来老人几声咳嗽。
终于来到新盖的师主庙门口了,里面透出灯光,这是佑陶之神赵慨塑像两侧的长明灯发出的光,给寒冷的夜空带来一丝温暖。
两人先后走进庙里,来到师主像前。在灯光下,四十多的陆新平显得脸色苍白,已经病得不轻。儿子陆瑾满脸忧容。两人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都是新的,要在平时,也只有过年才舍得穿,但是在老人的心目中,今天比过年重要。
陆瑾手脚利索地在供桌上摆好贡品,点燃两根红蜡烛,递给陆新平。陆新平哆嗦着手把两根红蜡烛插到供桌的烛台上。此时陆瑾已点好六根香,把三根香递给老人,嘴里说了句:“爹,给你。”
陆新平握着香在神像前恭恭敬敬跪了下去,陆瑾也赶紧跪下。
“师主在上,御器厂工匠陆新平和儿子陆瑾,诚心诚意请求师主保佑我们这次顺利烧成大龙缸,一定一定,拜托拜托!”老头子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一年多过去,总共烧了八只大龙缸,自己烧了五只,没有一只烧成,所有参与龙缸制作的工匠都被罚了两次口粮,这里多少有自己的责任,如果能早点烧成,也不至于连累大伙。自己还被当众用鞭子抽打。现在跪在无所不能的神灵面前,陆新平觉得很委屈,眼睛都红了。现在陆新平完全不再想什么头号把桩师傅,他所想的只是求神保佑尽快烧成大龙缸,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爹,快看!”陆瑾指着左边的蜡烛,对老陆说:“这不是烛花吗?师主显灵了,这次一定能烧成!”
陆新平看后也高兴了起来,愁容满面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希望如此吧。若真烧成了,下次带一个猪头来感谢神灵!”
“那感情好。”陆瑾轻轻嘟囔了一句,“到时又可以解馋了。”
“师主面前,你给我放尊重点!”陆新平严肃地瞪了儿子一眼。
根据前七只大龙缸烧坏的情形,陆新平和儿子反复研究总结,掌握了很多有益的经验和教训。这些都是瓷器匠人宝贵的财富,景德镇多少瓷器工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烧造大龙缸,陆家父子有幸赶上了,这也是一种幸运。可以肯定地说,两人已经是景德镇烧造大缸的最好工匠。虽然付出了被严厉处罚的代价,但陆新平心里无怨无悔。能赶上大明最大最好的龙缸的制作,是陆新平一生最大的慰藉。
这第九只大龙缸的制作,陆新平内心一直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他有了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为大龙缸而生,也可能会为大龙缸而死。
生死都不重要。烧制出完美的龙缸才重要。人的生命无非是几十上百年,可一只最好的大龙缸,也许能传承上千年吧。
怀着这样一种神圣的心态,陆新平全身心投入到第九只大龙缸的制作当中。在这样一种心态下,似乎连自己的病也没那么严重了。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选土、练泥是入窑前最重要的工序,因为拉坯、画图的效果都是明面上看得到的,但泥胎里面的状况谁也看不到,却能直接影响烧成质量,一点点的杂质、砂砾,一丝一缕的间隙、空气就有可能毁了整个龙缸。所以老陆除了自己亲自选土,找最细心最有耐心的练泥师傅,还让儿子从头到尾参与、跟进,全过程一丝不苟,避免出现任何差错。因为烧窑之前的任何工序,都比烧窑更好控制,也都是为烧窑成功创造条件。烧窑火候才是最难控制的,除了技艺和经验,就只剩下运气了,全由老天安排,还有佑陶之神的保佑。
这次自然干燥时间也尽量延长,保证坯体干透。
然后画坯,那是陆瑾的拿手好戏。陆新平从来也没当心过画坯。
然后满窑,都是熟门熟路,不会有任何差错。
当一切准备就绪,陆新平再次围着大龙缸仔细检查最后一遍,看看龙缸窑内的火路,准备的各种粗精柴禾,应该没有任何差池了,万事俱备,陆新平亲手点燃窑炉,第九只龙缸的烧窑开始了。
考虑季节因素,以及之前三只用祁门红土制作龙缸的瑕疵状况,陆新平觉得原来的烧火时间还有些偏长。这次决定将小火溜火时间从原来的七日夜减少为六日夜。紧火时间还是两日夜左右,因为那是有明确参照的,就是匣钵体烧红发亮,每次烧造时间都只有细小的诧异,根据观火孔看到的情况临时调整。
火候控制是瓷器烧造的重中之重。所以整个烧火过程陆新平都让儿子陆瑾紧跟在自己身边。老陆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他要尽快把自己对瓷器制作的毕生经验全部教给儿子。好在儿子一直没有让自己失望,除了像龙缸这种成品率很低的大器,陆瑾已经全面掌握了各种瓷器的制作手艺,制作的精品在同行中早已是出类拔萃。这让陆新平深感欣慰。
二十天后,大龙缸窑前再次聚集了很多人,虽然一次次地失望,但大家都要来看看这让人揪心也让人怀抱希望的最终结果,特别是参与龙缸制作的人们,那里包含着自己的一份心血和汗水,同时也与自己的生计直接相关。
人群里也依旧少不了那一位大人物,御器厂的督陶官,太监张良。他今天的忐忑心情一点也不亚于陆新平。
张良自从被汪直指派到景德镇督陶,除了烧造大龙缸,其他诸事都还算顺利。当初接了这个钦限大龙缸的活计,张良就知道大缸不容易烧造,却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难。这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他还特意请教了干爹汪直:“这么大的龙缸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汪直瞪了他一眼,悄声说:“你可不许外传!这是为将来贵妃娘娘驾崩以后陵寝里点长明灯用的!”他当然没有告诉他贵妃娘娘做噩梦的事。张良心想原来如此,难怪要做得这么大,做得大才能装足够多的灯油,才能让陵寝长明。但陵寝是要封闭的,甚至不能让人知道出入口,防止被后人盗墓。所以不可能经常派人进坟墓去给长明灯添油,所以才要做得越大越好。那么问题来了,陵寝是密封的,里面没了空气,长明灯还能亮吗?如果灯不能亮着,龙缸做这么大意义何在?这个问题张良也就心里想想,嘴里哪敢问。
张良没想到的是大龙缸会这么难烧,虽然已经超额拨款,但八次烧坏,早已把经费烧光了,还罚了工匠的口粮,从崔公窑和潘二爷那里讹来的银子也都折进去了。后来自己还往里垫了不少银子,因为从工匠们身上已经榨不出油水了。再榨的话弄不好会激起民变,那样的话自己的脑袋都可能保不住。所以张良心里发愁,如果再烧废了,自己该怎么办?都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可自己就差被大龙缸愁死了。
张良看着陆新平和陆瑾满怀希望地打开窑门,工匠们一起把装有龙缸的巨大匣钵一层一层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大龙缸抬出来,放在窑前空地上。一只硕大锃亮的龙缸呈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依旧发出一阵阵窃窃私语。有人看好,有人怀疑。只有等陆新平仔细看完一周,才能有最终结果。人们凝神屏气,焦急地等待着。连张良都不敢靠上去亲自察看,因为怕再次失望。
陆新平快转完一周,转到沿口标有“大明成化年制”款识之处。这几个字还是陆瑾亲手写的,端庄清秀却不乏苍劲有力。青花龙纹也是陆瑾画的,龙形灵动凶猛犹如活的一般。陆瑾的字画是御器厂公认最好的。
此时老陆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口血涌上来,直接喷在了大龙缸上。然后仰身往后倒去。
“爹!”陆瑾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抱住父亲。只见老陆用手无力地指了指龙缸沾血之处,陆瑾清楚地看到了一条细细的不到五寸长的裂纹,正好在龙首的位置,似乎要把龙头割下来。这点细裂,如果在不起眼的地方,勉强就算合格了。可是在龙头部位……
陆新平已经在儿子怀中晕过去了。
张良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围观的人们默默地散去。几个工匠帮着陆瑾把父亲抬回里仁街家里。
此时有一个人却并不急于离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龙缸,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那是惊叹。
多么令人震撼的大龙缸,几乎完美无瑕。那一丝裂纹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或者他应该感谢这一丝裂纹,因为有了这点瑕疵,他才有机会把它占为己有。如果没有这一丝瑕疵,这个龙缸就是皇家的,谁也别想染指。如果这一丝瑕疵再放大一些,或者再多几处,那么也就大打折扣了,谁也不愿意花高价买一个难看的废品,只能砸碎掩埋了,就像前面八只一样。可是这只不一样。只有那一丝裂纹,没有其它任何毛病。这一丝裂纹,让它成为御器厂内的牺牲品,同时也成为御器厂外的无价之宝。而且整个大明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想,能这么想。这个人是谁?人称御赐大员外的陆子顺。御用大龙缸配御赐大员外,天经地义啊。景德镇除了他,还有谁配得上?
而且大员外陆子顺还知道,根本用不着自己去提醒。张良比自己更清楚它的价值。他刚才愤怒地转身离去,多半是装出来的,内心里应该在偷着乐。因为他知道自己损失的银子很快就能赚回来了,而且肯定还有盈余。
但此刻还不能急,陆员外知道张公公现在还不到考虑银子的时候,他得先保乌纱帽,烧出合格大龙缸才是目前他首当其冲的要务。大龙缸烧到这个程度,按陆大员外的经验,烧成只是时间问题。那就先等等吧,等完美无瑕的大龙缸烧成,这只就是我的了。暂时还需要忍耐,还不是时候去找张公公。我陆大员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不管下一只大龙缸烧得成烧不成,这一只,它早晚是我的。
陆员外回去就开始着手安排一件事,为迎接这只大龙缸做准备。
第二天,陆新平就撒手人寰了。咽气之前,用尽全身力气,磕磕巴巴地给陆瑾说了最后一句话:“记——住,东移——半尺,再减——半天!”陆瑾含着泪点了点头。
老陆的死使整个御器厂笼罩在一股不祥的气氛之中。
御器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止上工。夜间御器厂几间柴房突然起火,熊熊大火把整个御器厂照得如同白昼。没有人去救,因为火势太大,根本救不了。
张良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匠人们的悲愤和怒火,就像窑里的干柴,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熊熊燃烧起来。他感觉到了自身的危险。那些工匠们的怒火一旦烧起来,很轻易就能把自己烧死,连渣子都不剩。他还明显感觉到这种愤怒不仅仅来自御器厂的工匠,整个景德镇瓷器业都似乎在酝酿着某种反抗的情绪,潮流暗涌,就像洪水爆发前的涨潮阶段。是的,这几年官府管得太严了,这个不准那个要罚,连白地青花都不让烧造,你让民窑怎么生存。现在又闹出了人命,还是御器厂最好的瓷器工匠,为御器厂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人们都为他打抱不平,也要为自己争取生存的空间。
张良明白,银子重要,可是命更重要。他终于想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不仅不能再去处罚工匠,还得拿出真金白银去安抚他们。哪怕自己今年白干了,不还有明年么。钦限大龙缸不会经常有,一个皇帝只要一个,今上青春正盛,下一个皇帝且得等呢。俺张良说不定还能在景德镇呆很多年,有的是机会捞钱,眼光要往长远看。
于是张良咬咬牙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自掏腰包给参与大龙缸制作的工匠每人发一斤猪肉三升米以示慰劳!并且从当月开始口粮照发,不再扣除。
但是,由于积怨太久,这点小恩小惠只能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以安抚已经开始爆发的民怨。有人扬言要烧了官署,还有人声称要对督陶官和衙役采取行动。
这让张良真切地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他必须赶紧采取行动,尽量控制危机。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他悄悄躲进了浮梁衙门。和知县杜仁海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光靠两人恐怕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想到了丁忧在家的副都御使李裕大人,请他出面安抚会好很多。另外再请景德镇各大帮会协助官府弹压,就有八九成把握了。
张良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回景德镇。便由杜知县出面联络李大人和各帮会会首。
李大人和帮会会首们商量的结果,第一是要厚葬陆新平师傅,费用由御器厂承担。第二是要放松对民窑的管制,官样是肯定不允许仿造的,但细瓷、色瓷应该允许民窑烧造,就算不能公开违背朝廷,但具体实施的时候地方官府可以灵活适度考虑民间的需求。
于是由李大人带领,御器厂为陆新平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各大帮会帮助官府一起弹压、安抚民心,终于将民愤慢慢压了下来。
张良还特意拎着一只羊几斤猪肉,一袋子白面和两匹布,亲自去了趟里仁街陆家,安抚陆瑾。破例给了陆瑾半个月的假期,让他好好休息,口粮照发。因为张良知道,大龙缸只有陆瑾能烧,他一直跟着老陆,对大龙缸的制作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临时换一个工匠来烧,恐怕还得再烧废七八只龙缸也未必能烧成。这本帐怎么算,张良不傻。
张良还想到了一招,这里的人们都信神,听说之前陆新平也去求拜了师主庙,那好,咱就以御器厂名义举行一次公祭,还要把陆新平的亡灵供在师主旁边,求师主和陆新平亡灵共同保佑,顺利烧成大龙缸。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人们的怒气,也可以安抚失落的情绪。最终让他们好好为皇家干活。
张良自掏腰包买来一头肥猪,用于祭拜。亲自带领大龙缸的主要工匠,到师主庙磕头烧香。并且当众许愿如果这次烧成了,张良答应进行一次隆重的谢神仪式,感谢神灵保佑。
祭拜求神仪式后,张良把那头猪都分给了参与大龙缸制作的工匠们。他现在急需收买人心。